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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的靈魂可以脫離軀殼，漂浮在半空中。你可以看到自己身體的移動、一言一行，你可以看到自己笑起來時怪異的表情和朋友笑臉背后的諷刺，你可以看到當你奔跑的時候身后白裙子上黑色的污漬……你有沒有想過，若你從第一人稱變成了第三人稱，你見到的是一個怎樣的自己？

　　禾繆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起初她并不知道這一點。直到有天，她的靈魂脫離身體，緩慢漂浮到空中的時候，她才逐漸認識到了這一真相。

　　我稱呼這樣的事實為“真相”，我稱呼這樣的靈魂為“局外人”——站在整個立體世界維面之外的存在。是的，同禾繆一樣，我也是這樣特殊的一種存在，只是相對不同的是，我是自愿的，而禾繆則是一次偶然。

　　17年來禾繆的生活一直在平穩(wěn)中進行，她所經(jīng)歷的最大磨難也許就只是前些年地震所帶來的恐懼吧。她以為她的人生會這樣一直繼續(xù)下去，直到這天。據(jù)禾繆的描述，那天她如常地熄燈睡覺，睡夢中感到有一雙手使勁撕扯著她，拼命掙扎之下卻還是成了如今的模樣。

　　禾繆的靈魂緩慢地漂浮著移動，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身體的移動，卻再無法控制它。我知道她想要提醒那樣狼狽不堪的自己，可是禾繆忘記了，她只是一抹靈魂。我嘗試著安慰她：“沒事，反正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子生活的。現(xiàn)在立場不同了，你已經(jīng)失去了提醒的資格。”

　　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憤懣。她當下的樣子和我開始時一模一樣，所以我完全了解她的想法——如何能夠忍受看到這樣一個可笑的自己呢？“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問。

　　“當做是一次很好的經(jīng)歷也不錯啊，”我微笑著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恢復正常，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十天，也許一年，也許會更久些……”

　　“你的身體呢？”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它實在太奇怪了，我拋棄了它”。

　　禾繆的身體依舊在行走，她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步伐現(xiàn)在看來是如此的怪異，她的笑聲尖銳刺耳，眉目神情扭曲變形。

　　這真的是自己嗎？

　　自己真的是這樣的嗎？

　　禾繆看著，覺得面前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可怕。所有熟悉的一切好像都是發(fā)生在遙遠時代的事情，而現(xiàn)在的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更為殘酷可怖的事實。所以，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生活的嗎？

　　我不知道還有誰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或者還有誰想要去經(jīng)歷。我可以提醒你一下，把你自己想象成一個陌生人，當你嘲笑別人穿了兩只顏色不一的襪子時，同樣的也有另外一個人在這樣嘲笑著你。

　　你眼中擁有風景，而你亦是風景。

　　這是我這段時間以來收獲的結(jié)論，我把它分享給了禾繆——這個我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在她成為“局外人”的兩天時間里。我們一路跟隨著她的身體，從學校走到商店，再從商店回家。她的身體絲毫沒有察覺到兩個靈魂的追隨，我們看著她對朋友們講述昨天新看到的笑話，對一只路邊的野貓表示很有興趣，對路過的乞丐微笑然后送給他們零食。

　　“至少你還是很善良的，”我說，“我跟隨過很多人，你算最善良的了。”我不知道這句話安慰的成分有多少，我只是想要禾繆不再那么沮喪。

　　她平靜地看著下面發(fā)生的一切，這兩天以來她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平和地接受，不再如一開始那般地失控了。“如果我告訴你，我感興趣的只是如何殺死那只野貓，還有那些零食已經(jīng)過期很久了呢？”

　　看著我驚訝的表情，她諷刺地笑了笑，“騙你的，我胡說的。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沒有你想象中善良，看看我是如何毀掉我的生活的，你就知道了。”

　　禾繆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因到了自己身上，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甚至有可能她會在明天或者下一秒就變回了那個她現(xiàn)在無比憎恨的自己。誰知道呢？這無常的命運。

