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在一個只有貓頭鷹和蝙蝠還醒著的深夜里，他敲開我家房門，點了點頭說：“你好，能不能借我一口水？”

???講故事的人，就這樣闖進了我們的生活。

???我時常想，如果那天我拒絕了他的請求，動物王國現在是否會是另一個樣子。但我無從拒絕，他說的是“借”，而不是“給”。當一個人向你借某樣東西的時候，出于對后續情節的渴求，你是無法拒絕的。

???況且他很快就還給了我們更多。

???那天晚上，他喝干了我存在水缸中的所有水——作為一只水獺，蓄水是我的小小癖好——然后抬頭望著天空，?“明天可能要下雨，”他瞥了我一眼，接著說：“注意蓄水。”

???我當然會蓄水。

???我竟一點沒有懷疑他所說的話，我對別人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輕信，我覺得他是察覺了這一點才讓我蓄水的。但他的話還是讓我深感冒犯，就好像你本準備伸出手，卻有人從旁指揮：“這時候伸手是對的”，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所以我沒有留他過夜，而是任由他走進漆黑的夜里。我啪的關上房門，對自己的不禮貌感到既吃驚又不安。

???第二天，被預告的大雨果然降臨了整個動物王國。

???我坐在屋檐下看雨，一點也不想接哪怕一滴雨水。關于講故事的人的消息卻像雨滴聲一樣傳進我耳朵里，避都避不開。

??“像法師一樣神奇！”

??“像天神一樣聰明！”

??“他借了我們很多東西！”

??“但他還的更多！”

??“他講的都是真的！”

???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每天傍晚，動物王國的動物們都聚在他面前聽他講故事。為了讓他的話更清晰有力，大家一致認為他應該站的更高一些。他們聚集的地方正好在我家對面的廣場上，一到夜里，他的聲音，以及星星點點的燈光就闖進我的家門。

??“從前”“國王”“王子救了公主”“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關緊門窗，捂住耳朵，還是無法阻擋歡聲笑語，這時候我真恨自己的手又短又粗。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這個十足的入侵者。”我說。

???你知道，我是只驕傲的水獺。

???然而很快，連一開始答應我不去搭理他的水獺，也跑去聽他的故事。一只和我很要好的公水獺（我本來想和他結婚的）聽完后回來告訴我，“那聽起來可真像真的。”我一聲不吭，在心里把他從我的朋友名單中踢了出去。

???這樣再過了一些時候，我的朋友名單就空空如也。

???我想起以前的時候，動物們在廣場上玩扮演游戲，他們白色的身軀在陽光下閃著光。而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廣場邊看著他們玩。很快，溫順的獅子就會來邀請我。他伸出面團一樣的爪子想拉我起來，“嗨，干嘛不一起玩呢？”我就站起來，和他們一起玩。我從不會拒絕來自朋友的邀請。

???我沒有故事。現在我也沒有朋友了。

???我終于決定主動出擊，把講故事的人從他的寶座上趕下來。趁著夜色我順著下水道游到了動物聚集的廣場，搭起一個小堤壩，正好在他背后。我每天都去，他沒有發現我。一段時日后，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他從來不講身邊的故事。他講的永遠是“遙遠的地方”和“從前”。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一定有什么原因。

???終于，在一天晚上，他正要把一個有關恐龍的故事推向最高潮，他講到恐龍有無比尖利的指爪，可以撕裂眼前的一切，就在這時另一只更大的恐龍卻出現在他面前。臺下的動物都屏住了呼吸，而他故作老成的停頓。我抓住機會，從水渠中一躍而起（我的小腿幾乎抽筋），用爪子指著他的臉龐宣布道：“他的故事肯定都是聽來的！他從來沒有親眼看過！”

???幾乎所有的動物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們的目光讓站在燈光下的我手足無措。我試圖用爪子遮住自己的臉，但還是感到非常絕望。正在這時，機靈的猴子問道：“那么，為什么不講一個動物王國的故事呢？”臺下響起竊竊私語，我趁著這個機會趕緊溜回了我的下水道。

