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上

　　Vousêtesmalumière.

　　【1】

　　那是在心底款款漂浮著的塵埃。逆流的光染了淺淡褶邊，隨著耳廓邊聲音的延展，一纖一毫都沾染上這樣的浮塵，密密麻麻地堆積在了心室門口。窺伺著時機一涌而進。

　　顏珞雋的頭低著，腦部神經卻集中到一起，緊緊剖析著傳入耳膜的音頻。

　　“這次學校定下來和法國樂利克斯中學交換生的名額……”班主任平和的聲線如同夏日里纏在一起的蜘蛛絲一樣令女生煩躁，“我們班是錢茜。”

　　“啪”的一聲。蜘蛛絲在心里斷成一節(jié)一節(jié)。顏珞雋這才抬起頭來。這個時侯若是有人看她，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里噙滿了水，但是眼神凌厲而倔強，窗外射進來的光束把她的睫毛直接打成了暗金色，這是一種只屬于她的表情。但是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焦點瞬間都投到了那個叫錢茜的女孩身上，就如同動畫片里特有的喜劇效果，幾十個腦袋在一瞬間“唰”地一下轉過去看著顏珞雋身邊的女生，帶著各種表情，整齊劃一到令人發(fā)笑。

　　被看著的女生不好意思起來，嘴角卻隱藏不住笑容而往后咧開。她朝坐在后座的左越笑笑，再朝顏珞雋看去，對她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對方也笑著看她，此時眼里早已一派清明，所有心底里漏出的表情全部在一瞬間重新藏回心室里。

　　那樣固執(zhí)可笑地堅持到最后一刻，希望奇跡的發(fā)生。但是奇跡之所以為奇跡，就是因為它不會輕易駕臨。

　　從幾個月前就開始商定的中法交換生名單，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傳送到顏珞雋的耳朵里時，心里就無法抑制地渴望，想要逃離，想要離開這里的心情膨脹到胸口發(fā)痛。但這種渴望沒有多久就平復下去，不可能是自己，她很清楚。坐在自己身邊什么都擺在臉上的好友錢茜立刻滿面紅光地跳起來：“雋雋啊！太棒了我們一起去哦，我們法文成績都那么好，老師很可能會選我們的。哼哼，萬一不行，我讓我老頭子給老師……”說到這里她四周看了看，孩子氣地神秘笑笑。顏珞雋看著這個心直口快的好友，她的神情愉悅，心底卻瘋狂地滋長出暗黑色的海藻，死死地綁在心口，讓自己不能呼吸。

　　憑什么。憑什么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她從女生手里抽回手，淡淡道：“我可能不能去了，你知道，我爸根本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遠門。他也一直帶我到歐洲去玩的，去不去也無所謂啦。”她微微一笑，面孔在錢茜眼里顯得極為甜美。

　　只是誰也不知道，最甜美的面容下，潛藏著最悲傷最危險的心緒。

　　【2】

　　從新大樓走下來，身后高一年級新生的校服顏色已經明晃晃地蓋過了自己的。無聲無息的時光，它就在你身旁，你卻無法拉住它。顏珞雋抬起頭看一眼被白色腰線環(huán)繞的紅色法式大樓，似乎只有它可以永遠不變。坐落在上海市中心的百年老校，原身為“中法學堂”的光明中學，法語作為第二外語，并且早和法國崗貝市的學校成為姐妹學校，每一年都會派出交換生交流。作為幸運地進入法語班的顏珞雋，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去學法語。但有的時候，有些努力并沒有用。

　　走在前面左越勾住錢茜的脖子：“哎哎，我們去來福士逛一圈吧，慶祝錢同學遠赴法國之旅。”錢茜啐了她一口：“算了吧你男朋友不來接你啊，還假仁假義地拉著我們。”

　　顏珞雋心里一晃，她隨著兩人的步子往校門口走去，果然看見那個和本校學生校服區(qū)分開來的身影。雖然已經入秋卻還不換的白襯衫服帖地依著上半身，左胸口有個被人笑稱為皇家馬德里的校徽標志，袖口卷到手肘處，露出一段小麥色的皮膚，被黑褲子勾勒出的長腿不安分地打著節(jié)拍，看著三個女生走出校門立刻顯露出玩世不恭的笑，走過去抱住其中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然后自然地轉過頭朝顏珞雋和錢茜打了聲招呼：“嗨。”

