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

　　我不得不去天目湖了。

　　我像一條受傷的狗蜷縮在火車臥鋪上，整整兩夜一天。三天前，當我從瘋癲的邊緣往后退一步的時候，我就感到了這種空落無依的疲累，我開始急切地向往那個地方，那個能舔吮傷口、滋養生命的地方。

　　是該夾著尾巴離開的時候了。所有認識我的，不認識我的，關照我的，嫉恨我的，甚至完全不相干的旁觀者，都因我呲牙咧嘴的狂吠，而厭棄了我。我也厭棄了他們，整個世界和所有的人，我全都不在乎。

　　現在我累了，厭煩了，我要帶著我那顆千瘡百孔已經麻木的心，藏起來，獨自度過我的余生。

　　五天五夜的火車把繁華和喧囂拋閃的無影無蹤。無盡的灰黃，無窮無盡。閑暇的時候，我就臨窗呆坐著，一杯杯地喝著濃的發苦的茶，往外看，看久了，也就淡然了。

　　世界厭棄了我，我又何必眷戀它。

　　火車在漫天黃沙深處的一座小站丟下我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包，嘆息著，拖著一身的疲憊滾滾西去，西邊仍是無盡的灰黃。

　　小吳是個臂膀結實的年輕人，紅突突的臉膛，一口潔白結實的牙。他從站長辦公室里出來，抱歉地向我揮揮手，說：“剛瞇著，竟耽誤了。”

　　我丟給他一包香煙，煙是別人送的，我不抽煙。

　　他愜意地叼上一支，點著，手腳麻利把我的行李捆縛在后座。吉普車發出沉悶的轟鳴聲：新的旅程又在單調乏味中開始了。

　　黃沙的盡頭是一片戈壁，色彩雖仍單調，但總算是有了一絲變化。我戴好遮風鏡和口罩，懷抱雙臂，把身體蜷縮在座位里。

　　我心中的天目湖是一個比天更藍的地方。

　　黃色，黑色，黑色，黃色……光線不斷地變化，但。沒有第三種顏色。

　　在這種無盡的單調中我終于有了一絲困意。

　　突然，天盡頭閃現出雪峰連綿不絕的身影。視野中出現了零星的綠色，綠色，是的，是綠色，生命的顏色。可我心中的天目湖應該是藍色的。

　　汽車拐過一道急彎，天目湖就出現了。盡管不止一次在錄影片中見過她的影姿，可如今她真的就在眼前，我竟有些陌生了。那是一個狹長的小湖，靜靜依偎在高山之麓，嫻靜，安寧，樂天，知足。她是那樣的藍，藍的那樣純粹，連一片白云也難容得。那水是多么純凈，剔透的如天使的眼淚，把五彩斑斕的心底直對青空。

　　一叢雜木林環衛著她，林木高低錯落，色彩斑駁，因為她的雜，一年四季呈現出不同的色彩，縱然是綠也分出嫩綠、翠綠、深綠許多種。

　　我的目的地位于天目湖的西北角，一座曾是軍用哨所的鋼筋水泥建筑，除去圓形屋頂豎起的衛星天線，它幾乎就是一座中世紀的古堡，樸實、厚重、從容、淡定。

　　這就是我未來三年工作的地方。

　　這里就是我夢想中的天堂！

　　天堂的四周是綠茵茵的草甸，背靠緩坡面朝水的地勢，讓人既覺得有所依傍又不擔心壓抑，那坡頂的一排排風力發電機則是天堂的動力之源。

　　從物質生活的角度來說，這里遠不像內部影片中渲染的那樣艱苦，喔，我忘了，人不單純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與世隔絕的孤獨才是來自紅塵都市的我們最大的敵手吧。不過我無所謂，一個已經厭棄了這個世界的人，世上的喜怒哀樂又與他何干？

　　觀測站的站長老吳系著圍裙提著菜刀就迎了出來，紅撲撲的一張胖臉，睡眼惺忪的腫眼泡，頭發蓬亂的像個雞窩，胡子也刮的漫不經心。他把菜刀放在一堆木柴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油晃晃的手就迎向我。

　　“早就盼著你來了。”

　　“我也很想見到你。”

　　我們手拉著手寒暄著，像多年未見的朋友。小吳解開繩網，開始卸貨。除了我的十幾件行李，還有未來三個月的給養：

　　三百公斤大米，五十公斤面粉，四桶色拉油，兩桶花生油，四瓶小麻油，一箱醬油和一箱醋，十袋碘鹽，三斤一瓶的腌辣椒、腌蘿卜，生姜，花椒，大蒜頭，咸豬肉，臘腸，咸魚，兩筐土豆，一筐地瓜，一包綠豆，一包紅豆，一包江米，一堆方便面和罐頭，一箱白酒，八箱啤酒，一些不易保存的新鮮蔬菜。此外，有兩捆過期的雜志報刊、紙筆等辦公用品，一些新出的書籍。

