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跟鄰座的男生打架,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把他的一顆門牙打掉了。
他就一小白臉,天天對著一群女生嬉皮笑臉,我覺得他太沒骨氣,逮住了一個好時機,借著他沒還我橡皮的幌子,跟他干了一架。
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不經(jīng)打。
在老師的召喚下,我媽飛奔而來,她一來就擰著我的耳朵,把我領(lǐng)回了家,這還是在人后才干的事。在老師和小白臉父母面前,她是各種堆笑,笑啊笑,仿佛五十六朵花開放在祖國大地上。
彎腰,鞠躬,“老師對不起啊,我家孩子給你添堵了。”
再彎腰,再鞠躬,“這位家長,我家孩子教育不好是我的錯,您家孩子應(yīng)該沒事吧?”
對方跟我一樣翻了個白眼。
等小白臉跟他媽從醫(yī)院回來,我才知道真相,他那顆牙早就松動了,也就是早晚要掉,就像化學(xué)反應(yīng)一樣,我只是個催化劑,幫助他更好的茁壯成長。
我跟我媽說,她不信這套,她說我就是狡辯,小小年紀就會推卸責任,我不服,準備再次戰(zhàn)斗,不料還是我媽老江湖,伸手就擒住我的后腿,把我給倒起來懸在空中。
“你這熊孩子,以后你還打不打了!”
“我還是打!”
一巴掌下來,我覺得我被人生生拴在了老虎凳上。
“你還打不打架了?!”
“明明就是他打不過我!!”
我被倒吊著,看不見我媽的表情,但是我卻能清楚地聽見響亮的巴掌聲。我知道我的屁股在這么耗下去,就會像一本書里寫的那樣,鮮血綻開了一朵嬌媚的紅蓮花。
我媽跟我講完,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繼續(xù)削著蘋果,蘋果皮繞著稀薄的刀刃,一圈接著一圈,像個永遠繞不出頭的迷宮。可是就算再怎么繞,我都想不起還有這么一出。
“然后呢?我怎么了?”
“然后你被打暈了,我才打了幾下,你就流鼻涕了,還是黃的,嘖嘖,真惡心。”
“原來當初你下手那么重。”
“你那么小,我怎么舍得真打,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小白臉才打他的吧?”
她低頭削蘋果,咯咯地笑,笑起來像個孩子。手里的水果刀因為她的笑一起抖動,果皮像條河流不停向前流去。
皮削完了,從頭削到尾,中間沒有一點瑕疵,我撿起來,覺得我媽還真是老江湖,削皮都削得像件藝術(shù)品,可憐我這個做女兒的,下廚都做不出幾道菜。
“給,快吃吧。”
“話說媽,我當初真的那么難纏么?不說別的,你不也打下去了,是不是親媽啊?”
“你自己惹禍我能怎么辦?你是個女生怎么那么不矜持。”
那時候我爸在哪,為什么不出來保護我?
我沒說話,只端詳著那個削了皮的蘋果,蘋果的汁液黏在我手上,我一不小心沒拿好,它從我手上掉了下來,滾落在地板上。
它無休止得轉(zhuǎn)動,像有一條既定軌道那樣,沿著我租的屋子滾動起來,一圈一圈滾動起來。太陽落山,夕陽給我傾斜扭曲的影子潑上慘淡的濃妝。蘋果消失了,它變成了一團泥巴,而我只能僵坐在泥巴上不停地隨它轉(zhuǎn)動。
一圈一圈。天黑了。
天怎么黑了?我媽呢?
“媽,媽你在哪啊?”
“哎?”
“媽,媽,我不打架了你快救我啊!”
“喂喂,你快醒醒。”
有一雙手覆蓋在我腦門上。好涼。媽,是你么?
“你沒事吧?”
一片黑暗,什么都沒有,但是有人叫我,是誰叫我?
“喂,你沒事吧!”
是誰在叫我?我想停下來,不要再轉(zhuǎn)了。別叫我了。求求你,別叫我了。
媽,是你么?
天亮了。
“你昨晚怎么回事啊,大半夜的一直在那叫你媽。”睜開眼,斜前方是室友,她站在鏡子前,整理那一頭大波浪卷,等我恍惚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拿著一支唇膏在涂。
中間隔了很久。
“你,真的沒事吧?”
