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到了。
他望著窗外的雨,心想。
怎么會惦記上她呢,他自嘲般笑笑。美術學院中的女孩子那樣多,獨特,有個性,美貌的也不少,然而他給她們上課,卻記住了她。
她是個有點老派的女孩子。衣裝清清淡淡,眉目時常低斂,顯得安份而乖巧,然而抬起頭來時,你又可以看見她一雙杏花般的眼睛簇發熠熠的光輝。
窗外的煙雨將天地籠在一片綠色中。極目遠眺,層林浸染。蔥綠,粉綠,石綠,草綠,翡翠綠,鴉青,蟹殼青。枝柯在雨中擺動,一簇簇搖曳出沙沙聲響。小宅前的青石板地面,雨水落下彈起密密的水花,如水上的漣漪,有一樣柔軟的力度。
雨落下后去了哪里?他想起一句話,人死了,像水消失于水中。
江南初春的煙雨,不比北方夏季時來的壯烈,它纏綿溫婉,如同美人的吻。他看著濛濛細雨,心中濡濕一片。
江南,這是江南。
她來了。
他聽到敲門聲,拉開了門,女孩一個矮身,急匆匆進來。揮落身上的雨水。
“對不起,我遲到了。”女孩微笑致歉。
男人關上了門,轉過頭看她。許是有羞愧和局促,女孩低下頭,雙手一上一下握在綁好的一條粗辮子上。
她今天穿的是一條寬領短袖柳黃色長裙,裙裝素雅,沒有多余的修飾,右手抬落間,一只綠色的景泰藍手鐲在腕部滑落。
她低著頭,留海在臉上留下了斑駁的影子,顯得眼中神色捉摸不定。她的側臉姣好動人,耳垂十分小巧,泛著微微的紅。他看到她的鎖骨,后頸的絨毛清晰可見。
仿佛是感覺到男人在注視自己,她抬起頭來看她。被雨浸染過的臉容有一絲濕意。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煙雨中。他忽然想到蘇公的這句詩。
她如西府海棠。艷麗明媚,卻靜美。
“老師......快開始吧,時間不多了。”她紅著臉說道。嘴邊蓄著笑。
“好。”
畫室簡單。他讓她坐在一面白墻前。她在木質的檀木凳上坐了下來。她側著身子,以右邊臉頰對著他,雙手輕輕放在自己雙腿上,問道:“這樣?”
“頭再低一點。”
“對,就是這樣。”
男人坐在畫架后,女孩以余光瞟他,只看見他一半的臉。他頭發短短,根根矗立,額頭飽滿,眉毛線條柔和,像蘇州的小山,眼睛是一汪碧水,鼻子英挺,唇很薄,時常抿著。
是這樣清俊的一個人啊。她想。
記得當時他走進教室,呱噪的女生們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她們一定都記住了他的名字。
江載。
江南的江,承載的載。
“江老師,你是…...快要出國了嗎。”坐在三步遠的女孩問。
“…...是,還有一個多月,要走了。”
他在畫布上勾勒出女孩大致的輪廓。
耳邊仿佛有人在輕輕嘆息一聲。
他疑惑的往身邊一看,只看見窗外濛濛的煙雨。
“……我們都會想你的。”女孩說。她低著頭,頸部拱起一彎弧度。擺在雙腿上的手互相摩沙著。
“為什么?”男人笑了笑:“我才教了你們半年。”聲音叮咚作響,如樂器般動聽。
“…...你,教的這樣好。”女孩微笑著:“我們都喜歡你。”
男人的筆頓了一頓,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女孩的臉頰又羞紅了,粉色染到脖子根。
他笑了笑:“我也喜歡你們。你們是我帶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真的嗎?”女孩猛地抬起頭,定定的看著她。眼中滿是期許。
“是的。”他點點頭。晃動間,無框眼鏡折射出微薄的光芒。“我……尤其喜歡水格你的水粉畫。”
“哈哈。”女孩展顏一笑。忽如一夜春風來。“謝謝老師。”
笑了一會兒,她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頭去,眉目哀傷。
不過,這樣細小的情緒,畫畫的男人沒有留意到。
“老師,你喜歡江南嗎?”女孩問。
“喜歡的,不過還是想有生之年,多去一些地方走走。”他說。
“我......我只喜歡故鄉江南,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如果有別的地方,我也不愿意去的......”女孩的聲音飄飄渺渺的傳來。
仿佛在耳邊。
很奇異的感覺。
“傻孩子,世界還很大,像一本厚書,故鄉,不過是書中的一頁。”
“可是......為什么叫我這個?”女孩微微嘟著嘴:“你也沒有大我幾歲……”
男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女孩沒有再說話,男人專心低下頭給畫布上色,靜謐的畫室只聽見沙沙的畫聲。
這是男人在近郊買下的小庭院。小,但宜居。蘇州園林似的布局,門前環繞青石板,再往外走,有一汪清溪。
她喜歡這里。給他當模特,已經是第三次了吧。
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女孩戀戀不舍的想。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見他。
眼前人,在光中。白衣,黑褲。一身明媚。
我愛你。她心里說。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他聽到她低低的吟誦。
“長相思。”他說。
“是。”女孩又低下頭。
過了許久。
