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是那臥龍崗上閑散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表n老頭臨咽氣前,沒忘哼一句《空城計》。
十六歲的韓道德跪在一旁,望著炕上冰冷的尸體,不哭不鬧,心頭打了個結,抽的厲害。
“爺爺,咱喪事辦不起,不辦也罷。”韓道德吐出這句話,瞬間紅了眼,咬咬牙接著道:“棺材錢,小道德是要給你湊齊的。”
姜家嘴這個地方,有戲子錦衣矜貴,有大戶財橫氣粗,有土匪飛揚跋扈,有窮人衣食堪憂。當姜家嘴的人開始發(fā)現(xiàn),土匪沒了,殺人再不是不償命的事,穿著官衣的人越來越客氣卻越來越不講情面的時候,他們知道城里有了“法”這個玩意兒。
韓道德的爹被喊做韓屠子,是姜家嘴人人得爾誅之的土匪頭子,年輕那會兒無惡不作,身上欠著好些條人命,后來自己的命也被城里人帶走了,生下韓道德的女人去了城里再沒回來過。
韓屠子走的早,韓道德也就成了連爺爺?shù)墓撞腻X也要掰命拼搏的凄楚孩子。
窮人羨慕大戶,大戶羨艷城里人,城里人喜好來姜家嘴看姜家班的戲子唱京劇,于是姜家班成了姜家嘴最大的大戶。到城里上學,或者去姜家班唱戲,成為姜家嘴大戶子弟打小就要做出選擇的兩件頭等大事。
像韓道德這種窮孩子,沒得選擇。
【二】
韓老頭一輩子沒造過孽,偏偏生了個不瘋魔不成活的匪類兒子。
韓屠子沒給韓老頭臉上添過光彩,唯獨讓他樂呵過的一件事,便是屠子不知從哪里搬回十幾麻袋有關京劇折子戲的老舊書籍,當這些五花八門的糙皮冊子塞滿黃土墻圍起的寒酸屋子,屋子窄了一圈,老頭難得擠出個笑臉。
韓老頭愛京劇,更信命。
兒子作孽,不能禍及孫子。所以韓道德取名道德,被韓老頭在姜家嘴最偏僻的旮旯,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
一次村里難得來了個算命先生,韓老頭要死要活的拉著小道德擠進排隊的窮人堆。
一向刻薄守財?shù)捻n老頭,從兜里摸出幾塊錢,要給孫子算算。因著韓屠子的臭名,村里孩子都把韓道德稱作小屠子。這會兒周遭一些受過韓屠子欺負過的人家都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
“上梁不正下梁歪,能有什么好命?!?/p>
“老子作孽,小子折壽哦?!?/p>
韓老頭不理會冷嘲熱諷,直愣愣的盯著算命先生。
算命人認真打量了韓道德幾眼,微微嘆息,片刻后蓋棺論定道:“耳掀外露,注定一世貧賤。眉眼狹長,心思緊窄,活不過50歲?!?/p>
一陣哄然譏笑。
韓老頭原地打了個寒顫,沒來由的想起《精忠報國》里岳飛被滿城賊子誣陷的橋段,而眼前的算命先生成了那個他深惡痛絕的秦檜。
【三】
老韓家雖然名聲不好,但韓老頭說書功夫和編出的草鞋,在姜家嘴卻是有口皆碑。
韓老頭的說書相比較京劇,上不得大臺面,算是野路子。去看一場戲,對窮人來說太奢侈,聽韓老頭說書倒是消遣的好路子。富人間忙著噓寒問暖,只好由窮人施舍更窮的人。
姜家嘴人多,醫(yī)療狀況不好,病死的人也多。韓老頭病死后不久,一家大戶的老者也剛好去世。
韓老頭年輕的時候,跟著喪曲團子干過很長時間。每逢喪事,能賺些閑錢。韓道德自小一副好嗓子,逢白事也會隨團陪唱。
韓道德夜里不眠不休的編草鞋,雙手被針線勒出了血。白天在大戶家連唱了三天喪,團子里約摸知道韓老頭死的事,結賬時偷偷的給這倔孩子多塞了些錢。
