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繭里的人
0.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那么狹小,不留一絲空隙,讓我可以逃脫。
1.
我誤以為我又再次被孕育。
一開始,四周,我所能感知的只有黑暗。然后,有暖意的流體包裹住我。繼而,在萬般寧靜中,我聆聽到了有力的心跳聲。
砰砰!砰砰!
我想,那是我的心跳。
隨著心的跳動聲越來越清晰,我雖閉著眼,也感到了一片白色席卷了我的黑暗。
光,照亮了這個世界。伴著心“砰砰”跳躍的頻率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只是光的亮度相比有“明”“暗”之分,黑暗并未在閃爍間回歸。
是啦,世界亮了。是一種魔幻簡明的亮。——像是天使閃耀著的靈光,又像是她的羽毛堆積縈繞。
我閉著眼,卻真正看見了我現(xiàn)有的一切。
我看見自己渾身赤裸,在這個有頻率閃爍的橢圓型空間中,蜷縮著浮在空中。不,這里淹沒在無色無味的液體中,無所謂“空中”,我只是被液體托在中央。光滑的壁上有毛絨絨的絮狀物生長,像苔蘚一樣覆蓋,像藻類一樣漂動。時不時,斷了的,還會在這個空間隨著液體沉沉浮浮。——看來,暖暖的液體不是死的。
這,就是我的世界。
2.
我醒來的時候,狀態(tài)很糟糕。
我對一切都沒有概念。守在床邊的和我很像的兩個生物表情古怪,張嘴發(fā)出一大堆奇怪的音調(diào)。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在怎樣的空間中,連想動動自己的身體都不能夠做到。耳邊只傳來我沉重的呼吸聲,讓我覺得莫名的心安。
當然,后來我恢復一定認知能力后才明白,那兩個生物是一男一女,是我的父母。那些稀奇古怪的音調(diào),是用一種中國語言中的地方方言激動地說著一些表達所謂名為“愛”的人類情感。
那時的我,就像個植物人。——但我想他們比我好,他們應該還有自己的思想,可我什么都沒有。過了不是很久的時間后,我才開始認真回憶起這段白癡的時光。
“醫(yī)生,怎么會這樣!?這孩子現(xiàn)在的行為,就像個……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太太,別急。應該只是暫時性的現(xiàn)象。”
“可怎么會有這種現(xiàn)象!?”
“太太,服用了這個的人,我確實還沒遇見過這種病例。我想,也許不是藥的原因。”
“那還可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太太,你要知道,人的大腦結(jié)構(gòu)復雜,且有一項功能——那就是自我保護。”
“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腦會考慮到怎樣才是對機體最好的,會就此自動刪除一些已學得的能力和已有的部分記憶。”
“也就是說,這孩子好的時間不一定,是吧?”
“恕我直言,你們應該讓他有一個新的生活。”
我躺著,閉著眼,很奇怪的是,打從這場對話開始的那一刻起,我就克制住了“睜眼”這一沖動。
3.
我依舊保持原樣——浮在這密閉橢圓空間中央。
我感到很奇怪。當我從那個世界閉上眼的時候,我就會回到這個世界。但當我在這個世界閉上眼的時候,我卻回不去那個世界。——對了,我在這邊的世界,已經(jīng)可以睜眼了。
兩個世界輪番轉(zhuǎn)變,我搞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我真正活著的世界。
壁上開始出現(xiàn)另一個世界司空見慣的怪物——人可以坐的速度很快的鐵盒子;有各種形狀的會閃著不同顏色光的透明罩子;還有裝著很多人的不同的大箱子……
看著這些怪東西,我找不到任何色彩的大腦,開始有所反應。一邊通過眼睛看見這些物體,一邊用一種非語言向我展現(xiàn)它們的名稱、用途等。
其實一開始,并不是那么復雜的幾何體。一開始只是一個點,一條線。大概過了一個月才開始有汽車在這蒼白空間的壁上奔跑。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叫“人”的生物臉長得完全不一樣,叫“狗”的生物卻都長得很像。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在這邊看見的狗都長一個樣。
奇妙的是,在這邊看見的所有東西都很真實。我認識花的時候,有刺鼻的花粉味和著香甜被我的嗅覺捕捉。我認識貓的時候,它躺在老北京四合院上瓦片頂上曬太陽,看了我?guī)籽郏斑鳌苯辛艘宦暎^續(xù)在午后小憩。
遺憾的是,雖然我感知了很多,卻還是以最初蜷縮的姿態(tài)被無形地束縛在中央。只有眼球骨溜溜地轉(zhuǎn)著,好奇地觀察著身邊虛假有真實的一切。
4.
