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我又回想起那天晚上電影院著火的畫面。是阿獸首先喊起來的。阿怪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滿臉驚慌。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曬著我的腦袋,但我總是想不起來著火的那天晚上播放的到底是什么電影。我知道那次放映廳的大火事件跟那部電影有很大的關系。如果我記起那部電影的名字,或許整個案件就會水落石出了。
我不記得在病床上躺了多久,更不清楚我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我并沒有在那次大火中受傷。那次大火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受傷。眼前這一切都讓我陷入迷茫和困惑中。病房里有六張床位,每張床上都坐著一個老人,他們都在對著我發愣。這讓我極其反感。我討厭跟這些年紀大的人呆在一起。我想只有找到阿怪和阿獸我才會搞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只有借助窗外明媚的陽光才能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我準備從頭回憶。
六七歲的時候,媽媽帶我去鄉下的外婆家。外婆的院子里有一顆干枯的老棗樹,粗糙的樹皮全都掉光了,露出的樹干光滑油亮。棗樹的枝杈上掛滿了火紅的辣椒串子。我喜歡爬到這顆枯樹上,找個結實的樹杈子騎上去。然后我就可以從院子里看出去,看見整個村莊,看見村莊外的樹林子,看見離村莊很遠很遠的山脈。那天的天空灰茫茫的,我又爬上了棗樹,陽光刺的我睜不開眼。隱隱約約中我看見了村外的那條小路。小路上有一撮黑色緩緩地向村子里移動,越來越近,直到我聽見一陣稀拉拉的喇叭聲,才弄清楚那是一個送葬的隊伍。我激動地從樹上跳下來飛奔而去。跟鄉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我也趕著去看熱鬧。
沒有人知道送葬的隊伍是從哪里來,他們只是途經村莊去往一個人人未知的地方。我鉆進圍觀的人群,看見那張被四個男人抬著的晃晃悠悠的棺材蓋上坐著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手指捏著一片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干凈輕薄的桑葉擋住左眼對著太陽發呆。他的左眼染上了綠色的光。
我覺得好奇,就問他,你為什么坐在棺材上啊?
他說,我已經死了。
我問,你是怎么死的?
他說,被火燒死的,不信你打開棺材看看,我就剩下幾根被燒成碳棒的骨頭了。
我問,那他們要把你抬去什么地方?
他說,我也不知道,但他們肯定要埋了我,我好害怕,你可不可以救救我?
他開始央求我,甚至在棺材蓋上給我跪下來。他滿臉哀傷地垂著腦袋,淚水滴滴答答地從棺材上滾下來砸在我的腳上。
可是怎么才能救你呢?
讓我住在你的身體里就好了,這樣我就不會被他們埋掉。
可是你已經死掉了啊。
我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求求你幫幫我,等我辦完自己的事情我就會離開你了。我不會影響你的生活。
就這樣,我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住進了我的身體。這是我的秘密,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當年的那件事虛幻的就像一場夢。或許從來沒有人住進我的身體。或許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在年復一年的時光中,我跟所有的孩子一樣,一帆風順地成長到十七歲的年紀。我并沒有跟別人有什么差別。這些年他住在我的身體里真的絲毫沒有影響到我,直到我遇見阿怪和阿獸。
阿怪是我的女朋友。阿獸是我的男朋友。我們三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識的。那天晚自習后我爬上了教學樓的第九層。九層是個天臺,扔滿了花花綠綠的垃圾,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啤酒罐和飲料瓶。天臺的四周沒有護欄,我搭拉著雙腿坐在靠近空氣的邊沿上發呆。這個高度并不算高,只能瞅的見城市的下半部分。我曾經到過很多的高度都沒有現在高,但卻可以讓我瞅見整個世界。
天臺上的夜風很大很冷,卷著我背后的垃圾橫沖直撞。阿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背著一個灰色的雙肩包,頭發亂糟糟地站在風里。
她叫我,喂,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問,怎么了?
她把背包從肩上扒拉下來,在手里晃了兩下,向我走過來。她在臺子前停下來猶豫了幾秒說,你可以下來么?我恐高。
眼前的女孩子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直覺性地順從她的話。我從臺子上跳下來。她蹲下來打開書包,搬出兩聽凱撒黑啤擺在地上。我聽她的話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她給我開了一罐啤酒,我喝了一口,苦澀而冰涼,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說,他死了。
她的眼淚不斷地從那張悲傷的臉上滾落下來,砸到我的腳上。我不能安慰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講她和他的故事。遠方的天空毫無征兆地綻放了幾朵煙花,只有絢爛的色彩,聽不見煙花爆開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阿獸的聲音。
他喊,原來這里有人啊。然后整個身體就擋到我們眼前,擋住了煙花爆裂的那片天空。
他笑咧咧地喊著,嗨,剛才的煙花怎么樣,是我放的喔,兩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加我一個唄!
