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個電話我可能再也不會想起我的高中。

　　——哪怕想起，也應該只是在漫長的歲月征程上驀然回首的驚鴻一瞥，或者和某個正走在那條我曾經走過的小道上的孩子相視一笑。

　　可是它確實準確無誤地解開了我本該塵封一生的秘密寶盒。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禮拜天早上九點整，因為那天的這通電話和對面那幢樓里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引吭高歌的中年男子嘹亮的歌喉幾乎是同時穿透我的耳膜，一秒不差。

　　“您好，我是石清見。”其實我也很佩服自己可以迷迷糊糊卻一如既往地從嘴唇里蹦出曾經不屑至極的接待客戶的公式化語言。

　　對方靜默了幾秒，時間在我濃厚的睡意里濾過一縷熟悉的音色：“阿見，我是陳嘉年。”

　　“……”也許在她聽來電話那頭靜默的有些恐怖，但我想她應該不會不知道我心臟里如同洪水猛獸一般洶涌而來的混雜著愧疚和驚喜或者還有其他異樣的暗潮，不過我知道她如果想要感受就能知道——這就是我們三年以來最值得珍惜的默契。

　　陳嘉年是我高中三年關系最鐵的死黨，她出生在鎮邊的一個小村子里，她是那屆村里唯一一個考上鎮上的高中的人：她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只有拼了命才能出人頭地，所以如此順理成章地養成了標準農村女孩該有的品格她一項不缺的性格，倔強較真，獨立自強，也是那么順理成章地，她和我這個標準的溫室花朵城市孩子交了朋友，成就了她的另一段人生。

　　“我要結婚了。”

　　這句話的口氣和當初她拿著一沓厚厚的考卷眼眸明亮地對我說“我想上大學”的時候如出一轍。那時候的我們什么都沒有，除了考卷和宏偉到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如今的我們還是什么都沒有，除了業績報告和變得平淡得多的夢想。

　　那是高三剛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都懷著滿腔的熱血在洋溢著咖啡和泡面香味的教室里和卷子殊死搏斗。這個高三來得毫無預兆，連什么時候桌子上多了一沓沓卷子和比板磚還厚的三年五年復習資料都不重要了，我甚至都已經不記得到底是什么把高三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潮，也許是無止境的周考，也許是倒數多少多少天的宣誓，又或者是別的什么現在看上去很讓人百感交集的事情，當每次我們以為快要結束的時候，卻可惜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們都以為起跑線是一樣的，只要努力了總是可以超越別人。事實上我們想得太單純了，我們只能看著那些所謂的藝術生帶著他們有錢的爹媽賞下的巨款走得瀟瀟灑灑，只留下他們的桌子和桌子上那一堆沒有人去整理的考卷。我當時真的應該慶幸雖然我的家庭并不是非常寬裕卻多多少少可以支持我和我弟弟讀完大學，而陳嘉年卻用她一如既往堅強的方式告訴我“如果我考不上公費本科，我們家里是沒有錢去供我讀自費學院的”這種我以為只有大人才會考慮的問題。

　　“不想說點什么嗎？”

　　“我希望你幸福。”事實上我并不會對她這么早就結婚起什么質疑甚至連驚喜都沒有，她早就跟我說過，她大學畢業就要去相親，去找個好男人，生個漂亮孩子。看吧，這就是我說過的最值得珍惜的默契。

　　片刻的緘默之后她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問：“石如虛……還好嗎？”

　　“不差。”我輕笑著自嘲了一下，也許這笑聲在她聽來特別刺耳。

　　石如虛是我的弟弟，比我晚出來一分鐘的孿生弟弟，也許就是那一分鐘，注定了他和我截然不同但像臍帶一樣互相牽扯的人生。

　　“阿見是姐姐，要好好照顧阿虛。”這是媽媽從小就灌輸給我的思想，不知道是不是純粹因為這句話，石如虛沒有少給我惹麻煩。小到把女生弄哭大到搞大了一個姑娘的肚子，那一堆爛攤子打小就是我平淡生活里的胡椒粉，辣得我眼淚縱橫。

　　初三剛開頭的時候石如虛就決定了，他不要去上高中。母親那一年他和我一起中考，比我低了將近一百分，他倒是不在乎，母親卻到處托人要花錢靠權的愣是把他送到和我同一所的高中。

　　高一的時候陳嘉年是我的下鋪，我和她處得很好，一來二去她也和石如虛的關系密切。

　　后來我聽說石如虛向陳嘉年告白了——多可笑，我弟弟向我死黨告白了。

　　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還是從一個不是很熟的朋友口中得知的。而且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那個時候究竟有沒有在一起過。

　　石如虛不說，陳嘉年也不說。

　　“我想見見你。”她轉了個輕快的語調，不容我回應便接了下去，“高中對面的刨冰店見，怎么樣？”

　　“好，我請客。”

　　按下掛機鍵的瞬間，摻雜著興奮和緊張的莫名情愫涌上喉嚨，去廁所干咳了兩聲，習慣性地拎起水池邊那瓶檸檬味的海飛絲，顛了顛重量，輕得幾乎不費力氣，估摸著只夠洗一次的分量了，便掀起瓶蓋倒過來擠了幾下，異形的瓶子像嘔吐一樣聲嘶力竭地把僅剩的乳液傾瀉到我的掌心，流淌在指尖一如既往的冰涼。放下昨夜盤起的頭發才發現它已經長到腰了。

