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鑼鑼,碨面面。
碨下面叫誰吃?
白的給娃吃,黑的給馬吃。
把娃吃的胖胖的,把馬吃的壯壯的。
叫娃騎馬打仗去!
——童謠《碨面面》
引子 尋找王李全
十爺王生發囑咐我在網上找人。找一個叫做王李全的老者和他的后人。
十爺說,王李全,生于民國四年,同官縣王家塬人,民國二十一年入國軍當兵,民國二十三年畢業于中央軍校陸軍軍官訓練班。民國二十六年冬回王家塬探親,為雙親扯布六丈,奉上點心八包,其余親友,均贈有鹽和面粉。之后再無王李全音信,若人在世,九十二歲高齡。
我問十爺,咱親戚?
十爺答,王大王啊,這人是你大爺,是你爺、你五爺還有我的親哥!
我恍然大悟,我王大王的家族里也有秘聞!這讓我夜里睡不著覺,想我的大爺王李全去了何方?當了大官去了臺灣?當了大官然后投誠后建設新中國?他有幾雙兒女?他的孫子是不是也是和家里所有的男人一樣粗聲粗氣的說話,有著趴在頭上的頭發,有著茂盛而蜷曲的胡須……
從西安出發經關中腹地向北二百里就是同官縣。同官縣小,縣南北走向有一條漆水穿過,沖出了渭北丘陵山區狹長的川道,河奔流而下,向南流向了涇河。東西走向有一條河叫白石河,流過的地方也向人類貢獻了適合耕種的川道,白石河緩緩向東,匯向渭河。涇河與渭河交合,給了炎黃子孫一個成語叫做涇渭分明,道出了世人最需干的事——識別清濁,明辨是非,也給三秦人民貢獻了最肥沃的土地——關中平原。漆水與白石河最終交融在一起,但是,在同官縣內,這兩條水龍卻不曾謀面,一座由渭北丘陵組成的土塬隔開了它們。這土塬即王家塬。
王家塬的地東一塊兒,西一塊兒。根據地勢,有的叫東溝,有的西洼。有的叫北坡,有的叫南嶺。在東溝西洼北坡南嶺的交匯處,一百多戶人家在這里繁育幾百年。村中人男性全都姓王,至于從外出嫁來的媳婦,則百家姓中的姓氏,也能占個十之三分,更有人是姓令狐的,據說是耀州令狐德棻的后人。姓王的男人說是有幾個來源,一是頻陽人王翦的一支,二是山西洪洞縣老槐樹姓王的人走到這兒的,第三種則胡說的勁大,說是黃河邊有一個叫做鬼方的游牧民族,侵擾華夏,這王姓是周武王時就扎在這里對付鬼方的“王師”。各種說法,都極具傳奇,令人慨嘆。因為種種來源,王姓人主要分為四支,同輩人之間彼此以弟兄相稱。我的祖父王雙全在王姓中行二。其弟王雙成行五,王生發行十。民國二十七年的一個夜晚,祖父的母親王李氏背部疼痛無比,十七歲的祖父跑步五十里請來了一個先生,先生不看病不抓藥,拿著羅盤在窯里轉,忽的定住道:后鍋蓋上誰楔了個桃木楔!先生圍著鍋臺念念有詞,上前拔了桃木楔,王李氏疼痛立止。祖父攜二弟跪拜了先生!說年后就到先生家做活,報答先生的救母之恩。不到半夜,王李氏疼痛再次發作,兩個鐘頭前后,沒了性命。祖父這一代的王姓的我們一支人,便是在這少年喪母,依靠外出做活的情況下活在人世間,活在王塬村。其中酸辣苦痛,或悲,或泣。但一定是上天眷顧,我們的祖父輩活了下來,生根發芽,有了后來的人,弟兄三人也都因這因那,名聲響徹方大圓。
我開始通過網絡尋找王李全。在尋找人的論壇里發布了許多尋人啟示。在這些尋人啟示里,我隱瞞了祖父王雙全,五爺王雙成已被老天爺收了的實情。只說祖輩年邁,渴望有生之年與其兄長見面,共飲薄酒一杯;只說祖輩情深,望其回鄉,百年之后,共處一室,再敘兄弟情緣;只說,故鄉王家塬巨變,人丁興旺,果木繁茂,盼望回來吃一口蘋果,平平安安。
于是,我接到了一個來新疆鄯善的電話。
你是王大王?
是的,我是王大王!
你發了一個尋人的信。找王李全?
