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旅人

　　我從小開始就有一個習慣，就是把自己做過的夢記錄下來。我的枕邊放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面寫著日期和各種形形色色的夢。在我的小時候，我曾經夢到過手臂如燈塔的巨人，永遠盛開不凋零的玫瑰花海，給她一角銀就會從帽子和口袋里掏浪詩人。還有裝滿氣球的紫色天空。他們都是那么綺麗又迷幻的美夢。后來他們變成筆畫，落在我日益泛黃的本子上。

　　我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反復夢到一個姑娘。夢到姑娘沒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我從沒見過她。她卻總是在我的夢里蹦蹦跳跳走來走去。她念出我的名字，她睫毛彎彎的笑。好像我是她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當然有的時候我也夢到她的一些日常生活。我看到她小時候在大太陽底下專心致志地在河邊撿著圓石子，她小學因為背不出英語課文在雨天的走廊罰站，抽泣的聲音把雨聲都哭薄了。她中學時奮筆疾書經歷過的一萬次大大小小的考試，以及她此生唯一一次離家出走卻很慫的在半路就迷路。每次夢到她后醒來，我都會坐在床邊發很長時間的呆，陽光照在我亂糟糟的頭發上，我仿佛重新經歷了她的人生一般。她出現的時間不長，我總是隔很長時間夢到她，夢到她浮光掠影般生活的畫面。或者隔更長的時間夢到關于她的另一個并不相關的畫面。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關于她的夢，每次都會在日期旁邊畫一個星星。像是隱藏在心底的秘密，像是密而不宣的儀式。你會覺得可笑嗎？曾經我認為她是我未來的女朋友，總有一天我會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她。畢竟總是夢到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除了緣分找不到說的過去的理由。

　　那時我是如此渴望夢到她。去夢里擁抱她，去夢里過她的人生。

　　后來我才知道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我的夢太過豐盛，筆記本很快就盛不了了。我在網上開了個博客，開始把夢放到網上。出人意料地，我隨手記錄的夢竟然慢慢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博客的點擊率也慢慢上升。有人說這種把夢付之筆諸的方法很有趣，好像把夜晚的人生也一并記錄下來一樣。有一天我又夢到了她，距離我上次夢到她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都記不得日期，久到我需要翻一翻那發黃的筆記本，找找那些星星。她坐在我面前對我說話，她說到好久不見，她問起我過得好不好，還在寫夢嗎？我說是呢。好久沒看到你了，你最近在干嘛？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帶著得意的神情，我啊，在周游世界呢。

　　她水蜜桃般的面龐能看見細細的絨毛，眼睫毛笑撲撲地像閃爍的星星。

　　第二天我更新博客的時候寫到「這是我第十九次夢到她了，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雖然我和她素昧平生」。

　　沒想到這則短短的描述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很多人回帖說他們的夢中也經常夢到一個陌生的女孩，有時候是她一生中某個片段的回放，有的是她就在你面前，說些動聽的話。我一開始不敢相信，以為大家夢到的是另一個陌生人。可是隨著討論越演越烈，結果就越發指向那個水蜜桃一般的女孩就是出現在大家夢境里的陌生人。一個被隱藏在夜晚的秘密終于快要大白于天下了。可是，像是放在天臺上被吹了一晚的一碗湯，我的心卻變得又涼又不是滋味。要我怎么相信，我一直認為是因為緣分或者命運等奇妙東西才會總出現的夢中人，其實也一直在別人的夢境中游弋。

　　她和她的一生，撕裂成一幅幅絕美的畫面，包在水晶球一般的夢中，在某個夜晚，悄悄放在我們的腦海中。

　　關于夢中人的身份和她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出現在大家的夢中十幾年，很快成為了大家討論的重點。

　　有人說，夢中人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現了，只是從沒有網絡這樣互動共享的平臺發現她的存在。說實在的，我倒希望我能繼續在小本本上記夢的習慣，不然現在發現大家都曾夢到她也不會這么郁悶了。

　　有人說，會不會那個水蜜桃一般的姑娘，一直在大家夢中旅行呢。這個浪漫又有點荒唐的說法竟然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這解釋了為什么大家會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才會夢到她，或者她在別人的夢中悠閑的走了一遍以后才會回到原點。而且每次她出現時都像是長途跋涉風塵仆仆從遠方走來一樣。我記起她笑瞇瞇的樣子，因為我啊，在周游世界啊。你的世界在大家夢里嗎？我悵然若失地這么想。科學家曾經研究表明，只有38％的人的夢境是彩色的，剩下的人的夢的畫面都是灰白的。從彩色到灰白，從灰白到彩色，你在全世界人的夢中流離失所。我很慶幸，我的夢是彩色的。不然就不會發現你蜜桃臉上因為走累了而帶的小緋紅了。

　　也有人說，那個夢中人根本就是外星人使的詭計。外星人控制了地球人的腦電波繼而操控了大家的夢。不然怎么解釋這不約而同的詭異現象呢。

　　我倒是不以為然。因為她可愛得像是在剛下完雨的山林里探頭探腦的小鹿。和「詭計」「陰謀」或者什么「外星人」看上去根本扯不上關系。更何況，還有另一個現象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在她出現的那些時刻，大家夢到的不僅是近在咫尺的她，還有一些一晃而過的關于她人生的片段。兵荒馬亂的人生像是被蹄踩的支離破碎，飛濺到每個人的夢里。但那些細微瑣碎的畫面，像是一場語焉不詳的描述。我們只能旁敲側擊關于她的一些猜測。

