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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木在帝城云都的西南,不過幾千人,卻是民風淳樸,家家尚道。一條江水穿城而過,往東流入大海。齊水,便是廣木的水源。每年三月三,廣木民眾便會出走家門行至齊水畔,目送親手放下的載滿心愿的紙燈緩緩漠入齊水,順流而下。就像舉行了一場告慰心靈的圣潔儀式,仿若心中的寄托會如同那流水般終會匯入大海,而心愿便也能同江水一樣實現,積壓在心口的繁復多少能夠得到平復。有人說,燈神會看到漂的最遠的那盞燈,只要虔誠相信,便會如愿。
梅樹,一片片,望不到邊。梅花已謝,似因前幾日下雨的緣故,地上散了好些如濕透絹布沾染泥污破落不堪的花瓣,片片碎碎,或紅艷、或素白,皆失了色。腦中想著那清香飄逸紅英素裹下的爛漫山野,行走間,人隨花動,花隨人移,這樣的景色也只能等到明年冬天再見了。
“悠梓?!?/p>
墨色背影急急追了去,衣角被風吹起,留下一道塵煙。那白衣女子并不理睬,只越走越遠,顯是同他置氣。
原本與他們走在一起的青衣男子,是煙細的長兄曲一,看著急追而去的沛言轉首投來的歉意,無奈笑了笑,眼下也不再前行。
“你要是敢跟你哥一個樣,往后看我。。?!?/p>
前面的煙細瞪著她旁側賠笑的晟言,想是因為悠梓疾走而去的事。身為悠梓好姐妹的她,自是要為姐妹出頭,然而事情的始作俑者沛言已只身追過去,留下來的正在她身邊的胞弟,自然也是首當其沖的受其所害。只是煙細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他緊緊攥住了手,意料之外的煙細身形一滯,晟言已輕凝著她柔聲道:“細兒,我哥是我哥,你知道我脾性的?!?/p>
見他二人這般,我不由心里浮上一層笑意。眺眼遠望,那一白一墨早已沒了身影。
追出去的那個墨色長衫的男子是沈蒼伯伯的長子,沈沛言,今年二十有一。他與煙細身邊的少年晟言同為兄弟,比晟言長兩歲。沛言常年在外經商,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悠梓與他早定了婚事,二人情投意合,感情不淺的。前幾日沛言方從外地回來,久別相聚自是要膩在一起的。若不是沛言只顧著與曲一暢談,忽略了一旁的悠梓,也不會這般了。
前面的煙細似被晟言手握的不好意思,剛要抽出手來,晟言哪能松開?再見煙細已是一幅小兒女柔腸樣貌。晟言說的也不無道理,即便是親兄弟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氣也就消了大半。她一改方才,只對他嬌嗔道:“這是你說的?!?/p>
走著走著,先前站在路旁的曲一,待走在最后的肅平與我經過,方邁起步子同我們并行。
其實心里對他是十二分感激的,月前若不是他同平野師父及時趕來,我與肅平怕是早已不在世上。
這是我病好以來第一次見他。他與人的印象是閑適輕飄的,如一抹天邊的浮云,隨風飄蕩,到哪里都拘不了他。本來他與我打小一起長大,即便后來他拜了鳴山醫圣的首席弟子孫慕寥為師,也就是平野師父,成了醫圣的徒孫,也只有年關才能回梅山陪伴爹娘以盡孝道,彼此之間的情誼也不會淡漠至斯??扇缃裨僖娝咽巧至诵┰S,與生人無異。
其中緣由,在我身上。
從那日落水起始,記憶于我,便生生被分成了兩截。我只記得醒來后的那半,之前的便如同霧里,探不清前事,亦記不得先前與我一起高歌歡笑相伴長大的那些情如兄妹的伙伴。
爹娘說,我因于水中幽憋久了,傷了腦子,不記得便不記得,也沒什么大礙。娘親一件件講于我,我才明白先前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自小生長在梅山,出生那夜正是山中久旱逢甘露,一夜枯木幸臨春。爹娘覺得是個好兆頭,遂為我命名為‘青雨’。我自小習舞,喜愛書畫音律,因不愛動武,也不曾學過一招半式。就這樣順風順水長到十五歲,直到月前在月潭的那次落水。
過了及笄,便是大人。我已行了及笄禮,爹娘并不急著為我尋覓婆家,想是因為落水之事二老險些唯一孩兒的緣故,眼下爹娘只對我頗為疼愛。
現今待字閨中,我多陪著娘親繡繡圖嘮家常,要不就是與爹爹在書房讀書習字,或與煙細、悠梓幾人約著出去踏青游玩,日子過得平淡又順心。
大家知我失憶,都對我極盡包容,未免生分還似往常一般做什么都拉上我。大概也因是年齡相仿,于我來說彼此即便是初識,也很快熟絡起來。今日據說是廣木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浴河神節。今日的廣木城,民眾大概會傾巢而出,白日于寺廟上香,傍晚再到齊水畔放燈。知道這些時,正是晨間我坐于鏡前梳妝,煙細悠梓一起找我去探望肅平,便說了下午大家邀約一起下山放燈的事。娘親聽見,少不得督促我打扮一番,再出門。
鵝黃絲裙旋轉而來,白皙小臉上的水靈杏眼盡是埋怨,宛若一朵舒蘭于風回轉,看向肅平身邊的青衣男子道:“哥你真是,沛言許久未回來,你卻不開眼插在中間,霸著沛言說什么國策政治,看把悠梓氣走了!”