　　墨黑色的頭發(fā)在女生眼里顯得刺眼。

　　“喂喂，可以了，保安還看著呢。”錢茜推了左越一下，她便不好意思地掙脫了男生的懷抱。

　　“三位小姐想去哪兒，在下全程護航。”男生微微笑，俊俏的模樣惹得從門口出來的其他女生頻頻注目。

　　“行了，肖凱齊，真以為自己是情圣呢？”顏珞雋這才冷冷地道一句，不去管幾個人略微尷尬的神色，拉了拉書包朝前走。

　　從光明出來，往南是學生流匯集的文廟，往北則是人民廣場中心的來福士。一行人一到來福士，左越就拉扯著要走到地下一層的小吃區(qū)域，蛋撻和燒烤的香味直接從樓梯口悠悠飄來。顏珞雋從樓梯間的空隙瞥了一眼給顧客包裝東西的服務生，臉色微變：“這個……我胃忽然有點不舒服，你們去玩，我回去了好不好？”幾個人面面相覷，看著顏珞雋的臉色確實不好，男生撓撓頭道：“要不我送你回去？”

　　顏珞雋沒吱聲，轉頭瞥了左越一眼。

　　“應該不會被吃豆腐吧？”

　　原來微涼的氣氛還是被男生逗樂，“美得你，你想送上門去人家雋雋還不要呢。”

　　“好啦，你送雋雋回去吧，我們去逛。”左越也順著錢茜的話說道。

　　“OK，謹遵夫人之命。”肖凱齊比了一個再見的手勢，轉過身去發(fā)現(xiàn)顏珞雋已經走出好遠，這才咒罵一聲追上去：“喂喂，姓顏的你不是胃痛嗎！走得跟超人似的做什么！”

　　【3】

　　女生大步朝前走，不去理會借著腿長已經快速走到自己身邊的肖凱齊。

　　“喂喂，你真的是胃痛嗎。”

　　“不是！”她大叫一聲，把男生嚇了一跳。他看見她眼睛里閃爍的淚光，一下子愣住了。

　　“喂……”一向油嘴滑舌的肖凱齊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跟在顏珞雋后面。

　　女生擦了一下眼角。兩人都不再說話，筆直往前走，到半途男生實在是忍不住，看了看臉色有所緩和的顏珞雋，這才道：“是不是胃真的很痛啊，到我家去拿點藥吧？”

　　“呸，想誘拐未成年少女上門啊。”顏珞雋翻了個白眼。

　　肖凱齊咧了咧嘴：“看樣子是好了？誒，你說你平時火氣那么大，胃怎么會不疼。”

　　女生不再說話，兩人沉默地走過書城后的福建路天橋。

　　當初以為從小學就認識的男生說會和自己一起進光明是真的，其實只不過是對方的一句玩笑，就好像當初她以為他會牽她的手，以為即使她不說，他總會知道，無止盡的曖昧里全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但是最后，當自己的好友在敬業(yè)中學門口親吻了他之后，他終于還是成了過往。走到一棟公寓門口，顏珞雋停下來道：“我到了，你的任務完成了。”她看著沒有動的男生，下了逐客令。

　　“那……我走了。”男生掩飾性地抓抓頭。

　　肖凱齊，你敢說你真的喜歡左越嗎？只喜歡她嗎？你不敢。你知悉所有，但你沒有那個勇氣。而我同樣也沒有說出真相的勇氣。我們是同一類，卻也完全不是同一類。顏珞雋看著男生的背影徹底消失，這才從高高的公寓樓前走過，徑直穿過一排老房子走進一個窄小陰暗的小弄堂里。

　　“雋雋啊，回來了？”父親從小間里端出一碗菜泡飯，拿下臟兮兮的圍裙，“今天沒去來福士打工啊？”

