賀牌

　　我決心想講個關于我自己的故事。

　　或許這不算個故事，甚至讀起來有些乏味。

　　這個故事出場人物不多，除去我僅有另外兩個人。我不想給他們起虛假的名字，姑且叫他們小X和小Y。我很喜歡這兩個名字，不止因為X和Y是他們姓氏的首字母，更是因為X和Y代表著未知，或者說是迷茫。

　　其實小屁孩們是沒有多少娛樂項目的，除卻捉迷藏、拼玩具、打架（？），再說算的上的就只有用貧乏的詞匯來嘲弄女生了，而我一直樂此不疲。因為我記性從小不大好，所以據小Y回憶，他和我是這樣相遇的：在不知多少次惹惱周遭女生的我落荒而逃的路中，我遇上了一個更大的麻煩——一群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四年級學生拉住了我，然后慘無人道地要求我把紅領巾綁眼睛上來捉他們……然后我就在他們遠遠的注視和笑聲中打轉了好久，一個都沒捉到……最后我不負眾望地逮到了一個居然毫不反抗的人，沒錯，就是小Y。日后小Y對此的描述和感受又是這樣的：他本來興高采烈地放學回家，快到家時遠遠地就看見一伙人圍著一個把紅領巾戴腦袋上的傻X笑。他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想憋住笑然后繞開我，沒曾想我以流星追月的姿勢猛沖到他身旁并不要臉地抱住他，還把某種不知名液體甩得他一身，而具體原因不得而知（我知道也不會說）。總而言之就是他半路被一個流氓傻X抱住差點節操不保外加，一身口水加鼻涕。我當然不會承認這個狗血橋段，和橋段中我如此猥瑣的形象。不過倘若相遇一次就相識相交，那就真的是青春勵志劇的節奏了。畢竟以當時的情商加智商，天天處一起都不見得有個屁，何況只碰見過一次。但上完一二年級我和小Y就同時轉到了新建鄰近的小學，還被分在了同一個班，這才互相發現當年那路人（傻X）的家就在自己家附近，然后我們就如傳說一般，穿著同一條褲子一起長大。

　　小X自然也在這個班。

　　彼時的我摒棄了嘲諷女生這個技能后，又學習了一項新的大眾技能——扔紙條。因為小Y身高從小就領先旁人，所以每次我扔紙條的時候都要心中暗罵一句接著奮力將揉成一團的紙條從第三排丟至最后一排。即便是臂力驚人的我也會力有不逮，終于在某次飛翔過程中夭折，砸中了坐在小Y前面的小X，他撿起后打開一看，

　　“你們也看迪迦？！”

　　活脫脫一副找到組織此生無憾的表情。

　　伴隨的還有不算大但特別有魔力的聲音，把臺上講著課的老師吸引了過來。我就被罰站了一節課。我不平衡了，我下課后鼓起勇氣找到老師問為什么小X不用被罰站時，老師沖我嫣然一笑，他是檢舉揭發的呀。我一瞬間感覺被五十道天雷擊中，敢情老師忽略了小X話里飽含的熱情和極其強烈的求討論！最終結果就是，我們真的討論了迪迦的三種變身……自此之后，小X就一頭扎入了我和小Y的二人世界。

　　我一直以為智商這種東西舉足輕重，并且在這方面也自視甚高，直到和小Y深入了解之后這種優越感蕩然無存。

　　熱天的午后，三個娃大汗淋漓地蹲在某戶人家的屋檐下，燠熱的氣浪舔舐著三人身上的汗水，結果越舔越多，但他們都毫不在意，三雙小眼睛死死地盯住對方，竭力裝出一副久經沙場的冷酷表情，好讓對方膽怯。

　　“一對五。”

　　“哈哈，一對六，剛剛好。”小Y滿臉“運氣真好”。

　　“一對K。”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手顫顫巍巍地伸向牌，打算一口氣把這三十分收入囊中。

　　“一對二。”兩張二飄然而至，斬斷了我無盡的綺念。我忿忿地抬起頭，迎上的正好是小X黠慧的目光。

　　“五十K。”撕破憤懣的偽裝，取而代之的是我放肆的大笑。

　　此間小Y早已意興闌珊，催促著我趕緊收完分打下一盤，但我笑過之后手上卻沒有任何動作。相反，我抿著嘴角，看著小X，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好像有什么不對。

　　我看看手里的牌，再瞅瞅場上出過的牌，一股危機感突如其來。

　　小X臉上的戲謔之味更濃，正在我明白的那一剎那，想收回打出的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小X手中的攥好的牌早就出手了，不偏不倚正好壓在我的五十K上。

　　四個Q。

　　抬杠可恥。我心想。

　　大概沉默了十秒，我恍惚記得上把小X好像是以相同的方式贏的，好像最近怎么打都贏不了小X，而且，好像這五十K的打法還是我上個星期教給小X的……

　　“怎么可以這樣……”

　　“讓我贏一把好嗎……”

　　身為專業醬油的小Y無奈地掏了掏耳朵，似乎早已對我的哀號習以為常且自動屏蔽了。小X聳聳肩，邊整理牌邊道：“下次讓你贏一把好了嘛。”

　　我頓了頓，繼續裝哭：“你上把也是這么說的……”

　　那個時候小屁孩兒的交往方式很是簡單粗暴，誰去誰家玩誰就和誰關系好，就像古時候你進了那家姑娘的閨房你就得對人家負責到底一樣。我和小Y自然往來密切，因為兩家靠的實在太近了，有時候我會出現這樣一種錯覺，仿佛只要仰天喊一句小Y，小Y就會屁顛屁顛地來敲響我家的門問我啥事。如果我們知道后來有一個詞叫gay的話，興許就不會如此無間了。