我醒來的時候,天總是一樣的亮。要不是可以透過窗戶看見天空飄過的云,與上一次醒來時不一樣,我真覺得我的時間被暫停在了同一天。
我開始明白我在的這個大箱子……不,這棟建筑叫做“醫(yī)院”,我的藍白相間的的衣服叫做“病服”。在那邊的小世界,我好像學過,在這個國家,只有很好的醫(yī)院配上住院很久的病人,才等于藍白相間的病人制服。看來,我家很有錢。
在開始的幾周,我無法自由活動,肢體有知覺,卻不能被大腦支配。當我的父母打算安排我出院,打算抱我起身的時候,我用一種陌生的高分貝尖叫聲表示了抗議。因為當時我在那邊沒學到多少東西,對這個醫(yī)院的這個單人病房以外的世界,感到了無限的恐慌。
未知而恐慌。
于是,我每天都在這個房間醒來。我的父母每天都來看我,表情永遠都是復雜的。——他們笑的時候憂心忡忡,背著我哭的時候卻又好像含著一絲希望。
我一個月病沒好的時候,在醫(yī)生的建議下,他們帶來了一些很弱智的識字圖片,準備叫我從頭學起我國家的文字語言。并一直都樂此不疲的樣子。最先,我還能配合著他們發(fā)發(fā)音,認認字。后來過了兩三周,我在那邊已經(jīng)認識了所有我學過的文字,面對這種降低我智商的行為,我不再表示默許。
“嘿,也許明天你能給我?guī)б槐就暾臅鴣恚皇沁@些字。”我終于在某天下午開口了。
拿著卡片的女人突然突如雨下,毫無征兆地。我什么也沒說,她倒是開始自說自話:“媽媽沒事,只是太開心了!媽媽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我歪著腦袋,看著她,對她的這種行為有著深深的不解。
她回來的時候,和她一起來看我的男人,醫(yī)生,護士一起來了。男人臉上是一中溫暖的含著興奮的鎮(zhèn)定。醫(yī)生和護士的表情則毫無溫度可言。
女人說:“小雪,你剛才說話了對吧!?現(xiàn)在說點什么。”
我并未開口,因為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現(xiàn)在的我覺得,沒想說的話,就沒必要開口。
“快點,隨便說點什么!說什么都行!”問了幾次,她急了,她看著醫(yī)生護士懷疑的目光,急得就快要跳起來了。
我卻執(zhí)著于“隨便說點什么”,算不算是“應該說點什么”。然后我覺得“是”,就開口了:“我想,我病好的。”
我覺得怪怪的,又開口:“我想,我的病會好的。爸爸,媽媽。”
所有人都愣了。男人、女人臉上的興奮殆盡了——尤其是女人,像被另一股憂愁淹沒。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的憂愁來自我。我那天把“男人”、“女人”、“爸爸”、“媽媽”的概念弄錯了。我以為人對父母的稱呼是“男人”“女人”,而“男人”屬于“爸爸”,“女人”屬于“媽媽”。事實正好相反。我把大概念和小概念弄錯了。
我叫了醫(yī)生“爸爸”。叫了護士“媽媽”。
5.
我好像已經(jīng)學了很多了。
從點、線、面到幾何體;從玩具飛船到真的火箭;從小蟲子到人類……我對有白天黑夜的世界的基本認知全齊了。——我以“黑白”來區(qū)別于兩個世界。回復我認知的世界沒有黑暗,只有光明。
而此刻,光滑的壁上浮現(xiàn)的是小學五年級的數(shù)學。今天閉上眼之后,在這個白色世界,我開始接受學科“教育”。今天,我不知道我還有多久,會在那邊睜開眼,不過,我想把小學數(shù)學學完是沒問題的。
可惜的是,我還是不能動。其實我的大腦已經(jīng)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身體行為,但我挺排斥讓自己動起來這件事。——要知道,我浮在空中,要是我敢動一下,誰知道無形中捆綁我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兒的玩意會不會坍塌?萬一我此刻的狀態(tài),正是有一套完整的呼吸輔助系統(tǒng)助我在流體中呼吸的話,我動一下,它不也會毀掉嗎?
所以,我還是不動的好。于是,我只好還是只憑我的五感被動地感知“世界”,絕不主動接觸。
想來,也真的很奇妙。我說了,我恢復了很多對基本常識的記憶。自然知道什么是“學校”,什么事“課堂”。——這邊的世界就像一個叫我重新生存的世界。我想,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我確實重新被“孕育”了,雖然不是在母親的子宮內(nèi)。
6.