　　小吳從后備箱里拿出兩條香煙和一包茶葉遞給老吳，這是老吳托小吳采購的。我打開箱包，把領導和同事給我們的慰問品拿出來：口杯，香煙，毛毯，白酒，茶葉，糕點，書刊，MP4，碟片，按摩器，兩部高配置的手提電腦。

　　望著一屋子的東西，老吳卻沒有半點的興奮，他把我倆領到另間屋子，晚飯早已準備好，菜有四樣：蒸咸肉，蔥花炒雞蛋，牛肉火鍋和一條煎魚。小吳望著那條煎魚兩眼冒光，搓著手，一個勁說有口福。我開始有些納悶這里哪來的魚，轉念一想，不禁釋然：守在湖邊還能沒魚吃嗎？

　　酒一杯一杯地喝，海闊天空地神侃。不覺就有了六七分醉意，我以為做任何事適度就好，十分太完美，可望不可即，九分又太多的壓力，因此八分最好，七分最妙。我捂住杯子不肯喝，原想他會半真半假地勸一下，誰知老吳就此擰上了瓶蓋。因為誰也沒有醉，誰又不是完全清醒，此刻的聊天就顯得格外的輕松愉快。

　　我太喜歡這樣的境界：寵辱兩忘，朦朧超脫。

　　來天目湖之前，我曾經不止一次的設想過，這一晚，我一定要到湖邊去走走，掬起一捧清水澆在臉上，去感受超脫塵世后寧謐，可這一晚我竟睡著了。除了些許醉意，我想還是太累的緣故。

　　天目湖的第一個早晨終于呈現在我的的眼前，當第一縷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射進招待所的房間時，我一躍而起沖到了窗前，湖面上籠罩著一層青煙，湖水靜靜地翻著微微的波紋，而遠處的小樹林正擺脫夜色的單調，變得絢麗多姿明艷照人，沒有了震撼耳膜的聲響，不見了潮動的人群車流，時間在這驟然凝固，靜的可愛。

　　招待所的門虛掩著，茶幾上香煙茶水狼藉，已經是人去屋空。晨風掀動窗簾，透進陣陣涼風，這里比我想象的稍稍要冷。我披件外套走出去，清冷的天地，寧寂的四周。小吳的車已經不見了，他應該已經回供給站，那有他的工作和生活。老吳也不見蹤影，他是去記錄觀測數據了吧，他也有他的工作和生活。

　　而我呢，我只能冷清地站著，孤清的無著無落。

　　我踩在天目湖畔潮濕細軟的沙石上，這個蔚藍色的少女還沒有從慵懶的睡夢中醒來，數百萬年來她都是這么過來的，她已經習慣了歲月流逝和幻起幻滅，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有了處變不驚的心理。對于我這個初來者，她無意給予什么特殊的優待，沒有過分的熱情，也沒有絲毫的慢待。

　　現在她睡足了，睜開惺忪的睡眼，懶懶地準備起床了。

　　我撿起了一顆石子想跟她開個玩笑，試了幾次，終究還是忍住了。誰有資格去打攪另一個人的生活呢，即使她寬容如海。

　　美麗的姑娘終于伸了個懶腰下了床，她梳理了一下頭發，穿著朦朧的睡衣向我走來。那些長嘴細腿身材窈窕的水鳥，那一條條通亮精瘦的小魚兒，都是她養的寵物吧，見到主人起床，它們一個個顯得精神百倍，斗志昂揚。

　　美麗的姑娘細致地勾畫了裝束后，就脫掉了她輕薄的紗裙，把美麗無瑕的酮體坦露無疑，唉，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雖然千百年來她經歷了無數次，卻仍一絲不茍地盛裝相迎，絲毫沒有因為熟悉而生懈怠厭倦之心。

　　想到這些我不覺臉紅了。

　　不知幾時老吳已經回到了觀測所，并且已經做好了早餐，我有些過意不去，就和他相約今后一人一天輪著做飯，這在我看來無疑是個高尚的舉動，在老吳卻稍稍猶豫了一下。兩個月后，我就能理解老吳當時的心境了，在這個孤清冷寂的地方，能有件正兒八經的事情可做，實在是一件難得的快樂。

　　整個上午老吳都在幫我收拾房間，觀測站樓上樓下大大小小有十七個房間，除去老吳的臥室書房和工作間，至少還有十二間可供我選擇，我挑了二樓面湖的一間，約二十平方，呈不規則的梯形。房間定下來，老吳就用塑料袋罩住頭，戴上兩層口罩，拿著掃把和水桶開始打掃，我的任務是去搜索包括他臥室書房在內的所有房間，為自己挑選家具。

