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起舞劍入室千顏山莊新皮二十張買賣十樁金萬銖

　　我拿起桌上的一疊訂單，落寞勾唇，又到開工騙人的時間了。是騙人，因為我，章國易容師的第三代傳人。

　　記得小時候爺爺每日總要說：“容兒，不要相信別人的臉，一定要別人相信你的臉?！比輧?，我叫蕭莫容，我不是女人，我以臉為生，我千般面孔，我不是卦師，也不是戲子，我只是一名易容師。

　　山莊里有一片圃園，花開四季，鮮妍爭輝，一如世間群芳競秀，所以我看得多了，再不會被迷惑。被蕭氏假面騙過的，人人恨我入骨，又都不愿動手，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成為我的主顧。從前，我一直我以為這營生干一輩子，腰纏萬貫，沒什么不好……

　　二

　　第一次見她，是在章國天都的一間棋館里，那天，黑色勁裝的劍士走進我的山莊，遞過一塊眠亙樓的令牌說：“我們家主人有請?！蹦翘欤易哌M棋館的密室，錦衣男子交給我一張勾畫極為精巧的線描道：“這張美人面，煩請做給我家小姐?！辩R前深灰色棉袍的女子順著他的聲音緩緩轉過身，我看清了那張令我沒世難忘的顏容。這世間，何謂美人面？

　　畫上女子，是標致的明艷照人，一雙剪水秋瞳，顧盼生情，更可想見真人是何等的楚楚憐人。而眼前之人呢，只能說，任何見到她的人，都不會覺得她不美，甚至比畫上的女子更美?？赡欠N美，驚心動魄。第一眼，雌雄莫辨，第二眼，狹長鳳目流光灼人，第三眼，此心已失。薄削朱唇笑意淺淺，難掩周身薄涼之氣。

　　我給許多女人易過容，她們，更像一件工具，為了身后之人種種目的而身不由己的傀儡。而她，不是。直到她說：“在下穆臣曛，久仰蕭先生?！蔽也藕V定，易容師相面，不會有差。

　　穆臣曛，四國中人人談之色變的名字。她是斷送朔北十萬大軍的玉面修羅，是穆臣與鏡和家的孽障。而今天下北有章、黎，南有夜、姜，各封一僅次于皇族的世家。當年四國為一朝時，皇帝為防穆臣、鏡和、檀闕、扶風四大世家犯上作亂，分賜蠱毒。此蠱代代相傳，于身體無害，只有兩兩相遇才會發作?？赡鲁寂c鏡和家，偏偏有了這樣一個孩子，自然引起兩大世家與皇族的追殺。輾轉流落，為黎皇眠亙樓所得。黎國在朔北與戎狄開戰，便是此人，以八卦機巧之術，兼連環奇詭之兵法，三日殲滅十萬鐵騎，令黎國雄風大振。而今，怕是黎皇又有了什么打算。

　　直到死前我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同意扮作她的侍從，以不斷保障那張假臉的安全。是她給的價錢太豐厚，還是，終究逃不過那張美人面？

　　三

　　三月后，面具完工，她于鏡前緩緩覆上面皮，巧笑嫣然，亦遮不住入骨邪魅。此去，她冒充獻給章國隴南王的美姬，代黎皇與他交易。隴南王承諾東隅十城，她刺殺章皇。登車之前，低著頭的一眾侍婢中，忽有一人抬頭上前與她并立。那一瞬，她笑得百媚失色：“蕭先生對自己的杰作可還滿意？這位小姐，名喚東陵舒?！毕嗤纨嫷膬扇藚s是不看衣著也極好區分，這世上，也許就是有一種人，傾城，傾國，亦可傾天下。

　　四

　　進入隴南王府的第一日，因著是身份卑微的美姬，并未見到章燁本人。只有一謀士樣貌的青衣男子前來安置。他望著眼前眉目恬靜的女子，眸中滿是同情：“在下桓子塵，乃王府掌事，小姐別離故土，萬莫憂思成疾，先行在別院住下，不日便可見到王爺。”往別院的途中，但見府中粉黛花叢，愁煞伊人。章燁座下美妾如云，果然名不虛傳。這時，只聽身后一聲嬌斥：“等等！”便見身著華貴宮裝的女子在一眾侍婢的簇擁下疾行而至。細眉大眼，妝容精致，微揚雪白尖削的下頜，旁邊立時響起：“見到青鹮夫人還不速速拜見？”她身形稍滯，僵硬回身施禮，一時間倒分不清她穆臣曛是不習慣低眉順眼，還是有意做戲。盛氣凌人的女子一通挖苦，才浩浩蕩蕩離去，起身時，竟發現她眼睫微濕，我笑問：“怎么，堂堂玉面修羅，當真了？”她卻莫名回答一句：“想不到，竟能得見故人?！蔽覔u頭失笑，冷不防瞥見隨侍的東陵舒面色沉沉。