　　“沒有，不想去了。”女生丟下書包，把腦袋窩進枕頭里。誰也不會明白這個莫名其妙的自己的。誰也不會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作為交換生去法國，我多么想離開這個貧窮的家，到更廣闊的地方。而埋藏在這些渴望之下的，還有，我想逃離，逃離肖凱齊已經無法屬于自己的事實。可那都是虛妄，我拿什么去交報名費呢。

　　即使是在好朋友面前，我也不得不偽裝，就是沒有辦法讓她們知道自己和她們是多么的不同。我也不想撒謊，真的，可我就是不愿意讓你們看輕我，欺騙你們其實我也和你們一樣。不讓你們知道我爸爸不是在歐洲到處跑的生意人，而是一個普通單親父親，還是個工人；不讓你們知道我家不是住在高級公寓而是遲遲不能拆遷的舊里弄；不讓你們知道我為了貼補家用必須去來福士樓下的小吃店打工。

　　因為你們都是生長在陽光下的金子，于是在你們中間，我無法忍受自己是只是泥潭里的小沙粒。自卑又虛榮，卻控制不了去偽裝，在偽裝的時候又感到內疚和不安。所有的一切交疊起來，莫名其妙的心緒爬上心口，這種難過，誰也無法體會。

　　【4】

　　樂利克斯的交換生是在星期一的時候亮相光明中學。在經過官方式的歡迎典禮后，整個學校基本上已經如同瞬間消失所有鹽分的死海，極具波瀾起來。女生閑閑地朝講臺上打量了幾眼，一共來的30個法國學生中，自己班級里現(xiàn)在站了14人，熱鬧地不像話。班主任的臉笑得幾乎要抽筋，班里鬧哄哄的怎么也安靜不下來，這些西歐人個子參差不起，棕發(fā)居多。她瞇起眼睛看他們顏色各異的眸子，肩膀被左越拍了一下：“雋雋，你看那個……”顏珞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是里面?zhèn)€子最高的一個男生，皺著眉頭有些許不耐，她一不小心和對方四目相對。如同被抓住了的小偷，女生有點心虛，那個被看的男生則用一雙比頭發(fā)更深的金褐色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然后不耐煩地回過頭去。顏珞雋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真是霸相的主。

　　女生想著，被老師安排給到一個體態(tài)微胖的金發(fā)女郎做配對，她笑說我叫Vesa，顏珞雋想她真美。兩個女生如同中法國家領導人會晤般親切友好地握了手，鞏固了中法兩國人民的友誼。而另一方面秉承著中華人民一貫的含蓄風格，老師基本上為每位法國學生配備了一位同性學生，惹得深有法蘭西風情的男生們做出哀怨的表情，并且不停朝講臺下的女生放電，顏珞雋別過頭去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

　　學校為來中學生早已安排好了各項活動，恨不得把中華人民五千年的文化瑰寶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給人家看，從武術、書法、到戲曲、剪紙，讓法國學生們忙得不亦樂乎，臨近傍晚時分，本來還拘束地不太敢和對方說話的學生們都漸漸熟絡了起來，說話間夾雜著凌亂的法國式中文或是中國式法文，肢體語言更為豐富。自來熟的法國女生一個個指給顏珞雋看哪個是她們本來自己班級的，兩個女生聊地樂不可支的時候左越的腦袋從中間湊過來：“嗨，在聊什么？啊對了雋雋，Vesa安排是住在我家的哦！今天晚上我準備開一個我們班的留學生歡迎會，你也一起來吧。”

　　顏珞雋愣了愣，她知道校方安排這群法國學生感受中國家庭氛圍住在本校學生家中，左越家坐落在中環(huán)和外環(huán)之間的高級別墅區(qū)內，環(huán)境好路程也不算太遠，這個主意大家一定會同意，她猶豫一下，被Vesa勾住胳膊：“來吧來吧！”這才微笑著點點頭。卻不知道為什么，再沒有人可以看到的內心的黑暗沼澤里，忽然升騰起熱辣微小的泡沫。是自己和左越說的主意，可是實行者只能是自己的好友，只能是別人。那些寄宿在心臟內側微微發(fā)霉的心緒粒子，一顆一顆慢慢膨脹開，附在了本來就鼓脹在心室外面的塵埃上，一點一點更加脹痛。

