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九年后,楊小龍乘著第一輛駛進岜沙的火車回家。
岜沙是一個可以四舍五入掉的小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種田要下到山腳下的壩子里。幾年前,岜沙村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著修一條鄉村公路,去種田和收糧的時候,能用牛車馬車拉。在陳家阿爹當村長之前,是一位當了快十年的老村長,向政府申請了八年。八年抗戰,中華民族把小日本都趕回了東瀛小島,但村民們夢寐以求的鄉村泥巴路,就是沒有修起來。
老村長沒有想到的是,出了名后,不到一年時間,就連火車也開到了家門口。
岜沙,以及周邊的十里八鄉,都是世居少數民族,代代生活在大山深處,活動范圍不過方圓十里,在這之前,汽車都見得不多。當聽說火車要在今天開進岜沙的時候,人們都爭先恐后來看西洋鏡,學校還特意放假一天,政府部門也不上班,紛紛組織來到現場列隊歡迎,其隆重就像省里的領導下來慰問。附近的村民們,雖然沒有任何組織動員,但都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活,仿佛過節趕赴盛會一樣,紛紛站在能看到火車經過的山坡上,翹首以待。
楊小龍靠窗而坐,輕描淡寫的小橋流水,村落農莊,還有迤邐連綿的山浪,青山綠水輕輕晃過眼底,他顯得有些迷茫。火車上很多操著南腔北調的人,對眼前展現出來的美景嘆為觀止,互相指指點點地交流著。這片土地,楊小龍既熟悉又陌生。他離開岜沙已經有九年了。
十年前,他殺了人。三年前,又在監獄里打架。本來應該關上更長的時間,只是因為他在省牢改基地和監獄長成了好朋友,順利減刑。那是兩年前的一天夜里,傳來了呼救聲。
靠近監獄的一棟家屬樓,一片火光沖天,仿佛兇惡的魔鬼一般,在大風中張牙舞爪。一來是大火可能隨時危及犯人們的關押地;二來是救火也確實需要人手,十萬火急,監獄領導顧不了那么多,便把他們放了出來。
火海中隱隱約約傳來呼救聲,面對熊熊烈火,包括訓練有素的消防兵,都不敢輕易進去救人。到達現場后,楊小龍二話沒說,拿了張棉被,蘸上水后包住頭,不顧一切地沖進火海,從濃煙中抱出來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孩子是監獄長的孩子,女人是監獄長的女人。從此,便對監獄長有了救命之恩。
監獄里的犯人,大都身背重罪,為數不少圖謀趁亂越獄。眼見犯人們蠢蠢欲動,楊小龍擋在前面,大喊道:“大家不要跑,不要跑。我們是犯了法才來到這里,如果現在跑出去,一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人,如果再被抓,不僅要加罪,可能這一輩子都回不了家,見不了親人了。”
他的話,一時讓這些頭腦被沖亂的人冷靜了下來,最終竟然一個都沒有逃。
因為這場大火,不管于公于私,他都成了監獄長的大恩人,又順理成章成了好朋友。
監獄長知道他的事后,深表同情。這樣純樸善良的年輕人,是不應該在監獄里耗盡光陰的,他應該獲得自由。監獄長想方設法,四處奔走,才為他獲得了提前釋放的機會。
那天,監獄長給他送來了火車票,說:“小龍,知道這張火車票是去什么地方的嗎?”楊小龍不解地望著監獄長,監獄長賣了半天關子后,說:“它就是去岜沙,你的家鄉。”
楊小龍笑了:“我的家鄉,岜沙?哈哈,我的家鄉只通馬車,連汽車都沒有?!?/p>
監獄長把票往桌上一放:“看看吧,真是你的家鄉,岜沙早就名聲在外,你還不知道吧。哦,你離開家鄉已經很久了,不知道那里早已經天翻地覆,現在,那里是游人如織的旅游圣地,不止是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每天都有人到岜沙去旅游,很多沒能親自去的人,包括我,都在向往著去一次。知道你們村子現在是什么,我跟你說,現在那里被稱為最后的槍手部落,報紙、電視,還有廣播天天都在報道,也許你現在回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楊小龍看著監獄長眉飛色舞,說:“你怎么說的跟真的一樣?”