聲音由遠及近,并且越來越大,她的臉原來已經(jīng)湊到了我面前。
是她涂唇膏速度太快還是我反應(yīng)速度太慢?我竟然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推移。她滿腹狐疑地盯著我,像在看一個逃出人類研究所的外星生物。
她又看了我好久,直到眉頭皺在一起。
“你還是擺脫不了他,對吧?”
他?他是誰?
“我怎么了?”我用后手撐起整個身子,等到完全清醒過來以后,聞到了身上一股濃重的酒味。怎么回事,我從來都不喝酒的啊。摸一把臉,覺得黏糊糊的,好像有什么東西黏在臉上,不會是嘔吐物吧。
一想到嘔吐物,胃里又翻山倒海,像有一群爭先恐后想涌出洞口的鼴鼠在狂奔,所幸它們沒有一個能得逞。
“你昨天晚上跟我們幾個喝醉了,一個人晚上發(fā)酒瘋,好不容易才吧你給弄床上”,她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著墻上的鐘表,我也盯著看,等到我把昨天的腦內(nèi)劇場重演一遍,才意識到碩大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十點了,并且還多偏斜了幾度角,“其他幾個去公司實習(xí)了,我看你這樣不放心,留下來陪你。”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我寧愿相信她看的是墻,因為,眼神中只有無奈。
“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沒?”
“沒,你一遍又一遍喊你媽,裹在被子里掙扎,然后……”
“然后什么?”視線一片模糊,只好低頭看地板磚上參差不齊的花紋。
“然后我們就被你鬧得不得不睜眼熬了一晚上。”
房間里又靜了,她也沒再跟我搭話。
可是,我為什么喝酒呢?
起床趴下身子,伸長胳膊去撿甩進床底的拖鞋,深吸一口氣,準備收拾收拾刷牙洗臉變成正常人。我拖著一身酒氣靠近水龍頭,準備擰開洗臉,滑滑的,發(fā)現(xiàn)黏在水龍頭上的是鼻涕,黃的鼻涕。
又來了。我受夠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記憶,那些不愿意留下的時光片段,可以像鼻涕一樣流掉,我只需要用紙巾一擦,他們就會從我的世界被抹去,仿佛前一秒那個為非作歹的混蛋根本沒有存在過。
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老師逼迫寫日記,那時候會認認真真地在本子上懺悔,比如惹老師生氣啦,跟同桌吵架啦等等作奸犯科的事。這種事隔三差五就發(fā)生,我挺害怕我媽訓(xùn)我,所以莫名其妙一緊張就流鼻涕。
有一次流完鼻涕的第二天,我閑得無聊看日記,吃驚地發(fā)現(xiàn)早上起床脖子轉(zhuǎn)不動的原因不是因為落枕。日記中的我哭著給一個小胖子賠禮道歉,在打得他鼻血直流的同時,被對方撞到了墻上,我蜷縮著,應(yīng)該撞到脖子了吧。
面對黑紙白字和斑斑點點的淚跡,無論我怎樣努力地想,都無功而返,它們確確實實消失了,就那樣從我單薄的身體里,平白無故消失。直到這種事發(fā)生多了,我才相信,自己的身體的確包含著一個秘密,能用鼻涕刪除記憶。
當然有時候也不受控制。怎么說呢,潛意識作祟。
我決定還是試探著問一下。
“我昨天有沒有說為什么出去吃啊?”我一邊刷牙一邊問。有一部分牙膏沫好像咽下去了,薄荷味的,小時候還吃過,被我媽攔住了,她騙我說吃下去會死。最近聽說有的劣質(zhì)牙膏對人體有害,直到現(xiàn)在還為自己命大感到慶幸。
“你不是說你賺了獎學(xué)金,要出去狂歡一下么。”
“就沒了?”