　　女生踏進的別墅并不陌生，一年級的時候曾經來過，那個時候她望著光滑如斯的象牙白大理石地板，鋪在名貴沙發(fā)上的天鵝絨毯，嵌滿整面墻壁的大液晶電視和從兩樓挑空吊著的水晶燈，心口微微地有氣流穿過，這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她不是不知道富有，可這種富有那么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時，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穿透力，心中便流過酸酸澀澀的感覺。那滿柜子的寫滿了英文字符的瓶瓶罐罐，也許她父親用盡力氣干一年的工資都沒有那個數值。這樣的差距，使自己的心口鋪上一層柔軟和潮濕的苔蘚，這就是，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心中的聲音慢慢破繭而出，再硬生生地壓回去。

　　大廳里鬧哄哄的人群聲終于切斷了女生的思維，她看見學生們三三倆倆的進來，就像一個盛大的派對將要舉行。左越的家里早已準備好了式樣豐富的菜肴和香檳，她以主人般的姿態(tài)招呼著每一個人。她的余光瞥到Vesa，金發(fā)女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忍不住感嘆說：“這里太漂亮了。”顏珞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女生的驚叫給嚇了一跳，一個體格魁梧的法國女孩拿著放在沙發(fā)上的一個粉紅色皮夾，拉住左越道：“Coach春季新款？我的上帝這是我最喜歡的Coach皮夾。”顏珞雋轉過身看到那個皮夾上有個很大的C字。“Coach”，她默念道，右手拿起一杯香檳，耳朵靈敏地捕捉到女生們的下一句話。

　　“好看吧？原價要7000人民幣了哦，我媽去美國的時候給我?guī)Щ貋恚灰?00多美元。”

　　“哇，真的好好看。”

　　幾個女生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顏珞雋嘴里的香檳忍了半天才沒有吐出來，她在算那個小小的皮夾子每立方米得值多少錢。“這沒什么啦，雋雋她爸爸才一直給她帶好東西呢，對不對？”左越越過法國學生的目光朝顏珞雋道，大家的視線一下子集中到女生頭上

　　“還好啦……”顏珞雋擺擺手。

　　“那什么時候我們去你家吧！”Vesa興奮地大叫。

　　人群附和聲中，女生面色尷尬道：“我先去上個廁所，一會兒回來。”她迅速跑到二樓，伏在欄桿上喘氣，樓下的喧鬧聲，嬉笑聲和暖黃色的游離的燈光都在視線背后形成模糊的剪影。靜止中才似乎終于有了自己的存在感。她在樓梯口倚了一會兒，開始在二樓亂轉，等到自己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走到別墅的后區(qū)，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是黑蒙蒙的天，這里安靜得不像話，也許這才是屬于自己的地方。女生慢走幾步忽然感到踩到了什么東西，她一下子驚惶地跳起來，坐在地上塞著耳機的黑色物體抬起頭來，顏珞雋看見他金褐色的眸子這才心定下來。兩人有幾秒鐘不說話，空氣凝固般鈍重。

　　“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男孩掉轉過頭，眨了眨眼，過了好幾秒才悶悶開口：“迷路了……”

　　顏珞雋錯愕一下，然后迅速咬住嘴唇以防自己笑出來，男生微微抬頭，看見她清亮亮地朝著自己心無城府地笑，彎下身子朝自己伸出手：“我?guī)慊厝ァ！?/p>

　　【5】

　　從昨天晚上帶著男生走回熱鬧的大廳開始，顏珞雋就有不好的預感。

　　第二天舉行的國際學生籃球練習賽，興致高昂的中法學生切磋起球技來一點也含糊，雙方對戰(zhàn)到最激烈的時候，有個男生硬是憑著人高馬大，把一中國學生撂倒在地，鼻血當場涌出來，兩國友好瞬間變成二戰(zhàn)爆發(fā)。最絕的是，當事人雙方本是配對伙伴，那中國男孩本就是悶聲不吭的讀書梁子，那經得起這個折騰。于是當天下午，在被同來的法國老師教訓過后，男孩被直接領到了顏珞雋和另兩個女生面前。