是的。
你等一下,有人接電話。
電話里傳來一陣嘶啞的聲音,似是一位年長的喉嚨有疾的婆娘,婆娘接了電話就哭,哭了一陣說:王李全死了六十七年了。
你是?
我是王李全之女,是你姑!
我的這位年長的姑姑在電話里哭了很久。哭的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勇敢的軍人,向一位懷抱著嬰孩的女人告別。軍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女人失魂落魄,不忍看自己的丈夫,只是用手撫摸著嬰孩的臉龐,嬰孩尚不知人事,只是嘴唇噏動,繼而大聲的嚎啕……
我拿紙把我這位已經年近古稀之年的姑姑說的一切記錄了下來,交給了十爺。我的姑姑如何到了新疆鄯善縣,這我另有交代。
民國二十六年,全面抗日戰爭開始。民國二十七年,綏靖公署主任楊虎城部下奉命開赴朝邑,駐守黃河河防,王李全任十七路軍孫蔚如部某團某連連長。后來,王李全隨部隊又移防山西中條山前線,孫蔚如將軍面對日寇侵犯說出“余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度,舍身家生命以拒日寇,誓與日寇血戰到底!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尸還”。十七路軍三秦男兒振奮精神連續對日軍作戰。王李全奮不顧身,帶隊沖殺,臨陣負傷,仍堅持不下火線。民國二十九年春,王李全中彈身亡,當日,與王李全魂歸三秦者,另有三秦冷娃上千余。
十爺王生發看罷紙條,默然不語,低頭回屋。
秋天,我駕著車輛,翻黃龍山到壺口瀑布,又從壺口瀑布到韓城龍門,黃河道旁,一路溝壑險峻,石頭大如礦車斗,在龍門的鐵路橋上,我看那黃河奔騰,風從遠古來,車里的磁帶放著秦腔劇目《兩狼山》,劇中楊繼業唱到: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好殺,好戰也! 那一刻,我念起大爺王李全,想他是否也如同我一樣,在這里吹過這河水帶來的風,聽過這一段唱詞。為此,我又過河,去了山西,到了中條山,抓了一捧土放在罐頭瓶中。
回來后,我把罐頭瓶子放在王家塬的一棵巨大的柿子樹下,樹上的柿子正紅。
大爺不在家,祖父王雙全、五爺王雙成、十爺王生發如何在王家塬長大成人,并且在成年之后名揚四方。聽我慢慢講給柿子樹和罐頭瓶子聽,以趴在頭上的頭發和蜷曲的胡子的名義!
第一章 饗奉頭子
王家塬外三里路有個村,叫做南神溝。八里外有一村,叫北神溝。鄉諺云:南神鴿,北神鵝!意思是說,南神溝村,村在溝邊,地在梁上,地勢如一只布鴿,振翅欲飛;北神溝村,村在梁上,地在兩邊坡上,村貌如同一只匍匐在地的鵝。鴿是吉祥之物,大戶人家的房檐上,往往塑兩只鴿子,象征平和安定。鵝也是看家護院的好猛禽,鄉間人家,養那么幾只肥鵝,一有生人來,鵝即大聲叫喚,撲棱著翅膀用有力的喙去擰人,使生人不能輕易侵犯主家。世上的事就奇了怪了,說一個地方壞,越說越破爛。相反,說一個地方好,越說越美麗。千百年來,因鴿與鵝的良好寓意,南神溝村與北神溝村村民之間和睦相處,外人也不到村中叨擾,兩村人丁興旺,事事順心。
南神溝村與北神溝村間有一處洼地。夏日,天上下了大白雨,雨水從各處來,匯集到洼地中,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大水潭,人們稱之為:澇池。澇池的好處可謂廣泛,天剛明,村民挑著擔子到澇池擔水澆地;中午,孩童們脫光了在澇池邊嬉戲玩耍;傍晚,在山上吃飽了青草的騾馬牛們也到澇池來飲水;就算是晚上,也有那不知名兒的鳥兒呆在澇池邊,挑吃著從澇池中飛出的蚊蟲。當然,澇池還有村民洗衣洗被的用處。
這一日,南神溝村郭八牛的新媳婦王艾葉到澇池邊洗衣服。恰好,北神溝村胡拴娃的媽胡王氏也在澇池邊洗洗弄弄。
