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偶爾會寂寞

　　四點十九分，凌晨。顧銳最后調整完這期雜志的版面，揉揉眼睛，只覺得眼球干澀，頭疼的厲害。伸伸盤在地毯上的腿，腰也挺不直了。屋里光線很充足，這個城市從來就沒有黑夜，可是光明卻讓人更寂寞。幾個小時之前困的要死，可是現在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三十二歲的單身女人，除了一副疲憊的身體還能剩下什么呢。真的是老了，潔白無瑕的皮膚也開始長斑，星星點點的分布在鼻梁的兩側。肚子上贅肉開始肆無忌憚，夜晚越來越難入眠，白天的精神更加不濟。一個人過著心如止水的生活，好像真的對生活無欲無求了。幾年前逃到了這個遙遠的海濱小城，住著一個幾十平的房子，好在大學時代的顧銳是設計學院的科班出生，即使條件有限，她也盡力將自己的居所整理地獨具一格。現在的她在一家家具設計的雜志社做著編輯的工作，拿著一份不低不高的工資，在這個城市正好可以養活自己，她很滿足。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好像一個人過生活也并不可怕了。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只是偶爾而已。

　　同事小雪不止一次對她說要好好談個男朋友，她也一直熱衷給顧銳介紹各種各樣的社會精英。第一次見面還會懷著尊重對方的心情好好打扮一下，后來才發現，在這些“精英”眼里，大齡剩女就意味著零價值，至少新鮮度是零，再多的化妝品也掩蓋不了這個事實。在這樣的速食時代沒有男人會愿意抽出寶貴的時間來和一個快要過期的女人談一場正兒八經的戀愛。顧銳了然，礙著情面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敷衍同事的好意，卻也始終興趣缺缺。三十二歲，終究還是形單影只。她倒不覺得有什么，倒是昔年好友欽寶每每打電話的時候總是一副“你不定下來我何以放心”的語氣，就像兩個小時的電話。

　　“親愛的，上次相親如何？“

　　“沒感覺。”

　　“天啦，怎么會沒感覺，那位高先生可是證券界的后起之秀唉，和毛哥哥是大學同學，我幫你了解過了，他人很不錯的。”

　　這位欽寶嘴里的毛哥哥就是欽寶青梅竹馬的鄰居，比欽寶大了將近八歲，可是并不妨礙兩個人的恩愛。想到當初大學的時候顧銳第一次知道這號人的時候還很替欽寶打抱不平，搞不清楚為什么嬌俏可人的欽寶會愛上比自己大了八歲的人，并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欽寶是顧銳最好的朋友，對于她而言，欽寶就像是一個活在童話故事里的人，讓她在自己最灰暗的時候還能堅信世界是美好的這樣一個姑娘。她一直覺得以后娶了欽寶的人定是上輩子受了一世的苦才能修來這世的一場緣。她很好奇卻也不屑，因為她覺得任何人都配不上她最愛的姑娘，她也堅信，世間男子皆薄涼，誰又能為誰等待一世苦難一世。

　　直到三年前，欽寶的一通電話叫醒了仍在熟睡中的顧銳。一個禮拜后，顧銳踏上了回去的路。二十九歲的顧銳已經在這個海濱城市扎根，她離開故鄉不過七年卻像是離開了整整一個世紀,踏上了旅程心卻惶惶然地無處安放，這是她的故鄉，可是卻沒了她的家。這樣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傷感，因為她是來參加她最好的朋友的婚禮的。

　　出了機場，顧銳按照記憶去尋找熟悉的東西，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曾經活在這個城市。機場翻新，所有的格局好像都和其他機場一樣，她順著人流向外走，細細打量周圍人的表情。接機的人表情各異，驚喜、焦急、好奇、有惴惴不安、有喜極而泣。顧銳想，原來等待的感覺可以是千差萬別的。

　　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入神了，顧銳竟沒有看到有兩個人看到自己面無表情地從他們面前過去之后的詫異表情。直到出了機場去打車，才感覺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顧銳條件反射地“啊”一聲，一臉怒氣地回身看始作俑者。看到身后的人卻再也發不出脾氣，愣了足足有三秒鐘才狠狠地抱了眼前的人，然后眼淚就掉了下來。

　　毛均言看著面前相擁而泣的兩人簡直無語，他想不通為何看起來淑女恬靜的兩個女人哭起來會如此彪悍。周圍很多目光都探究地看過來，他實在尷尬卻也不忍心打斷，他清楚那個一身白紗裙的女子在自家老婆心目中的位置。直到司機不解風情地朝著外面的人很不客氣地問了句：“唉，我說小姐，你倒是要不要車啊？”

　　顧銳這時候已經哭了岔了氣，還是身邊一身正氣的男人回了句，“不用了，我們有車，謝謝啊師傅。”

　　那出租車師傅嘀嘀咕咕地說了什么就唰地發車跑了。

　　哭了足足有一刻鐘，毛均言終于忍不住提議，要不要上車回去了再繼續。欽寶毫不客氣地錘了對方一拳嗔怪到“你們男人懂什么”就拖著顧銳上了車。拉開車門顧銳才驚覺，自己的行李被那司機帶走了，只剩隨身的小包還健在。三人愣了幾秒就哈哈大笑起來。欽寶忽略顧銳一臉郁悶的表情，拉著顧銳的胳膊怪她哭得太酣暢害的行李都丟了，顧銳大感冤枉，哭得像被強奸的人是你吧小姐。