　　連著三日，連章燁的影子都未見到。我一邊為她養護面皮，又一邊教她如何使表情自然。期間只有桓子塵前來問詢，此人得以出入王府后邸，想必與章燁交情不淺。卻是每日桓子塵走后，東陵舒都會長久凝視他的背影。我一直不懂，她為何要將東陵舒帶在身邊，即便易容，仍是風險極大。她只道：“一個進獻的美姬，被我頂了，還有何出路？”

　　五

　　第三日夜，無月，昏黃燈光下，二人對弈。我已是滿盤死棋。正要認輸，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醇厚的低笑：“蕭先生棋力如此不濟？”簡單一語，令人脾胃生寒。但見章燁通身玄黑織錦袍服，眸色如炬，輪廓若削。我以為，易容師的臉是不會被看穿的，可是這個人，認出了我，真不愧是開疆拓土的隴南王。

　　謀劃旬日，章燁為她與兩名美姬同時準備了大婚典儀，為的是讓她有資格進入章皇的宴席又不引人猜度。行禮那日，正逢四國國君會盟，章皇特地恩準隴南王紅衣入宴，接受祝賀?；榉c典儀安排在豐禧殿，啟行前，青鹮夫人攔住了馬車，眸中妒火熊熊：“王爺與本夫人結發情深，你們這些狐媚，不過是一時風光。”見她靜默不語，桓子塵不卑不亢道：“夫人的車在后面，東陵小姐要先行試婚服，莫讓王爺久等了?！彼此摎怆x去的背影，神色復雜。

　　豐禧殿中，司服監帶領一眾宮人恭敬侍立在做好的婚服兩側。人言女子十里紅妝，楚楚可憐。卻不想她只是漫不經心的伸手一勾，提起那“傾一朝織工，得云錦十匹”的嫁衣一角，四指順勢行云流水的一拂。僅僅享受著難得一見的面料觸感，便扔下一句：“這裙子美是美，可惜太繁復了，本小姐不喜歡?！闭f著，袍袖鼓起一陣獵響，絕美弧線劃過豐禧殿眾侍從的眼睛，掛在一旁為隴南王準備的禮服頃刻而下。素手廣袖，華貴云錦赤焰席卷，眾人惶惶如聞鳳唳九天，再看眼前，端的是一個倨傲狷狂，邪佞不羈的玉面妖人。這就是傳說中被贊為“溫雅嫻淑，才貌雙絕”的東陵小姐？世人莫不是瞎了眼，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一瞬光華生生要灼瞎侍從的雙眼，待到為首的司服監回過神來，急急勸道：“東陵小姐，使不得啊。”只聽頭頂居高臨下的聲音響起：“擔心什么，兩位夫人那不是還有備用嗎，不怕隴南王試不過來？”司服監出殿時，猶自膽寒的一陣低語：“這世上，能把大紅穿成這樣的，除了陛下，就是此人了?！?/p>

　　會盟晚宴開始前，三人在豐禧殿靜候。我取下假面，細做檢查，今夜，應該是第一次動手的機會。殿門口倏爾傳來東陵舒驚惶的叫聲：“大人不好了，青鹮夫人沖進來了?！遍T外女子盛怒未歇：“一群狐媚，本夫人就是殺了你們，王爺也不會怪罪。”想來是另外的美姬與她起了沖突，波及此處。我正欲為她覆上面皮，手卻被輕輕壓下，她讓我擋住殿外旁人，只道要與青鹮夫人敘情。

　　青鹮狐疑入內，瞬間啞了聲。我本以為她是懾于那般驚心動魄的容貌，不想竟聽得：“曛兒？”“鹮兒，沒想到，你我會在此相見?！薄坝讜r姐妹，到底不如前了，你也是他的人？”“鹮兒，你真是一點兒沒變，強勢凌厲，不過，如今你是為了哪個他？”一陣緘默，青鹮孤身黯然出殿。