　　“Sébastien，你選一個，這三個是我們班最優(yōu)秀的女孩子，還是派小姑娘給你安全些。”

　　他抬起頭，眼睛在三個女孩身上不懷好意地打量了幾下，最后上前一步，朝顏珞雋揚了揚下巴：“她。”

　　顏珞雋有一種被雷擊中的感覺，她覺得剛才就像在拍攝《相約星期六》一樣，但是可悲的自己不敢得罪節(jié)目組，不得不去接受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男嘉賓。并且這位女嘉賓很快便明白這是魔鬼配對。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個現(xiàn)代女奴在被法蘭西侵略者壓迫。Sébastien的悟性高，對中國文化很有興趣，是一個很出色的交換生，但性格卻極其霸道難伺候。這樣幾天之后，顏珞雋甚至把法文字典里可以罵人的話全部默記在心，以備用不時之需。魔鬼日飛轉到第五天，學校組織法國學生游覽上海市中心，顏珞雋一路上必須回答Sébastien嘀嘀咕咕許許多多的問題，變成了一本史上第一活體百科全書。到人民廣場停下來時，男生卻撓著頭不肯走了。他朝一臉不滿的顏珞雋指了指前面的鴿子。女生愣了好久，然后一臉鎮(zhèn)定地買了兩包粟米，拿出一點倒在手心里，灰白色的鴿子便搖搖擺擺地走到她身邊，她面無表情地把所有的粟米都向Sébastien站立的方向撒去，霎那間所有的鴿子都撲騰著飛向他，把快要一米九的男生嚇得像個孩子似的跑走，顏珞雋這才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一行人像個國際旅行團一樣在市中心兜兜逛逛了好半圈，一直用兇狠目光瞥著顏珞雋的男生偷偷湊到女生耳邊道：“跟著那么多人好沒勁，我們自己去逛好不好？”顏珞雋嚇了一跳，她想不通怎么會有這么不安分的人：“你瘋啦！要是被發(fā)現(xiàn)可要記大過的，不行！”

　　“那我自己一個人去。”

　　“你！……”

　　顏珞雋看著對方的無賴樣，心知他的個性，想找左越說在報人數的時候不要露餡，卻找不到了好友的影子，只好拜托別人，然后恨恨道：“我警告你，四點半收隊之前必須回來，不然我們都玩完兒了。聽到沒，法國佬！”

　　Sébastien完全沒有理她，而是迅速拉住她的手，在大馬路上狂奔起來。他跑得非常快，以至于顏珞雋必須使出最快的速度才能勉強跟上，她從沒有跑過這么快，風就這么快速地路過耳廓，風聲在笑。

　　顏珞雋拉住男生快速跳上了一輛剛剛好停在車站的觀光巴士，兩人走到二層，車子駛出去，風刮過來。

　　“開到哪兒？”

　　“現(xiàn)在是往淮海路方向。”

　　“等到晚上這里的燈都亮起來會更好看。”女生指指公車穿行而過的華美梧桐，觀光車帶著他們一路穿過，一排排掛著品牌LOGO的大幅廣告，街邊裝修地英倫風情濃郁的咖啡館，一幢幢高檔寫字樓云集佇立。2.2公里長的不夜城商業(yè)區(qū)，巴黎春天、大時代廣場、金鐘廣場、無限度廣場、香港廣場……顏珞雋看著這些目不暇接的繁華商場，腦袋里微微恍惚著。從小她就一直會經過這里，可是她從沒有進去過。這條可以和Sébastien居住國度的香榭麗舍大道媲美的馬路，用她最精美奢華的外衣客氣地把自己拒絕在外。

　　“在想什么？”

　　“沒。”