??“講一個，講一個！”這是我離開前聽到的最后聲音。

???我再沒有去過廣場，我羞于見人，我的每一次行動都只讓他變得更受歡迎而已。所以我寧愿什么也不做。后來的事情我是從繽紛而至的閑言碎語中聽到的。

???要求他講一個以自己為主角故事的猴子，在回家的路上發現自己變得更加靈活和有力。結合晚上聽到的故事，他很快明白自己已經變成了“故事主角”。

???講故事的人，他只會講真實的故事。他講出的事情都是已經發生，曾經發生，或者必將發生的。

???他有讓一切實現的能力。

???狡猾的猴子沒有公布這一切，而是每晚更積極的要求他講關于自己的故事。

???猴子的近親狒狒首先發現了問題，他知道自己沒有足以戰勝猴子的機靈頭腦，于是決定把這個秘密公之于眾。

???甚至沒有浪費一點時間追究猴子的背叛，所有的動物都開始要求講故事的人給自己更多。

???獅子要了金色的毛發和威嚴的氣質。

???老虎要了森林之王的地位。

???孔雀要了女王般的美麗。

???豹子要了騎士般的敏捷。

???兔子要了公主般的溫順。

???猴子已經有了陰謀家的頭腦。

???而我躲在自己的水缸里，什么都沒有得到。

???好像每個人都生活的非常富足，可是他們還想要更多。講故事的人不得不每晚講好幾個故事，才能讓臺下的聽眾心滿意足地離開。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總有幾只動物皺著眉頭。

???這時的我已經不再關心他在動物王國中的地位，你知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如果他想成為我們的一份子，那么就讓他那樣做吧。我怎么能僅僅因為他沒有留在我家過夜就怒火中燒呢。

???這樣一想，我的心里就平和了許多，我只想每天坐在屋檐下等雨，就像其他水獺做的那樣。

???我的生活恢復了正常。動物們常常來看我——唯一沒有故事的白色水獺，不知是出于炫耀還是懷緬，或者兩者兼有。曾經和我要好的水獺來的次數最多，他狂熱地向我展示他的黑色皮毛，試圖告訴我和他決裂是多么愚蠢的決定。有時也有別的“朋友”來，我一笑置之。心情好時我也不介意和他們打聲招呼。

???后來他們厭倦了這種拜訪，只是三三兩兩的來，向我懺悔自己罪行或是說別的動物壞話。有時一只動物前腳剛走，另一只又來，他們在房門前相視一笑。有一次獅子和老虎一起來，坐在長桌的兩端，我遞給獅子一杯水，他沒有伸手接，老虎在另一邊喘著粗氣。兔子也來過，一個人，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

???有一天晚上豹子吃掉了兔子，他太敏捷，兔子甚至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孔雀的羽毛全嚇掉了；獅子和老虎打了一架——賭上王者的尊嚴，可怕的吼叫聲充斥著整個森林，像水波一樣在每個角落激起。猴子早早的躲在了樹上，卻還是止不住提心吊膽。

???我們水獺也集體搬進了水渠里的堤壩。其他動物在我們的頭頂上沒完沒了的追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殺戮和被殺戮隨時隨地都在進行，眼看動物王國就要毀滅，獅子和老虎終于達成了停戰協議。他們一起去找講故事的人，然后把動物們再一次聚集在了廣場上。所有動物都去了，他們相信他是唯一能還給動物們安寧的人，他不會背棄我們。

???我沒有跟別的水獺在一起，我躲在他背后的小堤壩中。

? ?那一次，講故事的人講了一天一夜，他給每個動物都講了一個故事，給他們自己的領地：讓獅子稱霸草原，讓老虎待在森林里，孔雀和兔子都被賦予了自保的能力。他小心地敘述，盡量不奪走已經賦予動物的能力，甚至還給了那個貧窮的水獺一個故事：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人類。可是臺下的動物們仍然沉默地看向他。

???講故事的人只愣了一秒，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憂傷的聲音傳到我耳中：

??“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而講故事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