漱口水流進下水道,我呆呆地看著水滑了下去,抬不起頭。
“沒了,誰知道你跟受刺激一樣,不去你還跟我們拼命。”
她已經(jīng)準備好要出門了,暫時留在這里只是為了安撫我這只籠子里的紅眼睛兔子,防止它又開始咬人。她漫不經(jīng)心地掏出手機刷微博,好像昨晚發(fā)生的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喝酒也好,各種丑態(tài)也好,只不過是發(fā)泄而已。我也是,她也應(yīng)該是,只是她不會忘記,而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別的沒?”
“然后我們勸酒來著,沒想到你一口就干了,問你怎么了,你就說沒事。”
“然后呢?”
“就我跟你之前說的,你發(fā)酒瘋。然后你就說今年考到了獎學(xué)金,辛苦那么久,當然要放縱一下。我記得你以前不喝酒的來著啊?”
看來我要先排除個嫌疑。
“我有男朋友么?”
“哎,怎么想脫單了,你這種拼命三郎,怎么可能喜歡方程式以外的東西?”
我知道那時候自己一定受刺激了,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我沒再問下去。
沒留任何證據(jù),完美作案。
室友走了以后,我翻遍了所有的日記、聊天記錄、短信、通訊記錄。一無所獲。昨晚那個酩酊大醉的我,她故意隱瞞了悲痛,不想讓現(xiàn)在的我察覺,這么做都是為了阻擋我重新獲得記憶嗎?這是悲痛,還是自私的逃避?
那件讓我痛苦的事,憑空消失了,而我想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一切。
這么離奇的夢,這樣失態(tài)的我,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推動,讓事態(tài)無法控制。
我媽應(yīng)該沒給我打電話吧。
我從小跟我媽一起生活,只在照片上見過我爸,泛黃的相片上,映著的是一個跟我相似的卻陌生的臉。我媽總是說我長得像爸爸,總是不自覺地抹去相片上的浮塵。
真正見到我爸,是在親人們送我去上大學(xué)那天。那天我跟他大吵了一架,因為他除了會給我打撫養(yǎng)費以外,什么都沒有做,什么也都不想去做,為我媽他也什么都沒做,在家里最艱苦的時候,為了躲債,他只扔給我媽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就帶著家里的全部財產(chǎn)逃之夭夭了。
他什么都反駁,頂著我的冷嘲熱諷,像個木頭一樣站著。
我知道小時候在別人嘲笑我沒有爸爸的時候,我媽一定在家偷偷抹淚。那些眼淚,我在心里一滴一滴存起來,相信總有一天,它們會匯集成江流,這樣無論我身在何處,只要有一條小舟,我就能劃到她身邊。
小時候經(jīng)常流黃鼻涕,不明真相的她帶我去看中醫(yī)。姥姥以前是傳統(tǒng)的中醫(yī)大夫,所以我媽鄙夷西醫(yī)的不靠譜,堅持慢工出細活。
老中醫(yī)沒說什么,就說不是什么病,開了一點藥就打發(fā)我們走了,不過我記得他說過,以前中醫(yī)認為,鼻涕是大腦新陳代謝的產(chǎn)物,是從腦內(nèi)排出的廢物。
“那鼻涕能不能叫腦屎?”我坐在沙發(fā)上看她給我削蘋果。
“也可以,只不過好惡心啊。”
她微微笑著也不抬頭看我,坐在小馬扎上,認真地削蘋果,蘋果皮從頭到尾,一絲不斷。
為了教導(dǎo)我,她總是說,要是你爸看到你就好了,當年他是個肯努力拼搏的人,你也許會聽話的吧。
真討厭。我覺得她還是牽掛著那個老混蛋。
頭又開始痛了,一把拉回現(xiàn)實,早知道昨天就不能那么肆無忌憚地放縱。
看來,要想繼續(xù)從室友那打聽昨晚發(fā)生的事,就要等她們下午回來了,可是既然我沒有多透露什么,怎么可能問到那件被我從腦海里刪除的事啊。真頭痛。
頭發(fā)至今還沒有整理,披散在肩上,被我揉成了一團,不打算出門見人了。
如果要逃避,到底在逃避什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床頭上的手機突然沒有征兆得響了,我拿著它,看著對方的電話,遲疑了好久,直到鈴聲歌曲重復(fù)了兩遍,我才按下接聽鍵。
“喂。”
“女兒啊,你終于肯接電話了”,電話那頭莫名其妙地欣喜,他對我依舊親切卻陌生“我給你打的錢還夠吧?”