　　是時候該去剪剪了。

　　我是和陳嘉年一起去剪的短發，就在高三開學的前一天，剛剛好后齊耳前露眉。剪完以后我們都對著彼此的新造型笑到肚子痛。

　　推開刨冰店大門的時候，空調正對著門口吹，一陣陰風在這個接近秋分的日子透過衣衫毫不留情地侵蝕我的每一寸肌膚。

　　陳嘉年比我早到一會兒，桌子上赫然是兩杯抹茶沙冰，那個用勺子攪拌抹茶沙冰的姑娘依舊雙眸明亮。

　　她仍是一頭黑發不燙不染，但卻盤了一個很好看的發髻；白衣黑裙一改當初棉布T恤的稚嫩模樣，儼然已經是一副人妻的形象。

　　“阿見。”她還是這么叫我，糯糯的嗓音總是讓我產生悲憫的感覺。

　　“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的，”我沖她擠出一個看上去很真實的笑容卻不自然地吐出不友好的語氣，“你叫我出來，不是吃沙冰這么簡單吧？”

　　“我是想說說……徐復。”

　　當這兩個字眼從她嘴里蹦出來時我的情緒便早已不受控制。

　　徐復是以前我們班的班長，也是我的后座，陳嘉年的斜后座。

　　那天王家衛導演的那部新片上映的時候，他包場請了全班去看。

　　那場電影賺夠了眼淚，也賺夠了離別。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阿年用吸管酌了一口融化掉的沙冰，仰起頭，“那天，我和徐復告白了。”

　　“啪。”勺子掉在地上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在刨冰店里回響一圈。

　　“陳嘉年你他媽好樣的。”我試圖讓我的語調變得溫和而不那么傷人，可是喉嚨里壓抑許久的燥熱開始騷動起來，我不自覺地提高了一個聲調，“五年了，我他媽自責了五年，結果你陳嘉年現在告訴我是你……”

　　莫名的抽泣覆蓋不了大腦里鋪天蓋地洶涌而出的回憶。

　　“我喜歡你。”徐復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我的眼睛卻因為大腦對強光的不適應而不停打轉。

　　“對……對不起，”陳嘉年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樣從我和徐復之間摔了過來，徐復先我一步接住了她。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先給徐復一個回答還是先安頓好陳嘉年。于是在這種死機狀態下我保持著僵持的狀態。

　　而此刻的陳嘉年卻意外的活躍，她在徐復的臂彎里手舞足蹈罵罵咧咧，我只聽清她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摻雜著一些鼻音很重的胡言亂語。

　　我記不清徐復是什么反映，我印象里的他只是一味沉默。

　　“我送你們回去吧。”這就是徐復給這個混亂局面的結局。

　　“阿見，其實我那時候沒有醉。”陳嘉年還是習慣性在承認錯誤的時候把嘴唇咬得發白。

　　我強烈抑制住想要扇她一巴掌的沖動，拼命地告訴自己已經那么多年了早就過去了。

　　“后來我告訴他我喜歡他。”我感受到了陳嘉年肩膀和我心跳頻率幾乎相近的劇烈顫抖。

　　“你知道嗎那天開車的是他爸爸。”

　　“你知道嗎那天開車的也是我爸爸。”

　　我不知道像我這種玩個“找不同”游戲還要反映半個小時的人是怎么做到在一秒鐘內搞清楚她這兩句雷同句的含義的。

　　“徐叔叔——哦，應該說是我爸爸，”陳嘉年的語氣還是會在談到自己不屑的人時習慣性地加些許輕蔑，“他應該在我上車的時候就認出我了，可也許他兒子并不知道，而且他并不想讓他兒子知道他背著他媽媽生了個和他同齡的私生女。”

　　徐復的父親開車出了車禍，在拐角口被一輛大卡車撞了，全車的安全氣囊只有陳嘉年前面的那個彈了出來。

　　徐復和他父親的葬禮在我的記憶里很隆重，隆重地只剩下徐復母親在麻木的表情里對我狠狠罵下的那句“喪門星”。

　　所以在我的記憶里，是我害死了徐復和他爸爸。

　　“我以為，很久不見，我們可以聊一些家常話題而不是像這種已經過時的事情不是嗎。”

　　“我媽媽被抓了。”陳嘉年微笑著，唇角抬起的角度已經分不清是苦澀還是高興了，“那年梧桐大街延伸段的那場車禍，她就是那輛大卡車的車主，車里的載貨是毒品。”

　　“那輛撞死徐復的車？”

　　“是，我知道阿虛在管這件案子，”陳嘉年額頭的皺紋隨著眉頭緊縮而愈發清晰。

　　“你想讓他網開一面？”

　　“不，我想讓他給我母親判死刑。”

　　“我討厭那個女人。”陳嘉年窩在我的被子里呢喃著。

　　“誰？”神經凝滯的片刻我手中的曲奇偏離了我的嘴唇，被被窩里的陳嘉年探出手來搜羅了去。

　　“我媽媽，我是個私生女。”清脆的咀嚼聲在悶悶的回應中顯得格外突兀，“不檢點，不要臉的女人——就像我這樣哈哈！”

　　“——但是我從來不會打我自己。”

　　“我想你該自己跟他說，我不想做什么中介，有些事情我講不清楚。”這應該是我第一次這么干脆利落地拒絕一個人。

　　“陪我去剪頭發吧，我想剪短發。”她一把抓起左手邊的錢包沖我展開一個熟悉的微笑。

　　“正有此意，仍是齊耳短發可好？”我的內心不知是因為那個微笑還是真相大白而莫名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