　　我笑了笑，沒有言語。

　　其實，禾繆的生活一直都糟透了。她數(shù)理化成績加起還沒有別人一門的成績高，一頭發(fā)黃的卷發(fā)毫無精神地趴在頭上，臉上的痘痘因為旺盛的青春期發(fā)育而一顆顆挺立著。直到有一天，她告別了這樣的生活。

　　你想要擁有怎樣的人生？而你正在經(jīng)歷的是一種怎樣的人生？

　　在我變成了“局外人”之后，這兩個問題常常困擾著我。而我用同樣的問題困擾住了禾繆。看著她一臉思考的表情，我覺得格外開心。

　　大多數(shù)人正在經(jīng)歷的人生和最初想要擁有的人生，其實是完全不同的。他們一邊在生命的航路上拼命地向前，一邊又高聲吶喊著“夢想啊夢想”；他們一邊想要用金錢堆砌等身，一邊又高呼“夢想不死，精神永存”；他們一邊生存，一邊又想要生活。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當他們也變成了“局外人”，會是一副怎樣尷尬的表情？

　　如我一般的尷尬嗎？

　　之前我應該提到過，我是自愿變成“局外人”的。所以相比禾繆，我更加容易地接受了這一切真相，看著自己如同小丑一般的舉動，我只是覺得可憐可悲。站在如今的角度，我如同陌生人一般地看著自己和那些身體一樣規(guī)律地生活，它絲毫沒有覺察到它的靈魂早已離它而去了——那個曾經(jīng)以為是它生命的主導和全部的靈魂，已經(jīng)離它而去了。

　　是主動地離它而去。

　　我們會饑餓、疼痛，亦會滿足、歡喜，我們用各種不同的情緒填補生活的空白，用一個軀殼作為載體。當我們微笑或者哭泣時，或是當我們努力想要完成意愿時，我們的靈魂在不斷地成長。所有的情緒、情感和意志便是它的養(yǎng)料，隨著時間逐漸生長，愈發(fā)茂盛。

　　直到未來的某一天，你的身體不再需要它，或者它不再需要你的身體。如此，便會自動剝離，成為兩個獨立的個體。一個向往太陽，一個向往光明，雖則都是明亮和溫暖，卻仍舊分成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兩條道路。

　　如此說來，竟顯得有些哲學意味。其實不然。生活的太哲學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變成“局外人”之后，我因為跟隨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看著他們的生活，掙扎或者意志堅定，但他們依舊勇敢。這一點讓我格外驚訝，我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所以看到他們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依然堅定生活的決心，只覺得無比震撼。他們的生活是沒有哲學的，又或者他們并沒有按照哲學的路線來生活，只是追隨本心，一路向前。

　　我懊惱地揉了揉疼痛的額頭，近來總是無法集中思考，這并不是好的兆頭。我看了看旁邊的禾繆，她正在試圖用她透明的身體成功地穿過一直飛蛾的身體。

　　“幼稚。”

　　“什么？”

　　“你啊。”

　　“它會不會覺得我是鬼啊？”

　　“誰啊？”

　　“飛蛾。”

　　“哦，你本來就是鬼啊。你不知道嗎？靈魂的另一個名字，就是鬼啊。”我擺出一個自認為很嚇人的表情。

　　禾繆看著我，一臉嫌棄，“你不要這樣，我好不容易可以忘掉那些小丑們了。”自從跟隨事件之后，禾繆開始把那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類稱作“小丑”，我試圖阻止她，卻又覺得這樣的稱呼其實很合適。

　　“還有，相對鬼，我更喜歡靈魂這樣的詞匯。”禾繆煞有介事地說，她始終不明白自己會變成“局外人”的這件事，但是就像我說的，其實這是一次還不算太壞的經(jīng)歷，至少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必須要回到自己的身體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白色褲子里紅色的內(nèi)褲扯出來扔掉——我開始以為看不到的。

