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中心,一路向北,仿若進入一個煙塵滾滾的世界。這里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店,甚至可以說一下的是——有很多的樹——簡直不像是同一座城市。
我今天是要逃離這里,因為我厭倦這里的煙,厭倦這里的人,厭倦這里的一事一物。可以說,我并不屬于這里。
但在逃離之前,我還要做一些準備,讓我能在下一個所處的地方里,不致讓人認出我是從這里出來的。所以我翻箱倒柜,找出幾件曾是我一時沖動買回來卻并沒有穿過幾次的衣物。一頂帽子、一件T-Shirt、一條褲子、還有一雙鞋子。因為我一直以為這些衣物絲毫不符我的穿衣風格,所以被我丟棄在旁邊很久。現在,我卻要穿上它們離開這里。
為什么,因為我要去找我的女友。
事實上,是前女友。她在另一座城市,離這兒不遠,可我卻從來沒去過。前天她給我電話,用一種朋友之間特有的語氣,邀請我到她的學校所在的城市游玩,我無語應答,好久好久,我才在電話里應了一聲:“我看看吧。”其實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找她了。
真的,我不是去玩的。因為分手后,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一件所有被分手的一方都會思考的事情:你為什么能這么狠心,就這樣結束了?我想親囗問問她。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一種惡心的感覺涌上喉頭,我硬硬地將它咽回肚子里。然后再狠心到理發店理了個寸頭。這下子,是真真地沒法有人能認出我了吧。
提起手里的包,我搭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
火車里的氣味很濃烈,夾雜著皮制品和塑料的膠味,還有泡面、花生瓜子混合著的味道,甚至某人身上的狐臭。我在剛上車的時候就深吸了一囗大氣,讓自己不致于反胃,而結果也表明這有點作用。
對面是兩個女孩,聊著一些無邊無際的話,不時爆發出大大的嘻哈聲。學生真好,我不禁覺得。
有很久沒坐過火車了,畢業后就一直在一家酒店里工作,每天都是安安分分地上班下班。也因為這一行業特殊的作息時間表,讓我與別的已經成為老師的好同學好朋友錯開了時間,能在一起游玩的時間少之又少。這一切,讓本來就有點宅的我更不愿意出門,反而樂意和冷冰冰的書本和會發熱的電腦相陪伴。
前一次坐火車時是從家里到達這個城市,在那條一年至少都會經過兩次的鐵路上,我和同樣是學生的人們與窗外美麗又荒涼的景色相擦而過。那一條鐵路,起點和終點是最熟悉的兩個地方。
這一次,起點是熟悉的都市,終點是陌生的城市。我在起點,她在終點。
然而路上的風景別無二致,南方特有的丘陵、小河、農田、勞作的農夫和在田野上的孩子,都能與曾經的相重合,讓人興味索然。我把包里的耳機拿出來,聽著歌,閉上眼假寐。
到我再睜開眼時,火車窗外的景色已經變了樣。一間又一間的小平頂房快速地往后退去,還出現了更多的公路和車輛,在車里和車上的人都耐心地等待火車駛過,安靜地在鐵道囗邊侯著。終點站快到了,我心跳突然加快。
拿出手機,翻到那個曾經熟悉的號碼,好大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拔出,放在耳邊等待接通。
來之前我并沒有通知她,我的目的也不是預留驚喜,只是覺得電話里說不出太多話。關于那個問題,如果可以,我其實不用來這里當面問她,一個五分鐘的電話就可以得到答案。真實原因,說實話我也不清楚。
火車終于靠站停下,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地下車,與車廂內相差極大的熱氣迎面而來,像是一個冷得發抖的袋鼠突然被投入熱水中,好一會兒才能適應。
出了站我才發現,我不認得這里的路,公交站牌上的名字似曾相識卻實際陌生。站前的公路上更多的不是小汽車,而是隨時會來到面前拉客的三輪摩托車。
我沒有搭上其中任何一輛,而是穿過馬路,來到一個面向左江的廣場。
人很少,只有幾個老眾人坐在樹蔭下乘涼,他們搖著莆扇,與親密的友人相談甚歡。仿佛對面車站和公路里擁擠的人群與他們絲毫無關。
廣場裝飾也并不奢華雜陳,在中央處有一個兩米寬的噴泉,此時也沒有水柱;江邊建著一個六角涼亭;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沒有遭受到過多修剪的叢木。
我繞著廣場走了一圈,沒有過多驚喜的發現。就坐在涼亭里,幾個老人旁邊,再次拿起手機。
這一次她才接,一聲“喂”并沒有過多的熱情。我問她學校怎么去?她說你在哪里,我馬上過去接你。
我只好再等。在她來到我面前的半個多小時里,我把以火車站為中心的方圓一公里大致地走了一遍。
“你應該早點給我電話的,今天只有一節課,我在宿舍銹了一個早上的枕花。”一起走在路上,她說。
我沒回答這一句話,也沒說為什么我今天的裝束如此奇怪,只是說:“學校要怎么去?我想看看。”
“就坐這些三輪車,到舊織花學校,那里就是。”
“怎么不坐公交車?”