我醒來已經(jīng)兩個月了。我好得飛快。然而我的父母并未察覺這一事實。
我原本以為他們應該會明白我好了很多的。我讓他們拷貝來的電影,在兩周之內(nèi)從《無字天書》變?yōu)榱恕侗I夢空間》。
當然,在這邊的世界,我和在“白色”一樣。只有眼睛能懂,嘴巴能動,舌頭能動,無感齊全。不過,我確定在“白色”是我自己主動地不去動;在這邊,我卻不確定究竟是我真的不能動,還是我不想動。因為我甚至連“動動手”這簡單的三個字都懶得想。
但某天早晨,我實在是受不了“慣例”了。
對于動不了的病人,只要他們機體無大礙(比如肌肉組織并未受損),總要人每日定時地給病人人工活動活動他們的手腳——防止肌肉萎縮,影響病人日后的行為能力。
我的管理就是“早晚各做一次肢體活動”。
其實在我破例前一晚,我就閃出了一個念頭:“嘿,這一早一晚的行為無聊極了!”但我忍住了“活動活動”的行為,因為晚上按摩的是媽媽,她上次已經(jīng)見證了“奇跡”。我想看看爸爸對無聊的“奇跡”作何反應。
第二天早上,爸爸一臉吃驚地看著我。他提著的水果都掉了一地。
我站在床邊踢著腿,用我覺得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說:“別這么詫異。我只是受夠了每天被人拉著手和腳,來回地收縮、伸直,再收縮,再伸直。”
我走了幾步,歪歪扭扭,以趴在地上結(jié)束第一次“走”的嘗試。也對,似乎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動過手腳了。我摸著地板,緩緩爬起,爸爸已經(jīng)扶住了我的手臂,雙手架著我的胳肢窩,把我抱起,扶回床上。
“你先坐著,我出去一下就來。”他眼神中那股子堅定未移,布滿血絲的眼卻有些閃爍,鼻子也微微地發(fā)紅。
“等等,爸爸。”我輕輕地喚著,他便馬上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我。
“我想出院。”
“嗯!”他堅定地點了點頭,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了。
7.
我終于還是動了。
我想,在“黑白”我都敢動,在“白色”還有什么害怕的呢?
第一步很難。我艱難地,猶豫地:“要不要動一下呢?”這時,我的思想不在學習上,腦海中對畫面的反應停了,壁上的畫面也停止了,不再是動態(tài)。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還是動了。第一步的小心翼翼沒有招來任何陷阱。于是,我每動一下,就多了一份膽量。才動了七下,就不耐煩地,一骨碌,在流體的托浮下,轉(zhuǎn)了不止360度安全著陸。
我踩踩地面,有液體,所以沒太大的聲響。不過地面的飄絮物黏糊糊地,竟在液體中傳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我動了動手,沒有風。也對,液體之中怎么能有風呢?有的是軟軟的流動感。
還不錯。我歪了歪頭,走近白壁,壁上的畫面重新開始動,我接著學習。
8.
我已經(jīng)出院了。
坐在家中的臥室,我的所有行李已經(jīng)全部打包好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紙箱堆在我的身旁。
“唉!”又一聲嘆氣在我背后響起。
“我會好的。”我停下我正專注做的事情,“只是不是現(xiàn)在。”
說完,我繼續(xù)思索著剩下的樂高積木究竟還能堆出什么偉大的建筑。在我認真思考的時候,身后的人已經(jīng)走了。而我坐在卻在被箱子包圍的一小塊空地板上——實際上,空地板上已是一座樂高城,宏偉極了——尋找最合適的地方,打算再拼一座山,很高很高。
我用臟手胡亂地把額頭上最后一滴汗抹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從堆積的紙箱間隙投來的外界的光,已由金黃變?yōu)榱思t黃。抬頭望窗,玻璃外的世界已剩一片紅霞。
我欣賞著我筑的城。儼然像一個真正的王。我踮著腳在城中的小道上竄來竄去,來回地把城的一切看仔細。剛好在幻想,這座城里的人對我這個巨人該懷著多大的恐懼時,就看見一位躺在山頂?shù)摹俺敲瘛钡摹澳槨闭檬茄鲋摹N壹傧胨谋砬楹荏@訝,且他渾身都在顫抖。
“喲,伙計,別這樣,我是你的王!”我佯裝出生氣的模樣,叉著腰斥罵道。
等我右腳也踏出這座樂高城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它很無聊。恰巧此時媽媽叫我下樓吃飯。
我一蹦一跳地下樓了。并且拿著我剛傳位的“王”——正巧是那個哆嗦著看我的年輕人——我喜歡他看見我時正常懦弱的反應。我?guī)е綐窍鲁燥垼矣X得在我毀掉他的城之前,必須和他共餐一頓,以表示歉意。——我當然不會給他碗筷,他只是一塊積木。我干嘛要真請它吃飯!還用比它還大的碗筷!
9.
我很開心,我已掌握了在這邊的運動要領(lǐng)。十分有趣。
我可以飛檐走壁,借由液體,我還能在空中任意停留。而且我也發(fā)現(xiàn)了流體的秘密。它既是死的,也是活的。它是在流動,卻不是外界因素,而是自己很神奇地在這一蛋形空間中打著轉(zhuǎn)兒。
顯然,這種小事不值得我用“十分有趣”來形容。
真正有趣的是,當滑壁上配合我的思想,浮出一條馬路,我跑得有多快,馬路兩邊的風景就變得有多快。我學完了全部知識。我還利用物理、數(shù)學,模擬出隕石撞擊地球。沒錯,每次很大的隕石,落入地球后就開始蒸發(fā),最后到地面的總是比手掌還小,卻擊出了比它大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隕石坑!這個世界的音效也很棒!隕石擊地的剎那,我必須捂住雙耳。可惜的是,始終不能真正的在場景中,好好玩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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