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夢了。
又夢到他躺在血泊中,那是他的血匯成的汪洋。是我親手殺了他。在他閉著眼睛躺在花坪上,讓我和他共同感受他的童話夢境時,我用他送我的那把匕首深深地刺進了他的心臟。他就這樣死了,以我最喜歡的樣子。
我緩緩抽出血紅的匕首,對著剛跳出來的太陽閃了幾下:真的是很暖和的感覺!我固執的坐在地上從后邊抱著他,從一輪日出到一片日落,等待在他體內一直燙人的鮮血緩緩浸透我的衣料直到冰涼。我就是喜歡這樣,讓他孩子似的執著永存,眼睛里的光永遠比他手指間夾著的煙頭亮……
無意從中驚醒,我可以感覺到嘴角有幸福的弧度,但當手觸上臉頰時卻是一片冰涼,那血的溫度根本溫暖不了我的心。我木然的坐起身,掀開被子,黑漆漆的房間中厚重的猩紅色窗簾在我與窗戶間形成一道屏障,它拒絕我過去。但我無法忽略窗戶外另一個陽臺上的人對我的誘惑。我下了床,沒穿鞋。一陣冰涼從腳心傳上,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越來越近的距離刺激著我幾近停滯的神經,很多事我已無力再回憶。
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覺得他非??蓱z。一個人蹲在街邊的一角,地上用碎石塊壓著幾幅誰也看不懂的畫,每一幅的左下角用毛筆蒼勁的寫著和他外表極不相稱的同一個名字。他就像一條奄奄一息的流浪狗,臭腐味從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散發出來深入到街角的每一條縫隙里。擁擠的人潮在他那自覺留下一片空地,填充著各種嫌棄與厭惡。
從車里偶然的向外一瞥,恰好看到他抬頭的一剎那。忽然間就很想哭,沒什么理由。似乎從車窗縫隙間傳進鼻孔的惡臭也化成了虛無,隨著空地外的人海在他抬頭的一瞬間一起煙消云散。
我怎么能夠不讓司機停下車,讓我走向他呢?
那天回家的時候我們沒坐車,他也沒和我站在一起,黑漆漆的手一直抱著他的畫跟在我后面。就像我在路上看到有的小朋友吵鬧著買了玩具緊緊跟在生氣的媽媽后面,生怕她不要自己了一樣。真開心,想笑。擁擠的人潮自覺地又留出一片空白,但這次不單單只給他,而是給我們倆。他不再孤單了,我也會有人陪了!這空白就像是陽光透過烏云的圓孔縫隙投在地上的光斑,隨著我們腳步的移動而不斷前進。有光永隨,我們還會害怕什么呢?
回到家我從廚房出來時他已經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用猩紅色的干毛巾擦著滴水的頭發,偶爾不小心滴落的水珠落在灰色的沙發套上,映開,留下印記。我是一個習慣了腐朽的人,不喜歡太過明媚的陽光,就像不習慣太過健康的生活。炙熱的溫度帶給我的不是心生的溫暖而是想逃的怯懦。它好像要把我吸煙過度的肺,拼命酗酒的肝,討厭運動的心臟,所有骯臟的一切全部都暴曬在理所當然的光明中。所以我不喜歡它,甚至討厭以至于拒絕?,F在,我卻有一種想把它們都變為曾經的欲望。
我把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兩杯山楂汁遞給他一杯:“明天和我去買點毛巾之類的東西吧!這都是以前用的,顏色太沉悶了,不適合?!?/p>
“嗯。”
“知道我為什么帶你回來嗎?”
他又抬起他那雙讓我想哭的眼睛:“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跟你回來嗎?”
“算了,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你今后有家了?!?/p>
“是嗎?我一直都有家?!币桓睗M不在乎又帶點兒狂傲的表情,“有那些畫就行了。其它,沒什么重要的?!?/p>
“如果有一天你丟了它呢?”