　　多年前這里還是軍事設施時，曾是一個連級建制的機關駐地，移交地方時，幾乎所有的家具都沒有帶走。這是一次愉快的搜索，除了老吳的臥室和書房我翻遍了所有的房間，仔細查看了所有可用的東西，最終我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幾樣：一張加寬的鋼絲單人床，一個硬木書櫥和一張帶著三個抽屜的舊式書桌，最讓我激動的是竟然還有一張很不錯的皮轉椅。

　　空調和暖氣是用不著的，這里的夏天很短，短到像城市里的春天，不知不覺間就過去了，冬天雖然比夏天要長，冷到滴水成冰的時候也不算短，但因為建筑墻體厚實，起到了很好的保溫作用，屆時只需在屋里升起一座火盆，整座屋子都暖洋洋的。春秋兩季氣溫保持在十五六度，襯衫外加件厚實點的背心就足以對付。對于我這樣一個常年飽受酷暑寒冬折磨的人來說，這里無疑是處福地。

　　夕陽西斜時我的房間已經初具規模了，老吳用一盆清水擰著一條新毛巾把里里外外重新擦拭一遍后，就推開了落地窗，溫潤的晚風一陣陣吹來，整座屋子充滿了淡淡的陽光的味道，暖煦煦的，透著清香和舒適。

　　西天最后一抹晚霞緩緩落了下去，藍姑娘拖著長裙邁著沉靜的步伐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家。一天結束了。晚飯后，老吳帶我到工作間，向我介紹了工作的內容，工作內容絲毫也不復雜，以至于觀測員的工作被一些人視為是療養式工作，當然“療養”的時間不可過長，常年累月的“療養”無疑就成了一種煎熬。

　　當西天的晚霞徹底消失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名合格的觀測員了，老吳笑了，既有多了一個助手的喜悅，也有教出徒弟荒了師傅的無奈。

　　日子如水一樣流去，天目湖漸漸在我眼里失去了初來時的神秘，雖然她仍是那樣的迷人和不可方物。

　　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漸漸得到了寧靜，我開始有限度地回憶自己的過去，但拒絕做更深一層的反思。閑暇的時候，我又捧起丟掉許久的書本，以一天十萬字的速度瀏覽所有可讀的東西。行李里那些同事饋贈的書籍、刊物，原本不覺什么，此刻方顯珍奇。自己的一份讀完了，又去向老吳借閱，老吳書房里的藏書可謂汗牛充棟，但他早已失去了閱讀的興趣，空閑時他總是拿著一本棋譜在擺弄圍棋，又或者躺在床上看電視，常常看到中途就進入夢鄉，而忘記關閉電視機。

　　終于我將老吳那兒的書也看完了，于是我也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看電視，但我終究連電視也看膩了。于是我重新開始修改那篇注定沒有結局的小說，那是我高中時的涂鴉之作，雖滿紙的荒誕，卻是一個純真時代的紀錄。小說共一百萬字，其實所有的事五萬字就可以說完，剩余的九十五萬字全是少年貪多求全、爭強好勝的心理在作怪。

　　十二年前我在六個硬殼筆記本上寫完它，我的鋼筆字書法得到了極大提升，四年前我把它錄入電腦，我學會了盲打且速度不慢。我以每次兩三千字的速度進行修改，改改丟丟，改了前面忘了后面，反之亦然。隨著性子胡來吧，當它是一種消遣。

　　下午陽光最盛的時候，我帶著枕頭和毯子到小船上，把它弄到湖面上，我斜靠在一張用舊沙發改造的躺椅上，戴上墨鏡，沐著陽光，腦子里修剪著那些個虛擬人物的悲歡離合。到太陽西斜時，我小心地坐起身，挺直腰桿，舒展一下手臂，先劃上一陣船，待身體微微發熱后，就背著那冉冉下落的斜陽，手指在鍵盤上輕快地跳動起來。任小船在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漂泊，任月起日落，任星辰布滿夜空。到我手眼疲憊，心意懶散時。總能聽到老吳悠揚曠遠的聲音：

　　“回來喝酒嘍！”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如流水不驚，天目湖上的景色也在迎合著這種季節的變化，已經是初秋季節了，湖水變得明澈而清冷，岸邊的白樺林里紅黃綠青紫，以不同的色彩層次詮釋著金秋的真實含義。

　　面對這通徹明凈的秋天，我的心頭卻漸漸縈繞起一種悲觀，與永恒的時間相比，眼前的不過是轉眼即逝的幻影，今日的美麗就是明日的遺憾。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