　　這樣幼稚的生活，并幼稚地生活著。形容詞與副詞之間的轉(zhuǎn)換，我們用文字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世界，卻再無法逃離它。就好像我們用盡力氣造了一個屏障，卻將我們自己攔在了里面。

　　不過，幸好，我是一個“局外人”。

　　那天晚上臨睡的時候，禾繆躺在我的旁邊。我們其實不需要睡眠，可是禾繆說她晚上更喜歡躺在一個地方不動，所以我們成了需要睡眠的“局外人”。禾繆用厚厚的樹葉堆成她的小床，“如果明天有時間的話，我還想要找一些松軟的棉花做枕頭，”月光灑在她的身上，有一種平和的美感。

　　怎么會沒有時間呢？成為“局外人”之后，我們最不缺的應該就是時間吧。我這樣想著，讓自己緩慢地進入朦朧地睡眠中。

　　而直到這一刻我都以為，這樣作為“局外人”的生活會一直繼續(xù)下去。

　　清晨醒來的時候禾繆便已經(jīng)不在了，我以為她先我一步去尋找枕頭了，可是她卻一直沒有回來。我在原地等她，我知道她遲早會回來的——這條路是禾繆的身體每天上學必經(jīng)的地方，而禾繆會每天看著自己的身體去上學。

　　除了今天，禾繆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不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我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開始朝著禾繆家的方向飛快移動。快到禾繆家門口的時候便看到禾繆的身體正從門里出來，準備去上學。這個時間比平時整整晚了半個小時。我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看著她仔細地檢查衣服的搭配，看著她優(yōu)雅的步伐，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于是在這樣一個毫無征兆的夜晚之后，禾繆重新回到了曾經(jīng)那個被她鄙視的身體里，回到了她稱之為“小丑”的世界中去。她似乎知道我的存在，又好像不知道，我看著她偶爾抬頭仰望的角度——那里有一個電線桿，我們過去常常坐在上面看著禾繆的身體去上學。

　　我開始每天跟隨著她的腳步，看著她不再狼狽的一言一行，她的笑容不再尖銳，表情不再猙獰。她對每個人微笑，仿佛當初對我微笑時一樣。只是她的眉目不再清晰，眼中一片渾濁，我覺得一定是我的視力出了問題。那一段“局外人”的生活讓禾繆看清了她的生活，她所有的弱點，我猜她想要回去的想法一定已經(jīng)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很久了。

　　可是，我一點都不曾知道。我是這樣貪戀與她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我不再是孤獨的，我陪伴她做許多事情，雖則都是諸如找枕頭的這類小事，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真的會回去以前的生活——她所厭惡的生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在飄蕩。我去了很多的城市，我希望自己還可以遇上一個伙伴，我仍舊可以陪伴他做很多的事情，教會他很多身為“局外人”的經(jīng)驗。可是，當我遇上的最后一個伙伴也回到了原本生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局外人”。

　　唯一的一個“局外人”。

　　我忽然想起來，其實有一點我一直沒有告訴禾繆和其他的伙伴們，作為一個“局外人”的最大優(yōu)勢并不是可以客觀地看待這個世界，而是因為可以客觀地看待所以可以盡情地嘲諷。很顯然，他們并沒有感受到嘲諷的樂趣，他們急于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把偏離的軌道扯回原來的路徑，然后繼續(xù)一鼓作氣地勇往直前。

　　這是我不曾料到的結(jié)果。我繼續(xù)一個人整日漂浮著，看著地面上的“小丑”們每天費盡心力地生活，看著他們擠眉弄眼、張牙舞爪地表達觀點，看著他們用盡全力去爭取未來。我想，我沒有辦法再去嘲諷他們了，至少他們的身邊還有一群“小丑”的陪伴，而我則孤寂一人。

　　于是在禾繆離開我后的第30天，我決定去尋找自己的身體。雖然可能會很無聊，但是我想一直以來我最大的夢想還是去把自己白色的褲子里透出的紅色內(nèi)褲扯出來扔掉啊。

　　至于這段“局外人”的日子，誰又會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