“不可能?!?/p>
“任何事情都沒那么絕對。”我沒看他,而是走到窗前“唰”一下拉開厚重的窗簾,過分耀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臉上,“不過,我挺相信你的‘不可能’。”我沒喝那杯山楂汁,它被我倒在下水管中,“一會早點睡吧,明天還有事?!?/p>
“嗯。”他無奈地欲言又止,只好狠狠地擦了幾下頭發。
第二天,淡紅色的窗簾,淺藍色的毛巾,純白的沙發套,冰箱里的橙汁……所有的一切都終于開始改變了。
剛走了幾步,一股來自深海的冰冷就要把我拉下去,讓我永遠沉睡在它那無言的冷酷中,和海里的泥沙一起墮落,腐爛。
和往常一樣,我輕聲踮著腳尖走到他作畫的房門口,倚著門框,看他雙手托腮對著窗外,沉靜的像一尊雕像。他的畫現在已小有名氣,但這些在我眼里都不重要。我喜歡每天早晨和他并排躺在公園里的那塊花坪上,抬頭看著天空的云彩,用無邊的想象給它們編造神奇的故事。我只是喜歡和他呆在一起的日子,一年四季每分每秒都喜歡,快樂的每天都在用腳尖舞蹈。我是一只裹滿泥巴染上惡臭的熟雞蛋,他就像是一個執著的孩子,輕手輕腳的扒開泥巴,正一點一點剝開包著柔嫩的外殼,讓細嫩的蛋白悄悄地露出腦袋,好奇而又欣喜。我根本不曾想過有一天他也會不再執著,驚慌的丟下我,返身離去,回到他溫暖的家中,完全忘了在他身后碎了一地的那只破雞蛋。到頭來,不僅傷了我也傷了他自己。
我真想走過去,走到他正面去,也雙手托腮瞅著他的眼睛,什么都不干,讓它們自己告訴我一些答案。我喜歡他畫的畫,尤其是喜歡看他作畫的過程,看似枯萎的生命總是飽含著想要奮力生存的欲望,讓人心里快要被埋葬的火苗慢慢席卷全身,迸發力量。
“知道我以前最喜歡什么嗎?”
“沒看出來你以前喜歡什么正常人喜歡的東西。”忽聽到聲音,他稍偏了一下頭,肩膀也跟著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轉身。一股過了夜殘留在人身體中的酒味卻從他張開的嘴里彌漫到空氣中刺激著我的鼻孔。
“我喜歡看書。安安靜靜的坐在空空蕩蕩的地方,只有細碎的陽光調皮的穿過在風中搖曳的樹葉間隙,溫柔的散落在我的身上,微風歡快的拂過我的臉頰。我喜歡‘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意境。這算是正常人喜歡的東西嗎?”
“嗯,是?!彼畔峦兄氖汁h于胸前,但依舊沒有回頭。
“但那都是以前,現在都有點羞于提起了?!蔽液鋈桓械侥樕弦魂嚋責幔缓靡馑嫉牡拖骂^,“以前還想過當作家呢,現在想想當時真是異想天開。不過,至少比現在高興?!蔽也蛔杂X的陷入自己的回憶中,嘴角彎起一道淺淺的弧度。卻沒注意到他今天的些許反常,有點冷漠。
“就像我想當畫家?”
“嗯,沒想超過誰,或獲得什么,只是一種很單純的想法。因為喜歡?!?/p>
“只有喜歡,就真的可以了嗎?”他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對著窗外。我卻從他起身的一瞬間瞥見桌子上放的一包香煙。要知道,他是從來不吸煙的。我猜不出他現在的表情,最近有點木訥的腦子又暫時發生了短路,根本沒理解這句話所預示的結果。等到后來一切都發生了,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后知后覺。
就這樣,世界靜止了幾十秒,短暫卻又漫長的想讓人永遠放空自己。無奈之下我心平氣和的打破沉默:“咱們出去散會步吧!早上的空氣正好,躺在公園里那塊花坪上肯定會很舒服的!”