　　不過我和小Y從來沒進過小X的家。

　　小X的家也離學校不遠，是一幢老舊的居民樓，樓體外的綠漆已剝落殆盡，露出了灰白森森的表皮，像一具聳立的骸骨。也不能說這就是小X的家，這里僅是暫租的房子。

　　找小X玩的時候，小X奶奶的眼神總是令我不寒而栗，說是嚴厲，但透露出來的更多的似乎是厭惡。后來，我問小X他奶奶是不是很不歡迎我們啊，對我們都兇巴巴的。小X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她奶奶一直都這樣，不大親近生人。接著他迅速拿過我手中的撲克牌，叫嚷著一個打兩個。我和小Y被他這么一激，立刻來了脾氣，略過了小X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霾。

　　年月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淌過，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地帶走了我們記憶旮旯里的灰塵，等回過頭來只能看到剩下的一些閃閃發光的片段。

　　小地方的教育資源總是有限得可憐，好一點的中學只有公立和私立的兩所二中。公立二中便宜，可成績不比私立二中，所以能到私立二中的不是有錢就是有成績。時光好像倒帶會到那個臨近畢業的夏天，定格在只有我和小X的那條街上，仿佛連面容都還清晰可見，甚至可以觸及。

　　那天是私立二中的開放日，我和小X從其中走出來，又渴又累，我趕忙找家店買了兩瓶水然后遞了瓶給小X后各自匆匆灌下。大半瓶水下肚，似乎附近燥熱的空氣分子都略微安分了。小X一抹嘴，冷不丁地拋出了一句話，以后咱倆二中同一個素質班好不好。老實我大腦當時一片空白，因為即使快畢業了我依舊沒想過未來，更別談考什么，大概是我骨子里深藏的懦弱和自卑在作祟。

　　其實論成績，三個人中小X最好，上私立二中當然沒有問題，小Y最差，只能上公立的二中，我正好處在其中，不上不下。他們兩人眼前的路似乎都已成形，只差時間凝成路面等待他們來踩。唯獨我，仍茫然無措。

　　我不記得我當時是怎么回答他的，只記得支吾了好一陣也沒吐出些所以然來，也忘了答應他還是沒答應他。

　　之后小X就再沒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畢業拍照那天，空氣也如往常一樣，絲毫沒有揉入半點傷感，小Y依舊有時老實得可笑有時又思維歡脫不著邊際，小X也依然笑臉盈盈脫穎出眾，只留神經大條的我，融入身后的背景，完全感受不到旁邊的暗流涌動。

　　在我媽嚴格的假期要求下，我跳出了升學的苦海考上了私立二中的素質班。以至于我個例子在曾經的班上廣為流傳，一度被視為榜樣楷模。我卻絲毫提不起興致。當年支吾窘迫不成樣的我實現了目標，而立下目標的小X卻因這場考試江湖不見。

　　過了好久，我才從我媽口中得知小X跟著他奶奶搬走了。

　　小Y至今仍安然無恙地陪在我身邊，有時放學回家碰見我后還是會與我走完一起回家的路，聽我講一個個從別處聽來的笑話，然后配合地跟我一起大笑，仿佛永遠不可能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我們也還如先前一樣，頻繁地去對方家里玩，聊各式各樣的話題，互相開著玩笑，一切如昨。只是都很有默契的避開了一個人——小X。

　　我以為我不大好的記性會把過去的很多給忘得干凈即使它們當時帶給我多大的感觸，我卻仍記得剛開學那個冬天。一個班的同學分到一個新環境都很愿意了解對方，加之那年冬天的元旦特別流行送賀卡，所以我收到了一大堆的賀卡，五顏六色的花的不行。我花了好久才一一看完并回贈了過去，只有一份除白色的信箋除外。信箋上沒有署名，打開封口，里面有三張小小的賀卡，說是賀牌更為貼切，三張撲克牌的背面用馬克筆寫著三個字：

　　祝賀你。

　　牌反過來正好是五十K，依稀還能看到斑斑點點墨水洇過來的痕跡。

　　我時常幻想，倘若我擁有一個回到過去的按鈕，我會怎么做。放在之前，我或許會信以為真地按下，邊按下邊碎碎念著這一定是個真的按鈕來逐步提升內心的歡愉感，好像回不回得去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按下按鈕前盤算回去后自己該做些什么的過程。那時畢竟太年輕，有著太多在己看來不完美的細節，太多動人的瞬間想再重溫一遍。我也曾試圖在時之罅隙中尋找更多被我遺忘的細節，奈何空空如也，一無所有。

　　上天總是合理的，他雖予了我易忘的毛病，但也賜給了我更大的想象力，這自然也是有副作用的。我那段時間常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猝爾墜入了一條狹長的甬道，兩旁都是我所見過的人，冷冰冰地被封在透明的墻內，以不同的諔詭的姿勢望著我。又不像是個噩夢，因為他們的臉上都張揚的親近的弧度，一點兒不陌生。我走了許久，進了一個碩大的樊籠，一個由鏡子組成的空間。鏡子里全是小X和小Y的笑臉，仿佛在笑我為何傻傻地杵著不動。我甫一挪腳，他們的笑臉都模糊起來，最后合成了一張我十分熟悉而又倍感陌生的臉。一張佯裝堅強故做無謂緊咬牙關的臉。

　　那個拆信寫信忙得不可開交的夜晚，我始終無暇抬頭看眼時間，待拆到那張白色信箋時，眼角的余光透過老舊的窗子，捕獲到了一只急掠而過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