沒等我們說話,他就自顧自地坐到我們身邊開了一罐啤酒猛灌一口。
我們都不問彼此的名字。我們都不知道對方是從何而來。只是在掏心窩地聊著各自的喜怒哀樂,各自喜歡的人。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們三個之間竟然有如此多的共同點。我們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歷。我們做過同樣的夢,遇見過同樣的男孩和女孩。還有,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阿怪說,我們真有緣分。
阿獸說,我們簡直就是同一個人。
我大概是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中看到了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他像阿怪,像阿獸,又像我自己。如果他一直都住在我的身體里,那么今年我剛好十七歲,像他死時一樣的年紀,他會不會像他當年說的那樣完成自己少年時未來得及做的事。不管怎樣,我都愿意把自己的青春與他分享。
阿怪其實是個性格溫和的乖乖女,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喝酒。她喜歡寫小說,喜歡對著教室外的木棉樹發呆。初秋的天空飄蕩著許多白色的棉絮,風一吹,落到教室里的課桌上。阿怪想起自己很多很多奇特的經歷,她突然覺得像一場夢幻。
阿怪跟她的男孩是在一座迷宮里相識的。他拿著一包彩色的粉筆在迷宮的墻上涂鴉。他正畫著一個漂亮的女子站在海邊,微風吹動著她的發絲,然后她就像一只無頭蒼蠅,狼狽地撞到他身上。他手里的粉筆盒掉在地上,嘩啦啦摔了一地碎尸。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他卻滿臉新奇和激動。他為她畫了一扇走出迷宮的大門,然后牽著她的手逃出去。
他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但卻已經成為聞名世界的畫家。他說人人都喜歡他的畫,但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地看懂他。他帶她去了他生活的地方。那是一個臨河而建的小鎮。有古舊的青石板街和星座部落。原來他畫中那個不可思議的奇妙世界就是這個小鎮。她迷戀上他。他屬于水瓶部落,可是他的守護神烏拉諾斯卻因為喜歡上一個人間的女子而把他買給人類。他只能不斷地靠自己的創作來博得人類的歡心。他說他的使命就是用那些千奇百怪的色彩來維持人類最后一點可憐的想象力。他說,等他們對他的畫完全失去了新奇和想象的那一天,他就會死去。她不能幫助他,只是每天都陪在他身邊,幫助他調制世界上最美麗的色彩。他說他要為她畫一個能夠讓她永葆青春的世界。
教室外的木棉花開過一季又一季。她就生活在他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他說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就死去了。她依然對著窗外的木棉發呆。初夏的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了暖金色。她開始寫一本小說,把他和她的故事寫進去。
就像阿怪小說的結尾寫的那樣,也許是注定,注定我們因為年少的夢想而走進同一個世界。
在別人眼里,阿獸是個很壞很壞的少年。他張揚叛逆喜歡打架,成天泡在酒吧里。他為了討女孩歡心,大半夜爬墻出去買煙花,然后在學校的操場里放給女孩子看。他爬上學校的天臺大喊他喜歡的女孩的名字,并給她唱情歌。直到他被學校開除后,才去酒吧當了駐唱歌手。
在酒吧里,他遇到了他生命中摯愛的女孩。她比他大十歲,染了深咖色的頭發,畫著很濃的妝容。她每天都有陪不完的客人,而他卻總是孤獨地爛醉。他給她表白,她卻一直當他是小孩子的把戲。直到有一天,他當著她的面摔了那把昂貴的吉他,騎著摩托車離開這座城市。她始終沒有跟他在一起。因為她也年輕過,她深深地明白,青春只不過是一場沖動而幼稚的幻想。她不想再一次陷進去。她已經沒有時間來荒廢自己了。
阿獸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是我們的生日。我們三個又爬上了學校的天臺。阿怪帶了啤酒,阿獸搬了一墩煙花。
阿怪說,你要去哪里?