自家喪,卻為別家唱。有些苦,苦到說不出口,才最傷人。韓道德藏著掖著,咬碎牙關,只想著給還躺在家里的爺爺湊足棺材錢。
三天喪最后一天的清晨,韓道德第一次見到了姜旦。
一家白事,一家紅事。
一邊,劣質音響的喪曲沖天響。另一邊喜氣洋洋的接新娘子,姜家班子提著排場招搖而來。那一刻仿佛揚起的灰塵都染上了姜家班子特有的驕傲,用韓道德心底的話說就是天兵天將下凡塵。
音響被韓道德掐斷。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改換素衣呦,歸中原。放下西涼,不去管。我一心只想,王寶釧?!表n道德用十六歲少年獨特的蒼涼嗓音,對著桀驁的姜家班,吐出了《紅鬃烈馬》中的一段。
他眼神里滿是熾熱,仿佛要捏碎話筒。
沒人回頭,唯有一個青衣打扮的女孩,歪著腦袋,給了他一個笑臉。
【四】
傍晚時分,韓道德狼吞虎咽的解決了面前的飯菜,才抬起頭打量眼前這個請他吃飯的丫頭。
這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人,韓道德有些靦腆,有些自卑,雖然他自己并不丑。
“我叫姜旦,那兩嗓子唱的不錯,就是畫面詭異了點?!苯┑芍劬瓦@個仿佛見到鬼的少年對視。
韓道德低頭,弱弱的吐出“韓道德”三個字。
之后姜旦算是自言自語,說她是姜家班班主姜鍔的獨女,說她自小練功受的苦,說她童年唱戲的趣事。
韓道德琢磨著這丫頭應該就是那種身居大戶找不到人說話的大家閨秀,對著花盆,對著金絲雀,對著首飾,都有說不完的學問,而他是塊爛木頭。
他偶爾會出神,想到刻薄嚴厲的爺爺自小教他識字,教他書中的京劇知識,教他磨練唱腔身段,幾乎是以一種揠苗助長的方式讓他成長。很長時間,他在村里練習筋斗和步法,周遭的孩子都會陰陽怪調的調侃:小屠子學他爹的土匪功夫,要來打壓我們啦!
這些韓道德沒和姜旦說,他心想要是以后能做朋友,會告訴她,只是自卑作祟讓他很快打消了很多念頭。
姜旦臨走時候,依舊是好奇的打量著這個欲言又止的少年,給了個笑臉。
韓道德仿佛下了大決心,對著姜旦的背影喊道:“我家有些京劇的書,你要是用的著,便宜賣給你。”
他想到爺爺?shù)墓撞腻X還沒湊齊。
姜旦轉身,點點頭。
【五】
韓道德舍不得用家里那破舊不堪的架車,心想著要留給爺爺推棺材,折騰了十幾個山頭和來回,在臨近子夜的時候,總算用一根扁擔把家里的書搬到了姜家嘴大戶擁集的當歸大劇院。
劇院外,韓道德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心滿意足。
姜旦領著師兄弟,一邊和韓道德打招呼,一邊細心挑書。書是好書,只是這幫子人都在揣測這賣書人怎么就和姜旦扯上了關系,大半夜里嘴上不饒人的對他問三問四。
最后在姜旦的打圓場下,韓道德的書賣掉了大半。捧著一大沓紙幣,韓道德對姜旦有了新的定義,救苦救難觀世音。
他道了謝,抄起扁擔,勤奮的像老黃牛般把剩下的書往家里搬,山路難走,幾個來回后整座姜家嘴都寂靜了。
這個夜里,他執(zhí)拗的吵醒了村頭棺材鋪的老王,買了棺材,葬下了韓老頭,一向不哭的他在爺爺墳前嚎啕大哭了一夜。
次日清晨,韓道德筆挺站在劇院外張望,直到看到姜旦的身影。
“請你吃飯成不?”
“有戲?!?/p>
“有戲?”
“哈哈,有戲要演。所以白天沒戲,晚上吧?!?/p>
他等到第二個晚上,才讓姜旦吃上他請的飯。
沒等姜旦道歉,他村婦般念叨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他才是找不到人說話的人?。?/p>
待他停下,姜旦問:“會做些什么不?”