　　“我們下去逛逛！”男生拉過她的手在淮海路末站下車，高大的商場里傳出環(huán)繞聲響亮的歐美音樂，兩人在下面和來來往往的行人變成一股流動的畫面，Sébastien拉住女生走進去。兩個人穿著校服在大商場里走，頭頂的金光絢爛的日光燈醺得顏珞雋有些暈。她的眼睛搜索著形色各異的英文字母的牌子，CHANEL，GUCCI，BURBERRY，或是下一層次的ZARA,VERYMODE……她還記得錢茜有個GUCCI包包，精致地讓她呼吸一窒，當然看完價格后她想直接窒息。

　　女生只是盡力用眼睛掃視那些掛在精致櫥窗里的漂亮尤物，連走進去都覺得害臊，但是她在一個柜臺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

　　細致至極的腰間褶皺，參差不齊卻輕盈如斯的律動下擺，柔軟輕薄得幾乎感受不到它的質地。顏珞雋呆呆地凝視著它，這條純黑色的天鵝絨般柔順美好的小禮裙，以磁石般的吸引力把自己牢牢鎖定住，情不自禁到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女生微怔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Sébastien在身邊懶洋洋地望著自己，也不出聲，任由自己鄉(xiāng)巴佬似的傻愣愣地瞅著那條裙子。她剛想開口，目光卻忽然定在了它的標簽上，RMB3600，像一個燙金的詞，她的手一下子握緊。

　　“這個款式打八折，上面的價格是已經打好了的，隨便看一下。”銷售小姐朝顏珞雋笑笑，女生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她轉過身突然睜大眼睛，在Sébastien斜后方，熟悉的背影讓自己以為眼花，她揉揉眼，感到有些疼。是他們。男生的嘴角微笑著，從包里拿出一張卡遞給服務員，他身邊的左越手里拿著一條純白色的裙子，雙頰被商場里的暖氣醺得暈紅。她瞇起眼想掉頭，卻無法移動。如果站在他身邊的不是左越而是我，那么也許那條裙子也能這樣輕巧地躺在我的懷里吧？她就這樣定定地站著，對方已經看到了自己。一瞬間四個人默然無語。還是左越撓撓頭跑過來：“誒，雋雋，你怎么也逃出來啦……”

　　“我……沒啦，被法國佬逼的。你們興致還真好，情侶逛商店呢。”

　　“你取笑我啊。”左越打了她一下，“我總要買條裙子備著留學生晚會用啊。”

　　“誒，留學生晚會？”

　　“拜托，你大腦不要總是比別人反應慢一拍好不好？”她看著一臉茫然的顏珞雋，“離開的時候大家會舉辦一個告別晚會，到時候你可別再裝低調穿一件套頭衫來啊。”

　　顏珞雋微微笑笑，澀澀的感覺又輕輕泛起，她看著女生VANS的板鞋和肖凱齊Levis的錢包，這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忽然左越驚叫一下：“啊這條裙子！”肖凱齊定在顏珞雋身上的目光這才移開，他抬眼看看女朋友驚喜的目光和那條純黑色的小禮裙。然后目光一轉，那個法國男生至始至終沒說話，就懶洋洋地站在那兒，仿佛什么都不關他的事，此時他金褐色的眼珠也轉過來朝自己看，什么情緒也沒有。他轉過頭，微笑道：“喜歡就去試試看。”

　　顏珞雋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卻又有些奇異的潮紅，她看著換好裝的左越從試衣間里出來，有些褶皺的腰間點綴讓她顯得纖巧迷人，略微荷葉設計的下擺顯出修長的腿。她站在那里，顏珞雋握緊手指，如果是我，如果我穿，一定會比她更好看吧？

　　“我想要這個。”左越撒嬌似的拉開裙擺，肖凱齊看了一下標價，臉色有點微變，但還是笑笑，“已經買過一條啦，這個以后再來看吧。其他地方說不定還有更好的。”

　　胸口鼓脹出細微的塵埃粒子，朝逆著光的方向流動，顏珞雋垂下頭，發(fā)現(xiàn)有人拉住他的手，是Sébastien，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她從沒看到過的溫暖表情，朝著左越和肖凱齊：“你們繼續(xù)，我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