　　六

　　婚儀過后，新婦隨隴南王入宴。乾元殿后的御園中，豐霖臺，詠雀臺，昭華臺三樓依次而立，章皇章藺坐在居中的詠雀臺前，案旁是三國君主。一身紫紅色夔龍紋的黎皇朝這邊靜靜示意。四座公卿列次，美妾盈盈，卻陡然不見隨侍的東陵舒。章皇已開始主持宴席，我只得悄悄去尋。宮道蜿蜒，廊角處桓子塵與東陵舒二人并立。她一身水紅宮裝雙頰染暈，似在急急訴說什么，桓子塵則謙謙淡漠，不久拂袖而去。我剛欲追上前去，東陵舒卻對著桓子塵的背影恨恨摘下我給的面皮。心知大事不好，無法一力阻攔，我飛步奔回大殿，不待說明原委，門口已見一陣騷亂。

　　東陵舒奮力掙脫兩名侍衛的鉗制，廣袖竟因用力過猛而齊齊斷裂，傳說中溫雅嫻淑的她，此刻鬢發散亂，衣不蔽體的向詠雀臺沖過去。一名章皇的暗衛從斜角飛掠而至，只聽“咚”的一聲，仿若骨頭碎裂，那抹水紅煙影便重重跪倒在詠雀臺前的朱漆龍柱旁。她嬌艷的面龐交織著痛苦與憤恨，顯出一種瘆人的扭曲獰厲?？墒牵@都無法阻擋眾人發現場中竟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東陵舒在貴族的一片訝異中嘶吼道：“諸位都看到了，隴南王身旁的人，是假的，我才是真正的東陵舒。而她，是殺人不眨眼的玉面修羅，如此妖人，四國精銳護衛，不是該速速擒殺嗎？”

　　一番駭人言語下來，我頓覺一股肝膽俱裂的恐懼襲遍全身。靈魂回竅剎那，額角已是冷汗密布?；琶聪蛏砼灾?，她依然鎮定的品著一盅上好龍井，沒有絲毫焦躁不安。只是，面上一抹陰鷙劃過，復又換上深不可測的笑容，低低對身后的桓子塵念道：“桓先生，這女子終是為了摯愛，把我給供出來了。這世間一切爾虞我詐，難道都要敗在一個情字上嗎？”但是，一貫春風般溫朗的桓子塵，臉色鐵青，怔怔望向眼前之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再看章燁，比身旁的女子，更加鎮定。他，原來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桓子塵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心地善良，無辜承受家國罪責的東陵小姐。他豈知，她就是背了十萬人名的玉面修羅，就是被皇族苦苦找了十多年的兩大貴族家的孽障。他以為，他可以庇護她，誰成想，她是來與隴南王交易的。我從未想過，親手制作的面皮，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被揭穿。

　　四國無法決斷之際，卻見詠雀臺遙遙居中的龍座上，一抹烈焰妖紅光影紛擾，如血冶艷。衣帶生風，神鬼莫測之際，已席卷而至。她與隴南王皆未料到章皇這番動作，任由他的整片曼陀羅籠罩而下。章皇魅惑的嗓音低低響起：“朕素知玉面修羅絕色，總覺不該是這種美貌，如今，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長著一張，朕覺得美的傾國之面?！彼w長而蒼白的手指迅速攀上面具的邊緣，眸中一抹不明笑意閃過，然后，那張我傾注了三月心血的美人面黯然委地。章皇的手法極為熟巧，那面皮仍是完好的，只是在眼前之人的真容前，瞬間失了光華。

　　七

　　章皇的一句：“果然不出所料。”語音未落，卻聽得她驚呼一聲：“青鹮！”昭華臺上赫然一華服女子，袍服翻卷而響，她朗聲道：“青鹮得遇王上，此生無憾。”而后，從容赴死。濃重的血腥味傳來，妃嬪驚叫散開，我聽到她在哭，她居然哭了，“鹮兒，為什要死，不值得。”章燁面上一抹痛惜，黎皇眼底晦暗不明。穆臣曛，你們穆臣家的人，原來也是有心的。

　　身份暴露，她被章皇帶在了身旁。東陵舒不知去哪了，死了？逃了？總之，桓子塵沒有找到她。我的使命雖然完成，但莫名的留了下來。人不看到結局，是不會甘心的。

　　殿外，月華清寂，一紫影鬼魅般掠進，侍衛皆無知無覺。她作一長揖，斂聲道：“臣下失手，請陛下恕罪?！崩杌实Γ骸澳阋灿惺值臅r候。因為青鹮？她已經背棄朕了，你要一樣嗎？”不同于章皇的傾城邪佞，此人劍眉鷹目，一看便是為權力而生的男子?！半m在章皇之手，也必當全力周旋?！薄澳呛茫退悴怀?，朕也希望你回來，畢竟，你比東隅十城更重要?！彼吆?，我聽見她笑了，無奈，自嘲。她不是傀儡，可仍是工具。