“說書,唱喪,編鞋?!?/p>
“來劇院給我們編鞋吧。”
【六】
編鞋和唱戲一樣,是吃功夫的活兒。
好在韓道德有編草鞋的底子,對戲角的履子也頗有研究,很快成了劇院里效率最高的編鞋工。
姜旦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一雙青衣專用的魚鱗灑,紋理別致,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姜旦樂開了花。
在當歸劇院的一年里,有了住處和收入,韓道德依舊勤勤懇懇,除了做鞋,他偶爾會偷看戲臺上的演出,照葫蘆畫瓢,從來不忘學習京劇,練唱腔,擺身架,走云步,姜家班的師兄弟們不待見他,他也知足的自得其趣。第一次正經的看戲,他坐在后排,渾身打顫,激動的出了一身汗。
韓道德私下偶爾會演給姜旦看,以前姜旦只詫異這個少年近乎偏執(zhí)的努力,而后她開始驚艷于他恐怖的京劇天賦。
年三十的一場大戲,姜鍔因突發(fā)的風寒無法出演《空城計》中的諸葛亮,當下也沒有合適的老生。
后臺急作一團。
姜旦想到了韓道德,一番陳述后提出了讓他參演,提議首先遭到了姜鍔的否決。
“一個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兒,哪演的出臥龍的老成?”
“道德的身板足矣,至于裝束,完全可以畫出老成的模樣?!?/p>
“胡鬧!”
姜鍔咳嗽著從座椅上拍桌而起,師兄弟都是一陣附和。
“讓他演。”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定定發(fā)聲,他拄著拐,繼續(xù)道:“聽旦兒念叨過這個娃,演得好,多發(fā)工錢,演不好,就攆人,不就是一場戲?!?/p>
說話的是姜鍔的爹,當年姜家嘴最風光的名角。
“爹,您不是常說無技不成藝?且不說‘唱念做打’的前三門,單是唱,我怕他一開腔就涼了調?!苯娺€欲辯駁,看到姜老頭擺擺手,便不說話了。
大戲臺。
韓道德一頭霧水的坐在了諸葛亮的位置。
當梆子和胡琴聲響起,他立馬入戲,一整神態(tài),幽幽開腔。
“我本是那臥龍崗上閑散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p>
蒼涼而睥睨的皮黃唱腔一出,全場沸騰。
【七】
韓道德出盡風頭的那一晚,城里來了個富家子弟叫顧曉雀。
有天賦,有心計,說不出的陰鷙。這是韓道德暗自對顧曉雀的評價,他甚至覺得這個白面書生不止是來學戲這么簡單。
顧曉雀喜歡把花槍的蠟質槍頭抵在韓道德喉頭,說清朝的時候土匪逼著姜家班給他們唱戲,唱不好就用釘子刺穿喉嚨,想說點遺言都發(fā)不出聲。
韓道德不喜歡他,五年里卻不得不和顧曉雀同臺演出,連著姜旦,三人成了姜家嘴婦孺皆知的名角。姜家嘴的人都說小屠子出息了,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京劇,給他們捧場。
五年間姜老頭病逝,顧曉雀把姜鍔哄得服服帖帖,韓道德和姜旦能接觸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好在韓道德收了個十一歲的女徒弟,她從城里來,卻獨喜歡和他玩。
“你叫啥?”
“陳慶之?!?/p>
“是那個一人敵萬人軍的白馬探花陳慶之?”
小丫頭不搭理他。
韓道德喜歡這個丫頭的勤奮和根骨,把她架在脖子上,心甘情愿做她的白馬。
陳慶之有寫日記的習慣,每當韓道德要看她的日記,小丫頭都一把奪過,憤懣道:“你要是娶了姜旦姐,我就給看。不然娶了我,也成?!?/p>
韓道德總是哭笑不得。
然而,風平浪靜后的陰霾也隨之而來。
【八】
姜家班難得去不夜城唱戲,還是大戲,《紅鬃烈馬》十八出。
戲里有故事,戲外也有。
那幾天不夜城的天氣陰沉,像極了顧曉雀戲謔的嘴臉。
白天唱了幾出之后,韓道德獨自一人疲憊的從酒桌中抽出身,回來便見到一臉憔悴的姜旦。
“咋了?”