“畫好了。”男人欣賞的看著眼前的畫,一襲黃裙的女孩坐在畫中,低眉斂目,身后是大片的留白。
他笑的開朗:“有些細節可能還有再處理下。”
他自顧自說著,沒見著女孩愉悅的欣賞。
“嗯,你是我遇到過最好的模特。”男人點點頭肯定道。
女孩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原本因沾染哀傷而顯得陰郁的眼睛也變得透澈起來。
“今天,可以了。”
“啊?”女孩有些失望。“這么快......”她眼中的星光漸去。
男人還在欣賞著眼前的畫。沒有看見她情緒的轉變。
她低吟了些許,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氣說道:“老師。”
“再幫我畫一張,好嗎?”她擰著眉,閉著眼說道。
“啊?”他抬起頭,看著眼前一臉糾結的女孩。
她睜開眼睛,一臉哀傷的看著他。
那一抹黃色倏地站起身。她的右手背到身后,解開了自己粗長的鞭子。她打散它,青絲如瀑。
她的手往下一拉,長裙陡然落到了地上。
內衣也被褪下。
她以一副圣潔的赤**體站在他的面前。小小的椒*由于動作,輕輕的搖動了下。
傍晚的夕陽在少女身上渡上一層光圈,如此柔和。
好美。
他心里說。
而她這樣悲哀而堅決的神情,讓他的心停了一拍。
他面前的這具藝術品,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美。
女孩再次坐了下來。只不過與先前側著的身子不同。她面向他。雙眼似乎是在凝視他,卻又像在看著虛空。她的雙手依舊交疊擺在自己的腿中央。
“好。”
他換上一張嶄新的紙。
這一次他畫的極快,也甚少抬頭看她。
那畫中的人,驚世駭俗的印在了他的腦海中。再也忘不掉。
他本以為她美,美在溫婉柔和,靜然如水。卻不想,也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女孩也不再說話,只是沉沉的望著他。
三步遠。亙古的距離。再也無法改變。
她悵然。閉了閉眼。
是一片黑暗。
睜開眼的時候,她聽見那句令她絕望的聲音。
“畫好了。”他說。
他凝神欣賞著眼前的畫。眼睛難以離開。
紙上只有一俱靈動的身體。畫風清雅,畫中人哀愁。眼中有說不盡的纏綿。
女孩穿上了衣服。
“時間過的真快。”她走到男人的身邊。
看著畫中的自己,笑了笑:“我好喜歡這張。”
“老師畫的真好,真想讓老師多幫我畫幾張。”
她的手輕輕的伸向了畫紙,卻又縮了回來。
“可是,我也不能再任性了。”她看著窗外。
雨停了。
“我得走了。”她說。
男人點點頭:“我送你出去。”他又戀戀不舍的看了畫一眼。
女孩走的很慢,很慢。可是再長的路也有盡頭的。
門口,女孩望著前方的路,像是沉思了很久,她對身邊的男人說道:“老師......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我......我和她們不同,不同的。我叫水格。江水的水,格調的格。”
“好。”他說。
女孩轉過身來,看著身邊的人。她體態纖細窈窕,高度恰好到男人的肩膀,這樣平視著,是看不見他的臉的,她盯著他衣領上的扣子。
那肩膀,靠上去是什么感覺?
她悵然的搖頭,打斷自己的綺思。
她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敢抬頭看他。
“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她說。
男人疑惑的低頭,與她對視,神情平和。
“老師。我愛你。”她笑道。
男人的面色有些僵硬。
她笑著,轉身飛奔向遠處。黃裙在風中飄搖。像一只小風箏。最終消失在眼中。
“水格。”他呢喃道。
這一天,江載上班的時候,腳步特別的遲緩,出國在即。他本不愿有什么人與事羈絆住自己的。
再見水格,不知自己要以什么樣的態度面對。
這樣一個愛慕自己的學生啊。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瞥見教務處李老師的辦公室來了一對中年夫妻。兩人打扮得體,但臉上神情十分悲哀。女人更是屢屢痛哭。男人不得不一直扶住她。
在送他們離去后,李老師看著他們的身影,嘆息了一聲:“真是可惜啊。”
“怎么了?”身邊的人問。
“家中獨女昨天去世了,今天來學校辦一些手續的。”
“那個女學生我有一些印象,是本屆學生中,以最優異的成績進來的。人見過幾次,長的真是十分的清秀啊。”
李老師回身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江載,像記起什么似的:“對了,江老師,那個學生好像還是你們班的呢,真可惜啊。”
“我班上的?叫什么。”
“裘水格。”
“你有印象嗎?”
“裘...水格?”
“怎么......可能?”
“我昨天......她什么時候去世的?”
“父母說是昨天上午出門的時候。興高采烈騎車出門,結果在家門口的馬路上出了車禍。”
“昨天上午?”
“是的。”
男人猛然往后退了幾步。
她記得她來的時候是午后一點。
你是誰?
水格?
我愛你,老師。
畫中人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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