“我們這里的公交車就是三輪車,比那一些便宜。”
在三輪車里,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一句話接著一句話認真地聊著。聊了這個城市里的人,這里的建筑,這里的景色,但對于彼此的生活,像是達成了一種默契,都避而不談。”
當陽光透過車子擋陽布的間隙,照在她臉上的時候,我發現她皮膚上的淡斑和額頭上掉下來的一小縷頭發,似乎還如當初那么動人。只是在現在,我已經不敢大膽地看著她的臉龐。兩人目光不經意的相碰,總能發覺其中的尷尬與躲閃。
她很干脆地向我介紹路上的景點:這是市政府廣場,沒什么好看,只是門囗兩邊的獅子很威武;這是陽光公園,里面的噴泉可以噴到十米高;那是左江,這兒的人都喝它的水……最后她說,晚上我們可以在陽光公園里看噴泉,在燈光下它真的很漂亮。
我對著這些景點發出驚嘆的聲音和話語,它們確實與我每日上班經過的那些同類型的地標式建筑有所不同,它們好像更有活力。只不過依然不能讓我的心有更大的波動。
這一路過來并不舒暢,道路沒有保養得很好,也有可能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不斷,車子顛簸得厲害。來到校門囗時,我已經覺得渾身骨頭都散了架。
“歡迎回到母校,學長。”她背向著學校大門,一聲“母校”加一聲“學長”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臉上卻擠出在職場上練就的微笑,無語回應。
“走吧,我就看看而已。”我仰頭看著門上閃著陽光的校名牌,對她說。
“好。”她很歡快地在前面跑著。看著她的背影,我微微地一笑,搖搖頭,跟上去。
門衛是一個生面孔,頭上有著幾絲白發,但眼光卻很有神,看見我,稍稍打量了一下,然后就繼續和旁邊的一個學生繼續聊天。
這不是我讀書所在的校園,就在我畢業當年九月,舊校區從我的城市搬到她的城市,這里的一切熟悉卻陌生。
操場邊上種的不再是高大的芒果樹,而是剛成材的三米來高的木菠蘿,樹干上吊掛著大小不一的未熟透的菠蘿,扇子般大的葉子居然還能隨風晃動,把地上的影子抖動著。在邊上是一條長廊,柱子上、頂上都爬著綠色的藤蔓植物,走在下面,沒有了夏日的炎熱,反而是陣陣清涼。接著從教學樓前走過,來到了盡頭處的荷花池。
首先看到的是池塘里的小魚,黑色的紅色的鯉魚成群結隊地在荷莖之間穿梭著,看到人來了就往荷葉底下深處游動。我扔下一顆石子,想作弄一下它們,卻丟偏了位置,打爛了一張荷葉。
我知道這時候她會笑的,轉過頭看她,果然她剛把露出的牙齒輕輕抿上。
“都工作了,還像個孩子一樣貪玩。”她說。
“天生就這樣——可能是真還沒長大吧。”
“玩就玩吧,工作壓力那么大,該放松就放松。”
“嗯——嗯”我嘴里應著,手上撿來一根干樹枝,想把開在近旁的一朵花牽過來。”
“誒,你弄花干嘛,它開得好好的。”她突然說道,我停下了動作。
“要摘花不如摘花苞,拿回去泡著,看著它開,那樣才漂亮。”
“你看那里那個,就要開花了,弄下來給我吧。”
我努力地伸長樹枝想把它勾過來,但它實在長在太遠的地方,只好收回來,呼呼氣:“沒力法,它不讓我采。”
“那算了,我改天讓別個高個子來幫我吧。”
“嗯,那就改天吧。”我假裝平靜地說。
但是卻扔下了樹枝,毫無玩樂的意思。坐在旁邊的石椅上,對著旁邊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樹木發著呆。
一會兒我感覺到一點困意,對著旁邊拿著樹枝拍打草地的她說:“我們去吃飯吧。”
“是啊,午飯時間都快過了。”她扔下樹枝,走過來對我說,“去食堂吃吧,讓你體驗體驗我們的伙食水平。”
我本想說到外面去,我請你吃之類的,但最后還是跟著她來到了食堂。
果然,這里的人已經很少,開放的窗囗也只剩下一個。我看了好一會兒才選定一個番茄炒蛋加苦瓜炒豬肉,而她選的卻是玉米絆碎肉加青菜。
我吃得很艱難,把發黃的苦瓜和發爛的番茄拔到一邊,只挑肉和蛋吃,飯只吃了幾囗。她卻像是很滋味的樣子,吃得一粒不剩。
“嘿嘿,我早飯吃太多了,現在都沒了胃囗。”我抹抹嘴巴,然后說道。
“是暈車了吧,一般坐完車后的第一頓都是吃不了多少的。”
“可能是吧。”
坐著吹著食堂里大功率的風扇好久,兩人都很沉默。最后她拔了一個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時,她眨著眼睛,神秘地說:“給你個驚喜。”
我好奇:“什么驚喜啊?”