她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哭出聲:“我不干凈了?!?/p>
“顧曉雀干的?”
那晚,韓道德像瘋狗一樣紅了眼,陳慶之在一旁大哭。
十幾個師兄弟將韓道德攔在顧曉雀門外,只得到顧曉雀的一句:師兄,明天還有戲。
次日,一場大戲,所有人都卯足了精神,韓道德心中有火,也不敢在戲臺子上飆。
梆子胡琴照舊響起,生旦凈末丑陸續(xù)登臺。唱腔高亢,斗篷、四喜帶、旗蟒、含花抱衣眼花繚亂,膝步、碎步、磨步、搓步步步生蓮,臺下看官悉數(shù)叫好。
韓道德飾演的薛平貴將這一出戲引向高潮,只聽他嘶鳴道:“咿呀呀,王寶釧,我已不是當年薛家郎,還不速速歸家!”他一記回馬槍,頗見功夫的抵在姜旦飾演的王寶釧喉頭之上。
掌聲反常的沒響,韓道德察覺到有什么不對。他看到顧曉雀在笑,使他想起了那句“師兄,明天還有戲”。
俄頃,姜旦安穩(wěn)倒下,她天鵝般的脖頸開出一朵紅花。
蠟質槍頭不知何時成了鐵。
“小屠子殺人啦!造孽?。 迸_下有人率先喊出,隨后炸鍋般亂成一團。
韓道德只覺得一陣眩暈。
“心疼?!彼麖牟辉f心疼。
【九】
四十多歲的韓道德在不夜城最熱鬧的角落,擺攤,說書,賺錢。
最前位的年代,說書真心不是個討喜的活兒??墒撬鴮嵏F到連三餐都不能正常解決,卻又富裕到在監(jiān)獄里讀過十幾多年的書,見識過太多太多的人。子夜臨近,韓道德今晚準備的橋段,是京劇中的一出《紅鬃烈馬》。
當這個邋遢的老男人吐出那句“光陰似箭催人老,十八載老了我王寶釧”,歌舞升平的街道上,一個潔白如桔?;ǖ哪贻p女人,緩緩走到韓道德面前。
她給了他一巴掌。
城里別墅,陳慶之認真的給韓道德梳理頭發(fā),這些年她一直給他寄書寫信,說自己唱紅了大江南北,成了著名的白馬探花,說顧曉雀接管了當歸劇院,最近販毒,間接被翻出是“槍頭案”的主謀,判了死刑。她還讓他出獄后找她。
韓道德比當初更寡言。
“日記能看不?”
“看吧?!?/p>
幾個月里,陳慶之沒去唱戲,打理著韓道德的生活。當韓道德發(fā)現(xiàn)日記每一篇都有提到他名字的時候,老男人幽幽開口:“我們結婚吧?!?/p>
陳慶之愣在原地。
婚禮很簡單,那晚白馬探花喝了很多,韓道德在婚后消失。
【十】
“事實證明,韓道德活到了51歲。那時我剛退出戲壇,他花光了錢,買了前排,正襟危坐的看了一場陌生新人演的一出《紅鬃烈馬》。劇畢時候,老頭子罵咧的給了個評價:學她者生,似她者死。沒多久韓道德攤在前排,沉沉睡去,鋼釘刺破他五十年唱戲說書喉嚨的時候,他吐了一句‘還能出聲’?!敝v臺上陳慶之眼角濕潤的給臺下大學生說完這個故事。
“他真倔,真可惜。”學生嘆息。
其實白馬探花沒把這場戲說完。
韓道德沒死,他就蹲在教室外,喉嚨上結了個疤,換在幾十年前,大抵是救不活的,她在醫(yī)院找到了他。
這些年,他不說書不唱戲,只是默默聽戲,逢年過節(jié)會去姜旦墳前放上一雙魚鱗灑,給爺爺送上草鞋,這時陳慶之就會溫柔的看著老頭絮叨著說個不停。
有些東西,譬如京劇,譬如愛情,譬如白馬戲子的故事,值得在心里細水長流一輩子。
她要陪這個男人倔到比51歲還要多很多的歲數(shù)。
我只想說,我沒有超字。 這里的排版把空格都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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