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赴宿

蒙蒙的細雨不知已經下了多少時候，先皇新崩，國朝初喪，使原本十分熱鬧的縣城異常得冷清。城中的清河街是商賈云集之地，不像本縣其他地方低矮的廬舍，這里街兩旁多是灰瓦高墻的兩三層酒樓，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少有行人。初春連綿的細雨使得石板的隙縫長上一層薄薄的苔蘚。

一陣滴答清脆的馬蹄聲打破了午后的清靜，遠處而來的三匹高頭軍馬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當然還有馬匹上身著外紅內黑鴛鴦戰襖的軍士。縣城自高皇帝破韃虜，恢復神州以來就未有戰事，也非衛所所在。除平日偶有民團鄉勇穿街而過外，軍士并不多見，更別提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士了。

馬騎得不快，為首一人大約三十年紀，臉闊分明，身材勻稱，并不十分魁梧，腰懸佩劍，頭戴斗笠，顯是剛毅勇武之人。另外兩騎落后半個身位，筆挺的坐在馬上，佩長馬刀，神情肅穆，警惕的注視著周圍的一切。

本不寬敞的長街，因這三匹大馬的到來變得有些擁擠。路人好奇而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這三位不速之客。好事者悄聲議論，哪里又有了反賊、哪家老爺又遭了秧，上面又來了什么旨意。交頭接耳，毫無顧忌。年長者畢竟謹慎，出聲喝止：嚇！噤聲！小心官家枷了你入大牢！好事者不服，辯道：無緣無故憑甚枷俺！

三騎徑直來到逸仙樓停下。說這逸仙樓本是故宋時所建，倚河臨街，氣勢雄魄。歇山轉角，重嶦重供，國朝雖禁，卻對這前朝遺建聽之任之。南直自古文風鼎盛，百余年來不知多少文人騷客在此憑軒攬月，去國懷鄉，留下無數墨寶與佳話，鄉紳士子爭先趨附，一時竟成名勝。立在黃河之畔，見證幾家治亂興亡，乃是宿城第一樓，直至今日。

里面早就奔出一個小二，納頭便拜。三人下得馬來，一人喝道：“喂飽了馬，洗刷干凈了！”小二磕了個頭，稱是自去。

進得屋來，店內賓客稀奇，掌柜聞訊出來參見，領著上樓就座。次序坐定之后，三人都道：“甚么好酒好菜只管上來，少不了你的酒錢！”

不一會酒菜流水般的上來，一人道：“這倒霉的天氣，出了淮安府就開始下，走了三天下了三天，瀝瀝拉拉，叫人心里不痛快。”

另一個年紀稍小，略顯消瘦的軍士摑掌笑道：“就是要讓你李老三不痛快，咱家大人都沒你這般嬌氣。”

那被喚作李老三的心道：路上也不知是哪個抱怨的。但只嘿嘿笑，也不言語。飲了幾杯酒，贊道：“好酒！”又夾了一筷子鮮嫩多汁的肥肉，抹嘴贊道：“好菜！”

那大人進門后也沒了在外面時的嚴肅，笑罵道：“你個李老三，這酒確是好酒，但說好菜，卻不是這道。”便拿筷一指，道：“來宿遷不嘗嘗駱馬湖的河鮮，真算白來。”

李老三諂媚道：“要說還是咱大人見多識廣，像俺們兩個大老粗只要有肉吃就算好了。”

那年輕軍士連連擺手：“你是大老粗，我可不是。你說你自個就管了，何必饒上我？”

李老三笑道：“誰叫俺李老三和你王大毛從小就是好哥倆呢？”這李老三望去似乎比那大人也不小，卻和這小軍士從小是哥倆。大大咧咧，言語中渾不在意。

年輕軍士顯然不愿再被稱作王大毛，頓時急了眼，道：“你個李老三，怕人不知道你的粗名嗎！”

李老三臉皮也著實可觀，無賴道：“那又如何。”

“以為我不敢么？”王軍士見恐嚇無效，便扯著嗓子叫道：“大家快來看啊，李大屌偷看寡婦洗澡啦！”這個時候客人本來就不多，加上王大毛那極有穿透力的聲調，頓時滿堂皆聞。

這時那大人坐不住了，心說這成何體統，出門少不了被人指點一番。忙干咳幾聲，道：“胡鬧！王軍鵬！你想讓人把咱們當猴看是怎地？你乳名難道不叫王大毛么？讓人叫幾句，又礙著什么事。”

原來這軍士叫做王軍鵬，聽到大人訓斥，委屈道：“您叫當然可以，可他李老三既不是俺長輩，又不是俺上峰，憑啥這么叫俺？，俺又不是沒有大號。”

李老三直著脖子叫道：“俺也有大號，大人又不是沒給俺起大號。你咋還老喊俺李老三，不喊俺李鐵軍？”