　　后天就是婚禮，顧銳沒有那么不識趣。吃完飯后就催促著那個耍酒瘋像八爪魚一樣粘著自己的女人趕緊回去，婚禮前兩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她卻毫不在意似的和自己廝混在一起。對面的男人好脾氣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在另一個女人的懷里嘰嘰咕咕地說話，顧銳用眼神示意他趕緊帶著這瘋女人滾。毛均言淡定地咳了一聲，然后走到顧銳的面前拉開了小女人，柔柔地圈進懷里。顧銳把他們送到門口，幫助打開了車門。毛均言小心地把仍在瘋鬧的女人放在了副駕駛上，幫她系好安全帶又檢查了一遍，然后很自然地替她拿掉了粘在臉上的一束頭發，親了親她緋紅的臉頰。顧銳看著他一系列流暢而自然的動作，覺得內心好像被羽毛輕輕地掃過。她看著旁若無人的男子，慢慢地開口甚至帶著挑釁。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你，當第一次從欽寶口中知道你的名字。你比她大八歲，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年齡不是問題。”

　　“是，但是沒人能配上她。”

　　“那么現在呢？”

　　“我想她是幸福的。”

　　……

　　男子笑笑，看著車窗外的顧銳，笑容卻是發自內心的，“寶寶有你這樣的好友，我也替她高興。”

　　車子絕塵而去。顧銳執起面前的酒杯，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流轉。她想起毛均言和欽寶，淡淡地笑頓時染上眉眼。以前看小說，總是看到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專寵，她只覺作者太荒謬，這世界哪還有什么專寵，再完美的男人也不過是先愛自己才會愛別人。但是毛均言的一句話卻讓好像是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我一直在等她長大。”

　　她在別人的愛情里感動地落了淚。多少年前，她曾經也對一個人說過“我一直在等你”，換來的卻是一句鄙夷的“你趁早死心吧。”

　　現在她確實死心了，卻開始憐憫自己。等待的感覺千差萬別，可是有沒有人有過她這種感覺，那種她恨自己想要等待的感覺。

　　欽寶的婚禮來了很多同學同事和親友，卻無一個大學同學，除了顧銳以伴娘的名義參加。顧銳到了會場便已了然。多么玲瓏剔透的人，當年她聲名狼藉地落荒而逃，如今她最好的朋友結婚，卻為了她放棄了宴請大學時期的同學。是怕她與他們再見面覺得難堪嗎？她只是哽咽地捏緊好友的手，其實她想告訴她，親愛的，別為我擔心，有些事情已經過去，我們都長大了。可是卻怎么也開不了口，然后終于抑制不住失聲痛哭。

　　美麗的新娘擁住哭泣的伴娘。有些事情只能一輩子痛在心里，可是幸好我們都還有一個人能夠懂。

　　“銳銳，咱們不恨了，好不好？”

　　……

　　“喂、喂……”電話里的高八度女聲終于控制不住，“顧大銳同學，請問你是不是又神游了！？？”

　　顧銳這才從回憶里回過神來，甩甩頭繼續剛才的話題。

　　“那個高先生真的不咋地，看人的眼光跟刀子似的，看的我心里直發顫。我又不是牛排，那感覺好像要將我大卸八塊似的。”

　　“哎呀，傻大銳，人家那是對你有意思唄。我們家毛哥哥說了，這個不行的話他們公司還有一群黃金單身漢呢。你得給我個準信，我好幫你安排下一個啊。”

　　顧銳一聽頭就大了，只得敷衍，“好吧好吧，我再看看吧，再看看行不？”

　　那廂才滿意地撂了電話。

　　有時候顧銳也會想，是真的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嗎？好像不是，因為自己的標準好像也僅是看的過眼的男的。但是好像每個到面前的男的自己都看不過眼。欽寶說，那是因為鐘楷對顧銳的毒害太深了，一個小姑娘在懵懂后邂逅的第一份愛情便是那么優秀的一個男生，愛情的酸甜苦辣在大學短短的四年都經歷了，從炙熱到心灰意冷，人生有多少的時間能讓一個人經歷這樣的大悲大喜呢？

　　顧銳只是笑，她想如果他當年真的愛過自己也就罷了，如果真的有愛過她那么一點點，也就夠了。那么至少她還可以靠著回憶過著往后的生活。可是他沒愛過，從來就沒有。當年她身敗名裂，放棄研究生面試的資格，逃一般地離開了那個城市，她不恨任何人，只怪自己命里遇到了那個寡情的人。八年前他攬住另一個女人的肩膀指著她的鼻子讓她滾，于是她就真的滾了。她一直就是一個決絕的人，分手后顧銳再也沒有聯系過以前的同學，除了欽寶，她忘不掉八年前的那一天。她也一直是一個小器的人，她忘不掉的東西就會永遠忘不掉，恨上的東西便永遠也別想得到原諒。

　　咖啡壺的熱氣提醒了她，今晚的自己太過多愁善，顧銳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這些事情了，也許是今晚的夜色太過薄涼，她躺在陽臺的躺椅上慢慢的晃著，雖然因著住宅空間的限制，當時覺得放個躺椅無疑是奢侈的，可是如今看來，倒是慶幸了。這樣的角度看星星真是棒極了，心也頓時靜了。在這樣冷寂的夜里，咖啡的香氣溫暖了自己，顧銳就這樣窩在躺椅上睡著了。

　　第二天是強烈的光線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顧銳。她睡得尤為踏實，可是卻無端地覺得有些疲憊。洗漱的時候習慣性的去看鏡子中的自己，鏡中的女人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烏青的眼圈，看起來就像一個女鬼。并且很顯然這個女鬼還哭過，臉上兩道淚痕尤為明顯。顧銳心里一片茫然，夢里到底出現了什么，讓早已心如枯井的自己如此肝腸寸斷。還有什么能讓她這么傷心，她已經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