“嗯,還行。”
“你不會剛醒吧,怎么感覺跟喝酒了一樣,腔調(diào)都變了。”
“沒。”
“你同意了?”
“不。”
同意什么?我不知道,怎么那么莫名其妙。
“唉,我也是希望你能體諒我的,我以前是實在沒辦法不想拖累你們才走的。爸爸錯了,現(xiàn)在悔改了……真心想跟你媽復(fù)婚”他停住了,遲疑了一會,讓本來就僵硬的氣氛雪上加霜“我真的希望你和你媽能接納我……你還能讓爸爸怎么說啊。”
“沒什么,你跟我沒太有關(guān)系。”
“你媽給你打電話了?”
“沒。”
“你媽媽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說你們吵了一架。”
“哦,我忘了。”我只知道話筒在顫抖。
“她哭得很厲害,說你太不聽話了。”
抖動越來越厲害了,我控制不住。
“你媽媽是同意的,但是你怎么那么不聽話。”事情好像很嚴重。
“我說什么了?”
“不知道,反正弄得你媽媽很傷心。”
“那就算了,掛了。”
“哎……”
怎么突然發(fā)生這種事?
怎么能跟他這種混蛋復(fù)婚?媽你怎么想的?
媽你怎么想的,怎么能同意啊!
所有的記憶都混著灌下去的酒,重新從下水道涌出來。我感覺到我腦子當機了,鼻涕又流了出來,順著面頰往下流。強掩的冷靜徹底崩潰,眼淚也流出來,止不住。所有被丟掉的記憶重新進攻,它們都只是潛伏在暗處等待著我最后一道防線被突破。
——你長大以后別離開我,別忘了你媽喲。
“你怎么那么健忘,他怎么對你的?!你知道,他根本不值得原諒!”
——到時候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打架了。
“你還是不是我媽,你就那么死心塌地需要他可憐嗎?!”
——等你長大考上大學(xué),一定要帶媽媽去看看啊。
“我真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你們之間的事我怎么沒法管!”
——媽媽等著呢,下次別再跟男生打架了。你爸對人很寬容,你也要忍耐。
“你要是要我這個女兒,就別復(fù)婚!!!”
我已經(jīng)歇斯底里了,記憶里的也是,現(xiàn)在被記憶襲擊的也是,那條小河原來早已被洪水沖擊得更加洶涌,已經(jīng)不適合任何舟子擺渡了。
“對不起。”
最后這句話已經(jīng)不知道是誰說的了。
我抹著滿臉鼻涕瘋了一樣翻過手機給她打電話。
“喂,媽你在哪?”
“我?”
“對啊,你在哪?”
“……”
“你快說啊,來不及了。”
“你是誰?”
就像我逃避痛苦一樣,我媽也把我刪掉了。我像一團屎,她腦子里的屎,消失在抽水馬桶下拉時的洶涌的急流中。
時光倒流回昨晚,我又喝倒在酒桌上,手里緊攥的電話上數(shù)十個未接來電,吐了一地。
“媽媽,這個電影不好看,最后的那個大姐姐瘋了。”
“那就關(guān)了電視吧,這種電影沒什么意思的。”媽媽在削蘋果,很仔細,蘋果皮一圈一圈繞啊繞,一圈一圈,繞啊繞,沒有斷。“好了,蘋果削好了,快吃吧。”
“媽媽,流鼻涕了。”
“怎么那么不讓人省心啊,臟死啦”,一雙溫暖的手,遞過來一張紙巾“快擦完洗手。”
“嗯,明天我會努力學(xué)習(xí)不打架的。”
“真乖。”
寫這個文的前幾天看了一部很怪誕的電影——《貓湯》。為了找到姐姐失去的一半靈魂,主人公像一個幽靈一樣穿梭在各種古怪的場景中。有時候更感覺所有人更像是一種象征符號,不斷與別人重組成一段又一段記憶,本體和精神,是否真正能達成所謂的共識,我想我能做到的只是讓幻想發(fā)生而不能做出實際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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