王軍鵬還欲再辯，那大人擺手道：“你們兩個家伙，什么時候才能安靜一會。”

二人聞言不復言語。那大人飲完杯中酒，捏著酒杯望道：“此次指揮大人命我入宿剿賊，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下手啊。”

王李二人見談到正題也不禁收斂笑容，正襟危坐。王軍鵬道：“劉指揮已曉諭地方，我看，我們還是先拜會方知縣再說。”

大哥道：“這個自然，畢竟到來人家的地頭。可是指揮大人這次命我等來宿，可只知會地方望其通力合作。糧草什么的也沒個交代，只說少不了咱們得。人卻不給我調一個。還說宿城民風淳樸，地面清凈，獨龍島蟊賊乃是烏合之眾。拿這等話來哄我，誰不知駱馬湖的水賊是越鬧越歡了！再是烏合之眾，那又怎是靠你我三人如何平定的，倒叫他張某人來試試！”

李鐵軍聞言也大感不平：“俺李老三是個粗人，有啥說啥。憑俺家大人的能耐，又是將門之后，卻只蔭了個百戶。此番新帝登基，劉指揮奏請遷千戶一人。軍中哪個不說非大人莫屬？憑啥劉指揮只報他張痞子一人？他姓張的又有什么本事能壓大人一頭？提甚么藍將軍的事，藍將軍都成灰多少年了，況且也不關叔父的事，再怎么也算不到大人頭上。大人有勇有謀，文武兼備，軍中提起哪個不贊一句，‘好漢子！’？還不是他劉指揮小器，不能容人！”

那百戶本就性意闌珊，李鐵軍的話切中其弊，百戶更加蕭索，只顧喝酒。李鐵軍依舊罵罵咧咧，嘟囔不休。幾人推杯換盞，喝了幾巡。王軍鵬道此時儼然有了幾分醉意，加上在座的都是過命交情，說話也沒了顧忌：“說旁的都是狗屁，要是俺大哥肯阿諛諂媚，溜須拍馬，那此刻留在淮安城快活的哪還會是他張千戶。哪個不曉得他姓張的送禮了，劉指揮也使不怕死的，收得越多死得越快。哼！高皇帝圣訓‘臟至六十貫者絞！俺大哥不屑為之，就沖這。”王軍鵬斟滿一杯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大著舌頭道：“俺敬大哥一杯！”

“俺也敬大哥一杯。”李鐵軍也順嘴叫起了平日里常叫的大哥，捏著酒杯一飲而盡，猶覺得不過癮，抄起座前的大碗，把里面盛滿的雞骨、魚刺大咧咧的倒在桌上，又倒滿一整碗，也不顧碗里的殘渣，道：“俺敬大哥一大碗，俺李老三沒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道理。俺只知道大哥對俺好，看重俺，大哥叫俺去哪俺就去哪。大哥叫俺干啥，就是叫俺提刀砍了姓劉的那廝，俺也絕不皺一根眉頭。”

這百戶本就非多愁善感，顧影自憐之人。只不過最近連遭打擊，又遇上峰如此不公的待遇，現在更是被發配到這遠離衛所的所在。說是百戶，身邊除了這倆兄弟加護衛，更無旁人，連個小旗都不如，心中難免不忿。但是被這兩兄弟所感，又灌了一肚子黃湯，人頓時變得豪情萬丈。照著李鐵軍的法子如法炮制，斟滿一大碗酒，顫顫巍巍的站起來道：“他劉子吾有眼不識明珠，只知結黨營私，私吞軍田，不修武備，不事訓練，總有被朝廷知道的那一天。這等蠢人以為把我發配了，架空了，給我個教訓，就能讓我迷途知返和他同流合污么！我還就告訴他，沒他劉子吾的掣肘，這宿城正是我等建功立業的地方！別人愈不看好我趙乃亮，我就愈要做出來給人瞧瞧！”

雖然高皇帝已廢除了無孔不入的錦衣衛，但這等驚世駭俗，公然誹謗上峰的言論，若入了科道言官的法耳，是少不了被參一本的。到時又拿不出確鑿的證據，怕是沒什么好果子吃。只是不知他小小的百戶，有沒有被參的資格。

李王二人尚未醉到不省人事，忙拉住趙乃亮，連道：“大人吃菜。”李鐵軍道：“俺大老粗一個，胡說八道幾句，全無所謂，死不足惜。大人你可別一時大意，授人以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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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以北三十里外的駱馬湖是縣境內最大的湖泊，宿遷地勢低洼黃淮流經此地積流而成。宿遷本縣人楚霸王項羽故居去此不遠，唐時薛仁貴東征時在此藏兵，南宋時不論金人寇宋還是南人北伐皆由此渡淮。湖畔有馬陵山，縣城即是依山伴水而建，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湖畔土地極為肥沃。宿遷承平三十余年，高皇帝在位時數次除免徐淮等地賦稅，高皇帝愛惜民力，輕徭薄賦，守牧者恪盡職守，與民無擾。縣城不但早已不復蒙元時千里無雞鳴之像，而且也日見富庶。縣城四季分明，雨水充足，近年更是風調雨順，家家都有慶余。