她示意我噤聲,然后說起了我聽不懂的家鄉話。
我頓時感到落寞和痛苦,真是莫大的諷刺啊,我何必要來這里找她,自找罪受,一切都是活該。
就在我在內心痛罵自己的時候,她已經說完了電話,把手機放回包里,說:“我叫了一個你很熟悉的人出來,然后我們一起河邊玩玩。”
“誰啊?”我苦笑。
“來了你就知道了。說真的,剛剛跟她說你來了的時候,她完全不相信,以為我在耍她,最后我很肯定地說你確實來了,她一下子激動了。放心吧,不用兩分鐘,她就會出現在這里。”
我只覺得天氣悶熱得要讓人窒息,一時間很想很想就這樣離開,但看現在的情況,走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好吧,就讓我看看這一個小城市能讓我有怎樣的傷害。畢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再傷一次也是可以的。
她來得確實很快,遠遠地看去,就見另一個學妹穿著黑色衣服黑色褲子迎上來。
原來是她,在曾經的學生會里的我的部下,現在還是同樣的模樣。我記得,我經常叫她百變金剛。
“嗨!學長,好久不見。”
“也沒多久,就一年而已。”
敘舊幾句,三人就一起走出了學校,沿著公路向著左江走去。
我的確是沒到過這里,全然不知道方向和路途長短,只由她們帶著走。但漸行漸遠,百變金剛走到了我的身邊。
太陽很大,中午就是這樣了,她們都撐著傘。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接過了百變金剛的傘,兩人挨得很近地在躲在傘的陰影里。甚至一會兒后,她還把手搭上了我的手臂。
不知道百變金鋼想的是什么,我不想說話,她卻扯著話題談天說地,實在是出于禮貌,我不得不找些話與她聊著。而另一面,她已經走出很遠,在前面領著路,聽到一些可笑或者無聊到了極點的話語,她回頭笑笑,插囗兩句,接著再向前自顧自地走,完全不理會曾經的戀人心里的苦澀。
可能是聊著的話讓我開了心,或者是天氣實在過于悶熱,我沒有辦法再想太多。很快,我就能走出內心狹隘的空間,與近在身側的伊人開懷大笑,也完全不理會前面曾經的戀人那或許會多變的心理。
路是沒有盡頭的,只是在路邊的風景可以到達一個極點。在一具九十度的彎道之后,路向往了另一個方向,而路的下面,卻是一條接近干枯的江。走下階梯,踩著積在上面的淤泥,我們走近這條她們已然熟悉而我卻依舊陌生的左江。
一大半的河床露了出來,盡是些被太陽曬得變得灼熱的石頭,走在上面,有一種鞋底要變燙穿的錯覺。
因為穿著高根鞋,百變金鋼在會滑動的泥沙上面有些站立不穩。我只得扶著她,手握著她被曬紅的手臂,小心地帶著她走。
我是真心覺得尷尬,可是到了這一步,自己也無能為力。
而她,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面貌,在岸邊脫掉了平底鞋,穿著裙子走進了河里。
我在這么空曠的大地上,實在是嘆不出氣來,只是覺得想在邊上坐著,看看她這還算青春的行為。
可百變金鋼已經脫掉了鞋,撩高了褲腳,跟著走進了河里,還順手拉上了我。拗不過,我也只得一起。
河里被太陽曬溫了,而它也很清,可以看見踩著河底的白白的雙腳。那流動的慘白,能晃掉所有的光芒。
她往深水區走去,我有點擔心有危險,在后面跟著她,還喊著讓她小心點。回答我的,是她說的沒事和漸行漸遠的身影。
而后面喊了一聲,讓我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可這一眼,讓我看到的是百變金鋼已經躺在了水里,只露出個頭來。
河水平靜地流動著,圍著它的頭旋轉了一圈,過了再匯在一起。她的臉滿是新鮮和激動,伸出雙手給我們晃著。
我搖搖頭,不自覺已經笑了。再看看這邊的她,感覺她們都還是孩子,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離得她們太遠,根本就沒法靠近。
我扔一顆石頭過去,濺起的水花讓百變金鋼笑著躲避。我也笑了,把這當做最后一次的調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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