青衣男子方要出言,卻見煙細身邊的少年回過頭來,瞇著眼睛對他偷笑道:“曲一哥也該成家了,成日跟著我哥怎好?要是傳出什么話來,哪有姑娘敢跟你呀。”
曲一揚起嘴角,在他肩膀上輕拍一下道:“好些帶著細兒,盡說些沒邊際的話,小心閃著嘴?!?/p>
少年嘿嘿笑著轉過臉去,一會兒又同煙細說笑起來。我忍著笑意,抬頭對上肅平投過來的目光,心中會意,轉臉同他一起由衷道:“多謝曲一哥救命之恩?!?/p>
說完,我便同肅平一起躬身行了大禮。
曲一一時意外,忙傾身攔下,一手托住一人臂膀輕輕將我們扶起來。他看向肅平,又轉向我道:“當我是外人?再這樣我可惱了,本是我該做的,難道要我眼見著你們危難袖起手來不成?”
我與肅平只含笑不語,抬頭迎上清風中曲一溫和的目光。
“青兒醒來面對失憶之事,難免心中焦慮?,F今的藥主調氣血,還需吃上一陣。我同師父正在研治失憶癥的方子,不要擔心,你的病癥醫治起來不算難。”
我點點頭,輕輕浮上一抹笑容,依舊感激對他道:“讓曲哥哥費心了?!?/p>
曲一淡淡笑著,側首又對肅平道:“以后你可要當心,青兒落水時雖被你救下,可因何落水并未查明。此次正巧趕上我與師父回來,要是晚些,只怕后果真的不堪設想。何況又引了你舊病復發,你往后切記多休息,切莫操勞。”
肅平面上一暖,扶住他的臂膀輕聲道:“令曲一哥擔憂,平兒謹記?!?/p>
山路曲折,拐拐轉轉,越近山下,天色越發暗沉,待見到齊水,已是黃昏。天公卻不成人之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眼瞧著沒有停的勢頭,出來的早,又是山中晴朗,誰都沒想著要帶雨具,衣衫漸被雨水打濕,若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怕是到了廣木,大家已都成了落水雞。
“前方有一處草亭?!辈恢钦l說的,我尋聲望去,見面前兩百米處果然有個草亭隱于一片榆樹下。亭頂覆滿雜草,同細綠枝杈映映生輝,亭下高草遍植早已將亭子的基座擋住,打遠望去,不仔細看還真不會留意那里有一座亭子。也不知是誰帶頭,眾人皆奔去了那里。
前腳剛踏進亭子,便聽身后一陣疾響。
叮叮。。。叮叮叮。。。。。。
只見鈴聲清脆合入馬蹄擊打土地的拍子,卷起一陣未濕的浮土,煙霧繚繞中一輛馬車駕入眼前。
叮叮叮。。。叮叮叮。。。。。。
那黑色駿馬疾馳,不時受著馬后坐的那個斗笠蓑衣人的長鞭狠擊,連連嘶鳴,將那馬車帶的輪底似踏了飛云,呼嘯疾馳,正如今日那江水,令人心中一窒。
叮叮叮。。。叮叮叮。。。。。。
男子的玄色勁裝自蓑衣下映出,已被雨水打濕,斗笠擋住了大半容顏,只教人覺得他周身肅穆,不容人靠近。想來是先前路上一直下著雨,那蓑衣濕漉漉的,滴水都串成了線。
風將雨水吹落到懸在車檐下的銅鈴上,像奏起一曲樂章,同那馬車疾馳的陣勢恰恰相反,聽著令人心靜。不知哪來的一股子疾風突然將車簾掀起,一片黎色衣角自簾后閃過,馬車瞬時掠過草亭向著廣木的方向疾馳而去。
雨越下越大,耳邊流水之聲復疊不斷,些許雨星子被風帶至面頰,點點清爽。遙見江面已蒙上一層輕灰薄霧,儼然一團濕氣,濃云重壓下透出一絲清潤,到也看著景色別致,綠意更為鮮亮。
卻聽一聲輕嘆,融入綿綿雨聲,話尾悠悠含了淡淡感傷。抬眼望去見一抹茶白靜靜凝著江水,神情寂寂。
“宥何至廣木,毀其戰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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