北仁鄉司吾鎮在羅馬湖畔，有百余戶人家，家家打漁耕地為生。打上來的水鮮土產販到縣城的酒樓換幾文洪武通寶，吃的上飯，穿得了衣，日子尚且能過活。鎮上有一志道社學有本鎮里正授課。

駱馬湖內有一島，方圓不過數里，原先島上還有幾戶人家，不過近來被一伙強人占了。這伙強人本是馬陵山的強盜，因屢被北面徐州府的官兵追剿，才逃到這駱馬湖中心的獨龍島。強盜們顯然不想再回去了，利用原有的屋舍，又陸續的加蓋了幾間，沿島還修了湖堤。此處遠離徐州地界，宿遷本地既無巡檢也無駐兵，一時難以進剿。這里就成了這七八十個強盜的樂土，利用島上原有的宋代園子改了座聚義堂，還豎起“替天行道”的大旗，賊首僭稱張元帥。

連日的陰雨終于停了，多日不見得陽光今天分外的充足。駱馬湖不遠處駛來五艘無蓬的漁船，悄無聲息地劃破水面，向岸邊急馳而來，須臾便至。來者正是獨龍島的水賊，自馬陵山落寇獨龍島月余，匪首張岳始終不見動靜，今日島上工事業已完備，養精蓄銳許久，島上存糧無多，正是小試牛刀，重振旗鼓的時候。

待船靠了漁民搭建的簡易碼頭，眾賊亂哄哄的上了岸。匪首張岳身著一襲青袍，手持一把折扇，儼然一副儒生打扮。其余眾賊衣衫襤，手里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門，有的長矛，有的鐵叉，有的大刀，更有甚者居然只提了根木棍。

待嘍啰系好了船，張岳喝道：“諸位兄弟，我等馬陵山結義，本欲效仿那宋公明替天行道為國盡忠，是以我等結寨立社，保境安民，實乃一片拳拳報效之心！怎奈太阿倒持，烏云蔽日，徐州指揮忠奸不分，善惡不辨，毀我山莊，殺我兄弟，使我等流離失所，惶惶如喪家之犬，此仇不報，要這七尺之軀何用？”

這張岳不知何處人也，據說原是中第的舉人，沒人知道為什么不去當官老爺卻來此處落草為寇。張岳此人心機頗深，在眾賊之中威望崇高。這伙嘍啰經過衛軍多次清剿，不是死了爹，就是沒了孩，對官府極為怨恨。去年剛到馬陵山的時候吃香的喝辣的，時不時的還下山搞點群體性活動，好不快活。可不成想，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往常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官府，今年玩了命的想要弄死自己，房子沒了，女人也沒了，群體性活動更是搞不成了，能保住命就不錯了。眾賊們現在想想，當初被人像攆狗一樣的攆來攆去，一種恥辱感，挫敗感油然而生，并且愈發的強烈和不可控制。好在張岳所希望的就是這種情緒，所以不必再控制，讓它轉變成與官府不共戴天的仇恨吧！

在張岳煽動性的蠱惑下，嘍啰們居然變得十分的委屈，好像自己本來就是保境安民的壯士一般，情緒竟而變得激昂，紛紛揮舞起手機的家伙，吼道：“報仇！報仇！”大有連長，讓我上吧的意思。

張岳對嘍啰的反應十分滿意，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道：“此等殺父奪妻之仇，不報非人！但目下敵強我弱，況我等困于荒島，缺兵少糧，急需給養，前去七八里司吾鎮乃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集，正是我等糧草所在！”張岳左手握緊折扇，右手高舉過頭頂，道：“兄弟們，拿出你們玩女人的力氣，給老子死命的搶！”

眾嘍啰在島上憋屈一個月了，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一個個也都顯得異常亢奮，都道：“一定比玩娘們還使勁，他奶奶的，被徐州那幫挨千刀的連追帶打，東躲西藏的都快忘了爺們也使帶把的了！”

張岳道：“正是如此。但還有幾點希望兄弟們記住了：第一，給老子麻利點，大的不要，搬不動的不要，只要糧食和銀子；第二，娘們不要，知道大伙都憋得慌，但憋得慌也要憋，以后有的是機會；第三，不要亂七八糟的跑的哪哪都是，三人一組，以一刻鐘為限；第四，切勿濫殺，湖里有魚咱們才能不斷的打到魚，若一次打完了，以后只能喝西北風了，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我就不廢話了，但是”張岳虎目圓睜，殺氣凜然的道：“若有那不開眼的，自己找死，兄弟們稟告我以后，也別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