王艾葉和胡王氏都是王家塬的女,雖不是王家塬村的一支王姓里的人,但按照約定成俗的規矩,王艾葉把胡王氏叫姑。王艾葉看到胡王氏很高興,打招呼說姑你也洗哩!胡王氏看到王艾葉也非常高興說:艾葉你咋才來,姑洗完了幫你洗!姑侄二人笑笑鬧鬧,說些王家塬里的事,說這南神溝有啥好的,北神溝有啥好的,還是在咱娘家美。后來又嘆氣說:走到哪兒算哪兒人,誰叫咱都是女兒身呢。
說話之間,胡王氏洗完了自己的衣服,幫王艾葉洗了起來,正洗的時候,一不留神,胡王氏碰到了自己的臉盆,把臉盆碰到了澇池中,衣服落在了澇池里。王艾葉在一旁看見,忙站起身來伸手撈衣服,不想被腳下的洗衣石絆住,一個趴步跌在了水中。胡王氏見王艾葉跌在水里,趕忙去拉王艾葉,不想也腳下一滑,滑了進去。落水的人,如果能冷靜看自己的處境,不慌不亂,那落水就如同孩童戲水一樣,大不了濕個衣服。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胡王氏抓王艾葉沒抓住,王艾葉在水里亂跳亂竄,二人心慌意亂,都慢慢滑向澇池的最深處……那澇池是陳年的積水,澇池中央淤泥有好幾尺深。終是上天垂憐,胡王氏腳下踩住了一塊早年落在池中的大石,她腳踩好,用手死死拽住亂竄的王艾葉,用頭把王艾葉頂出水面,浮出水面的王艾葉大聲呼救。
聞聲而來的人們在腰里綁了草繩,下水去救姑侄二人。大伙兒七手八腳的把二人救了上來,二人已經奄奄一息。有見識的老人把她們扶在騾子背上,不斷趕著騾子跑,讓二人吐出吞在腹中的污水。王艾葉吐了騾子一身,吐的地上黃土亂濺,連苦膽都快吐出來了。但是,騾子跑了一后晌,胡王氏一滴水也沒吐出來,她死在了騾子脊背上。
胡王氏死的那一天,十七歲的王雙全和十五歲的王雙成在南神溝村一戶人家里給人出牛圈,他們二人是這戶人家的長工。村里嚷嚷著死了人,王雙全和王雙成撇了手中的工具跑去看。擠到騾子跟前看罷,王雙全瞪圓了眼睛對王雙成吼:還看啥哩!回去叫人去!
五爺王雙成轉身就跑。祖父王雙全噗通一聲跪拜在地,大聲嚎啕,說:姑啊姑啊,咋弄的呀!
胡王氏與王艾葉均不是我們的一支王姓。我的五爺王雙成跑到王家塬,跑到胡王氏的娘家,胡王氏的父親王云海正蹲在地上編籠,五爺對王云海道:大大,南神溝我姑在澇池里淹死了!王云海說:成兒,你說啥笑呢?五爺跪下,大哭道:大大,村里趕緊去人吧,姑姑的尸首還在騾子脊背上!王云海編籠的手不動了,說:知道了!他停了一會兒,低下頭,手又開始編了,說:先不要叫你云龍大大知道!
饗奉,是句古語,在遠久的過去,它的本意是“供奉的可以享用的美食”,但在三秦大地的很多地方,因供奉祖宗是個集體活動,人們一代傳一代,逐漸把參與供奉的人稱為饗奉。再后來,人們把除了本家外,為人們操持婚喪嫁娶的人也稱呼為饗奉。所以,饗奉是一群互相幫忙的人的意思。幫忙的人中,有起領袖作用的人。這種人就是饗奉頭子。
王云海是王家塬最有名望的饗奉頭子。他沒有上過一天學堂,卻知曉封神演義里的姜子牙和趙公明。他也沒有摸過一天槍,卻也給王家塬的后人們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王家塬,他講的道理比老天爺都有理,說的話比灶火爺都管用。
祖父王雙全跪在騾子跟前哭了半天,王家塬一個人都沒有去??粗峙芑貋淼奈鍫斖蹼p成,祖父問:你叫的人呢?五爺答:云海大大在屋里編籠!祖父吼叫:叫的人呢?五爺答:編籠哩!祖父再吼:人呢?五爺答:沒來!
胡王氏死的這一天,她的娘家人一個都沒有來。而她的父親,是王家塬最大的饗奉頭子。這一天,天與往常一樣藍;風同過去一樣輕;酸棗樹叢中蟈蟈在鳴;玉米地里,糧食在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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