阿獸說,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們以后看到有煙花開放的那片天空就是我的方向。說著便點燃了煙花。正是高考前的短暫假期,學校里安靜無人。煙花在夜空爆炸,絢爛的色彩在我們頭頂的天空里流竄。我們拉著手站到天臺的邊沿,對著影影綽綽的城市歇斯底里地喊叫。
阿怪,你不是恐高嗎
跟你站在一起我什么都能不怕了
那我們一起跳下去啊
哈哈哈哈
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跳啊
一……二……三……
夜風在我們的耳邊呼呼作響,我們的十七歲就這樣結束在這片轟鳴璀璨的煙花里。
阿怪考上了大學,阿獸去往未知的遠方。而我,終于明白,原來所謂的青春,只不過是一場形態各異的杜撰。
恍惚之間,我覺得那場相遇離我越來越遠,甚至渺茫似幻覺一般。耳邊突然想起了窸窣的腳步聲和慌叫聲。我發覺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片慘淡的夕陽,映的病房里一片狼藉。所有的老人都扶著床沿觀望。五六個護士匆匆地騰起一塊耀眼的白布蓋住了一個安詳地躺在床上的老頭,然后用擔架車推出了病房。病房里多了一張空床。
回憶被這些令人討厭的聲音打斷,我開始變得煩躁起來。房間里消毒水的味道越來越刺鼻,我努力地強迫自己再次鉆進回憶里。可腦袋就像破碎的鏡子,明晃晃的碎片泛著雜亂的白光,讓我無處追尋。
又到了深秋。城市的街道上積滿了干枯的落葉。我走到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隱隱約約地看到那面透明的玻璃上映出一個老頭的輪廓,花白的頭發稀稀拉拉地扎在腦門上。在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少年扶著他的胳膊,叫他爺爺。
又是夕陽,他們拉著長長的影子走進一家名叫時光的電影院。
放映室里坐滿了觀眾。燈光暗了下來。墻壁上的音響中傳來安靜的吉他聲,似曾相識。
阿獸抱著一把棕色的木吉他,坐在校園的天臺上。天臺上的風很大,他的頭發在風中飄散起舞。在他的吉他聲中,燃起一片熊熊大火。阿獸開始講他的故事。
十年前。
我的村莊發了一場大火。那年我十七歲,愛上一個女孩,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大畫家,但我卻毫無征兆地死在那場大火中。
我的女孩叫阿怪,她叫我阿獸。因為她說,每個少年的心里都住著一頭難以馴服的怪獸。她喜歡幻想,喜歡寫小說。
我還有太多事未來的及做,不能就這樣離開。阿怪還在等我,我不忍心阿怪因為我的死難過。我唯有活在她的幻想中,帶她經歷一場浪漫而沒有遺憾的青春。我也只有在她的幻想中,才能夠去實現我未完成的夢想。我想在我真正離開她的時候,能給她的年少時光里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我相信她會帶著我們的回憶重新尋找自己的生活。而我,也會有自己新的生活。
我會變成一個男孩,與阿怪相錯十幾年的時光重新生長。我幾乎忘記了生前所有的事。我以為,我真的可以肆無忌憚地再次瘋狂一把。可是當我再一次十七歲的時候,我的腦袋里開始不斷地閃爍出關于一個叫阿怪的女孩的畫面。終于在某一天,我爬上學校的天臺時,我回想起關于我某一段人生的所有經歷。原來,我一直愛著阿怪,從未改變過。我站在天臺的邊沿對著天空大聲呼喊阿怪的名字。現在的阿怪應該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吧。
阿怪喜歡看煙花。我每天晚上都會爬上學校的天臺為她放煙花。我堅信在世界某一個角落的她一定會看到。我喜歡抱著吉他唱歌。我想做一個歌手,讓所有跟我一樣的少年都能夠聽到我的心聲。我不喜歡讀書,我在酒吧做兼職歌手。我跟學校所有的老師和領導都發生過矛盾。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被開除。但我沒想到我會在輟學后重新遇見阿怪。她在我駐唱的那家酒吧里做小姐。我再次無法自拔地愛上她。
阿怪,我終于明白,原來時光才是一頭怪獸,可以摧毀一座繁華的城市,可以摧毀掉一個人的青春,更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掉兩個人之間所有的回憶。無論悲傷遺憾或溫暖美好。
阿怪,再見,再也不見。我要上路,去尋找屬于我的生活了。愿你也終將找到自己的幸福。
熊熊大火又瘋狂地灼燒起來。像夕陽,像血,鮮艷刺眼。阿獸依然坐在天臺上安靜地彈吉他,火光吞沒了他。
我心里莫名地激動。放映室的溫度越來越高,大火就要蔓延出來,炙烤的我渾身發燙。隱隱約約中我聽見了阿獸的叫聲。
著火了,大家快跑。
阿怪緊張地拉著我的衣袖滿臉驚慌。
此時,她的臉被火光映出了道道褶皺,頭發在艷紅的火光中褪成了雪白色,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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