　　我所能了解的，是夢中人她唱歌荒腔走扳，她小學鼓足了勇氣漲紅了臉在臺上唱歌，結果臺下的觀眾全都不善良得笑的人仰馬翻；夢中人她為人光明磊落，她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考試時別人傳來的寫著答案的小紙團，雖然她咬著筆頭苦苦面對著一片空白的試卷。

　　公眾對于她的興趣被激發的越來越大，論壇上的回帖越來越多，一刷新就會多十幾條的回復，討論、猜測、質疑、不同觀點的陣營之間的激烈交鋒，你方唱罷我登場，世界突然像炸了鍋一般熱鬧。

　　我卻覺得頭疼不已。作為這件事件的史作俑者，我每天上網瀏覽各種各樣的討論和觀點，一邊整理關于夢中人畫面的內容，一邊對各種觀點進行分析。一天晚上，我連續上了幾個小時網之后眼睛變得疼痛不已，索性我閉上眼睛仰在椅子上，用手指輕輕揉著眼睛上的穴位。突然間，一個大膽的想法橫沖直撞地從我腦子里冒出來。那女孩既然一直在人們的夢中出現，或者就如人所說，她是個「夢旅人」，那么她一定住在世界上某個人的夢中。與其這樣毫無根據的猜測，不如就去夢里找她。如果在某個時刻，全世界一起做夢，那么她，就一定會出現，不論是在誰的夢中。而不是隔很長時間在某個具體的人的夢中才會出現。

　　思慮再三，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想法發到網上。出人意料的，這個大膽又瘋狂的想法居然得到了大家的熱烈支持。這個世界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它變得冒險又夢幻。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

　　經過了大家轟轟烈烈的討論，終于確定好了一起做夢的時間。大家像期待一個盛大的節日一般倒數那個日子的到來。我變得尤其興奮，是我第一個發現了夢中人的存在，是我第一個提出了這個「捉住」夢中人的方法。而現在，我在心里悄悄期待她會在那個日子里第一個降臨到我的夢中。其實還有另一種情感在心里和「興奮」一起爭先恐后的涌動著。那叫做「思念」。

　　那一天終于到來了。那一刻，整個世界都睡著了。每個人都期待夢中出現那個眼睛會笑的女孩。真是一場盛大的久別重逢。

　　小鹿在黃昏的時候來到這座城市。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城市靜悄悄的，沒有喧鬧的人群，沒有擁擠的車流。整條街上空無一人。像是一座死城。她在這座城市走來走去，便利店，電影院，咖啡館，全都空無一人。啊喂…大家都去哪兒去了。她歪著頭突然有點害怕。她終于在一間花店發現了一個人，她在滿是鮮花的店里枕著胳膊睡著了。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好像在做甜美的夢。哦原來不是沒有人，難道是因為大家都睡著了？整個世界都睡著了嗎？她為自己想法的荒唐輕輕笑了起來。

　　她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游蕩，想找一個醒著的人。天很快黑下來了，月亮慢慢爬上來。睡著的城市像是一頭溫柔的獸。她好奇的四處打量，最想見到的卻是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遍尋不到的她正想回頭失望地離開時，卻在路的盡頭驚喜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在她小時候的夢中總是出現的男子。他隨身不離的是一本發黃的筆記本。她在夢中曾騙他說要周游世界，他說了一句特別不要臉的話，留下來，別走了。而此刻他在月光下淚流滿面，「我終于夢到你了」。

　　忙碌了半個月的Q博士終于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了。他坐下來看著眼前十幾個太陽穴上貼著磁片的沉睡的人。他們已經睡了整整一個月了。Q博士設計開發的游戲「夢旅人」能夠利用改變腦電波的形式操縱大家的夢境。機器可以讀取人們腦海深處對世界最美麗的幻想。從而創造出身臨其境的感覺。游戲的試驗階段，招聘了十幾個人來做試驗人員。其實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只是連接儀器在太陽穴上就可以了。這些儀器互相連接，做到共享彼此的夢境。比如說有人夢到手臂如燈塔的巨人，有人夢到永不凋零的玫瑰花從，有人夢到盛滿氣球的紫色天空。但是這些畫面都會出現在每個人的夢中。在游戲中還能加速時間的流逝，讓人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公司對博士的這款游戲特別有信心，相信這種能夠虛擬人生、共享夢境的游戲在將來會很有市場。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前來應聘的人當中，有一對曾經的情侶…。更沒想到的是，儀器出了差錯……它不僅能讀取人的幻覺…更能讀取人腦中最深刻的回憶……。當博士發現，所有人都在同一個夢中走不出來時，他才發現大事不好，更可怕的是，人們漸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區別了。他趕緊修復了BUG……想辦法讓大家初始化夢境。如果出現夢中夢的現象，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看著熟睡的大家，儀器藍色的熒光燈閃閃滅滅。不知是不是湊巧，那對情侶正好挨在一起。他們睡得可真香……過不了多久，大家都會從夢境中醒來了。

　　博士滿懷期待的這么想著，視線開始變得朦朧…連續工作了那么多天…他真的累了…

　　他在沉入夢鄉的那一刻，沒發現有兩個僅挨著的儀器亮起了警示的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