“你一個人去吧,我有點沒睡醒。昨天喝的有點多?!闭f著他繞過我出去,背后傳來哐當一聲,接下來嘩嘩的水聲充斥著我的耳膜。看著他桌上滿是煙頭的煙灰缸我心里隱隱的感覺到了些許不安,彌漫著酒味的空氣讓我想把胃都吐得干干凈凈。
日子就這樣重復了好多天,偶爾當我一個人在街上散步就會胡思亂想很多。我從來沒了解過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看似話不多的心里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我只是想讓他來慢慢改變我,卻根本沒考慮他自己會堅持多久。而那天晚上當我又一次坐在車里無意一瞥后或許我已經猜到了最后的結局。
回到家后我知道我不會再看到他了,對于一定要走的人或事我從來不習慣挽留。坐到他以前坐的椅子上看著他看過的窗外,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我打開電腦習慣性的首先打開郵箱卻看到剛才他發給我的一封郵件:
你第一次看到我時是我把工作辭了一年左右的時候,把參加工作攢下的錢全都寄給了在農村的父母,只留下路費。他們養我這么多年不容易。就和你看到的一樣,我當時很可憐,全身惡臭,所有人都躲著我走。但我不覺得這有什么,我以為有我愛的東西就足夠了。我看到你時覺得特別熟悉,那多像以前的我自己。我想讓你走出來,有個人陪我。我知道你也想讓我幫你,但現在,我已無能為力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定,但應該是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不知道支撐身體的哪根弦被撥動,顫了一下,現在腦子里依舊都是回想。有時候感覺你過得挺好,日復一日的工作,沒什么可煩心的,也沒什么可激動到淚流滿面的。就像西天的佛,無欲無求。
我來這已經有一年多了,你應該以為我也和你一樣都是生下來就沒父沒母的人吧!其實,很多事情你都錯了。我現在已經小有點成就,所以上個月我回了一趟家但沒敢回去,只從熟悉的人那聽到一點消息。我父親知道我為了那幾張破畫辭了穩定的工作,一口氣沒上來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只剩我母親孤零零的守著那個破碎的家,但最終還是在我回去的前一周上吊自殺了,就在那個破屋里。給他們的錢一分都沒花。
現在我想我或許開始就錯了。所謂的喜歡的東西,和親人相比,根本一文不值!尤其是因為前者才失去了后者。無論我們最初是怎樣想以一個孩子的心態面對這個世界,計劃著自己的夢想,經歷過世事摧殘后,執著的態度大都變成了妥協。我現在只想做個聽話的好孩子,不再動那些讓他們離開的東西,即使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對你,我只能說一句對不起。
我非常生氣,一種自然生成的懊惱。我拒絕聽到這樣的話,心里的不安在轟鳴叫囂,仿佛再看下去,我的世界要再一次坍塌。我近乎發瘋的沖到臥室里翻出那些在醫院里拍的讓我惡心的片子,狠狠甩開門向剛才見過他的那個方向不停歇的跑,我知道我是追不上他了,但就想玩命跑一次:“你是不是還挺羨慕呢?羨慕我這快要被腐蝕的內臟頂著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你知道你他媽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嗎?天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一個人可以堅持干一件能讓自己在這個嘈雜世界里安靜下來的事有多好!而不是這樣!每天都在重復機械式工作,還自欺欺人說這是在奮斗,完了只能靠酒精麻痹,這換來的不僅僅是金錢,還有麻木。失去激情,生活只能是一潭死水。我把你當成最后的希望,你現在卻給我說羨慕我的生活?無欲無求,那就不是活生生的人!”我心里有無數的話想要咆哮,但漸漸我已沒有力氣再站起來,眼前只剩我從車內向外望得兩個畫面:開始是執著而又單純的眼睛,最后拖著行李箱頹廢而又落寞的背影。
我繼續向窗戶走去,對于腳下傳來的冰涼已近乎沒了知覺,只能任由它一遍一遍從腳心傳上,將所有的感覺都鞭撻成麻木。
那天之后,他就真的走了。
我撥開烏云,想讓好不容易得到的陽光帶給我一絲溫暖,沒想到這僅存的光線卻被另一片烏云遮蔽,不僅沒了光,還把想要撥開烏云的人重重摔回原地,并且濕淋淋的澆了一場雨。毫不留情。
對于這個世界,我根本不會主動。它把我揉成什么樣,我就只能以那個姿態蜷縮在那。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掙扎過,只是在某個角落小小的翻個身,翻過來了,就站起來,打開雙臂迎接太陽;沒翻過來,就一直沉睡下去,任何人在我身上踩兩腳,唾兩口都無所謂。我已經懶得再睜開眼睛,瞅他們一下,表示我還是個喘氣的活人。
其實,他也錯了。我不是個生下來就沒父沒母的孩子,只是他們不要我了而已,所以我也沒什么好留戀的,要走的都走吧!他一樣也沒有資格對這樣一個人講:“和親人相比,喜歡的東西根本一文不值?!彪m然他比我幸福,但很可笑,他也沒逃過和我一樣的結局。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普通人。
我用指尖撩開窗簾的一角,慢慢拉開一條縫。它像一條丑陋的傷疤,蜿蜒的橫在我面前。窗戶也被我拉開一條縫,深夜的冷風吹進來風干了臉上苦澀的液體。右手隨手拿起脖子上掛的望遠鏡:他果然還在陽臺上站著,大腹便便,右手中指和食指間夾著一根亮著的香煙,沒他以前的眼睛亮。腦袋被他嘴里吐出的圈籠罩,暈暈乎乎的沒了具體的形狀。這么多年了,他每天晚上都一直這樣???,他妻子該出來叫他回去了。這些,我都是知道的。
我真想再躺回床上去。讓他永遠沉睡在那個太陽初升的早上,和我一起,不再痛苦。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中,被逼不得已的太多。無奈,失落,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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