　　八

　　三日后，我正對著那張面皮發怔，忽而一抹紅影攪擾燭光。章皇尤勝女子妖嬈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玩笑：“蕭先生好啊?！蔽沂且兹輲?，以看穿人面為長，而這個人，乍看上去如稚子頑劣，細悟則深不可測，竟讓我，猜不透。世傳章皇章藺，耽溺酒色犬馬，然聰慧決斷。章皇每飲宴昏醉輒伏于案上休寢，有宮人呈各郡密折于御案，本不欲叫醒章皇，不想其自行起坐，精神抖擻，一目十行，堆疊奏章頃刻批復，且臣子俱敬服章皇圣明周全。故章國上下，無有不懼章皇者。章燁開疆拓土，雄才偉略，終不及章藺，適合做一個皇帝。

　　他緩步走至她面前：“玉面修羅，穆臣家的人？”“陛下起了殺心？”二人相對，頗似孿生兄妹?！半蘅刹还芾献孀诘慕渎桑贿^，你知道你父母的故事嗎？”她面色一滯：“生來便是孤兒?！薄半弈菚r還小，朕的母親，與你母親曾是姐妹。想聽嗎？”她點了點頭，眸中似有流星砰然墜逝?！澳愀赣H穆臣蒼，常年帶著一張面具，世人眼里，穆臣家的人，個個冷面無情。他藏起面龐，就好像可以隱去一切悲喜嗔惑，他也確實成了名將中人人膽寒的“穆臣鬼”?？捎幸惶?，只有十六歲的鏡和纕因頑劣而失手摘下了他的面具。四目相對，自此百世千年，無盡相思。”

　　章皇頓了頓，“你身上，是不是有一枚蠱毒印記？”“是一枚花形印，每月都會發作。”“那也許是你父母，思念對方了。穆臣與鏡和家的蠱，一曰相思，一曰無盡，種到同一人身上，就會在經脈上打下花印，名叫無盡相思。倒像是朕的先祖，成就了你的父母?！彼凉M目震撼，依舊壓下心緒道：“陛下說這些，為了什么？”“朕只是看到你，想起來了。朕真的很羨慕穆臣蒼。對了，你可以告訴你的主子，若是想要皇位，盡管找朕好了，朕不稀罕?！彼紤幸恍?，直教傾國無顏色。“陛下和我，是一樣的人，得不到想要的，守著他人趨之若鶩的。陛下，比他們都聰明?！?/p>

　　章皇走后，我問她：“你不做刺客了？”“如此章藺，我舍不得殺?！薄熬筒慌滤陥鲎鲬?？”她只是笑：“蕭先生身為易容師，看不穿他吧。他太聰明，可惜太聰明?！?/p>

　　九

　　我此行入宮，看上去就為了養護一張臉。在漩渦中是一枚無用的棋子，亦無法吐露心中之情。我似是做了一場夢，醒過來，獨余蕭莫容一人。騙人的營生，終究把自己騙了。

　　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她為什么陪著章藺走了，她有太多讓我想不通的了。章藺故意中了章燁和黎皇的圈套，章燁了解他的大哥，真做了假死的場面，請我制了新的面皮，送他們出城。那是我做的最后一張面皮了。

　　她走前對黎皇說：“陛下，還是東隅十城重要些?！庇謱ξ业溃骸岸嘀x蕭先生一程，千顏山莊的生意，會越來越好吧?！彼切χf的，如同一個孩子，章藺也是，卸去了伏案起坐的神話，儼然一個孩子。他們走了，再無音信。

　　十幾年后，相繼傳來黎皇與章皇駕崩的消息，我又想起了他們。許是若她說的，一切爾虞我詐，都要敗在一個情字上。我腦子里總在回想他們每一個人的臉，有青鹮，有東陵舒，有她顛倒容華的美人面，我才發現我看不透任何一個人的臉，我做易容師的信仰被動搖了，所以，這世上再不會有易容師了。

　　我圃園里的花又開了，只是我再也懶得看一眼了，你們走吧，留我一人，無盡相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