監獄長一愣,笑道:“什么?我說的跟真的一樣?我說的,根本就是真的。”
楊小龍還是有些不相信:“那,這張車票?”
“我給你買的,你回家的車票?!?/p>
楊小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道:“我回家?”
“是啊,不敢相信了吧!你已經可以回家了,小龍,你已經獲得了提前釋放,獲得了自由,手續我都給你辦好了,簽個字就行。哎,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啊,我的好兄弟?!?/p>
楊小龍盯著監獄長,看了一會,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不,我沒有開玩笑,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沒有提前告訴你,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你這樣的人,不應該被囚禁,像你這樣的好人都被囚禁,那么這監獄就成了不辨是非之地了?!?/p>
楊小龍拿起火車票,真如獄長所言,這真是一張開往岜沙的火車票。如天而降的喜悅讓他情不能自己,他緊緊抱住監獄長,喃喃道:“謝謝你,老哥子,謝謝你。”
監獄長拍拍他的肩,說:“你可以回家了,好兄弟,我會到岜沙去看你。”
近鄉情怯,一路忐忑,終于聽到列車廣播傳來甜美的聲音,列車播音員在用富于詩意和抒情的語言,在介紹岜沙。有旅客指著崇山峻嶺深處的地方,對著依稀于茂林修竹的吊腳樓說:“岜沙到了,岜沙到了,看,那就是岜沙。”一切如獄長所言,岜沙已經名滿天下。
火車沙沙沙,幾進幾出隧道,終于來到了岜沙村民扶老攜幼翹首以待的地方。車外,村民們歡呼雀躍,吹著嗩吶和蘆笙;車內,是或興奮,或疲備的旅客,列車員們對著岜沙的村民招手示意。楊小龍,依然有些不知道悲喜的迷茫。咣啷咣啷的火車,一晃而過,村民們還沒有看清楚,目光所追隨的,已經是融進四圍山色里的火車的尾巴。幾個興奮的中學生,歡呼著追逐火車而去,在另一個山頭,竭盡全力地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最后融進山里,意猶未盡。
六十多歲的阿德老爹,扛著一支空槍殼,帶著小孫女,也擠在人群中看火車。阿依長得乖巧喜人,像一枚剛破土出來的野山菇。大眼睛,小嘴巴,還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似乎一天到晚都裝著蜜。小丫頭歡樂地說:“阿公,阿公,你看,你快看呀,那是火車!”
阿德老爹說:“對,對,火車,那就是火車。”
對于岜沙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火車。
火車遠了,阿依抬頭問:“阿公,火車那么長,能裝多少人呀?”
阿德爹也沒見過火車,他笑了笑,說:“能裝很多很多的人?!?/p>
阿依根本不在乎他怎么回答,繼續問:“那阿公,你坐過火車嗎?”
阿德老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公沒有坐過火車。”
阿依似乎有些失望,問:“那么,我阿爸坐過火車嗎?”
提到阿依的父親,老人家顯得有些不高興,但又不好在孫女面前表現出來,只是眉宇間輕輕皺了皺,說:“你阿爸他,嗯,應該坐過吧,你阿爸經常在外頭,應該坐過的。”
“嗯,我想我阿爸肯定是坐過火車的。對了,阿公,你說我以后能坐火車嗎?”
“能,肯定能。我們的阿依長大了,成了個大美人,好好讀書,有出息了,就可以走得遠遠的,不僅要坐火車,還要坐飛機,還要坐輪船去看大海?!崩先说哪樝翊禾煲粯泳`放開來。
“那我要帶阿公一起去?!毙“⒁涝诎⒌吕系脑捳Z中,滿臉寫滿憧憬。
阿德爹笑了笑:“那時候阿公老了,走不動了?!?/p>
小阿依認真地說:“那我不讓阿公老,就算阿公老了,坐火車又不用走路?!?/p>
對于小孫女可愛的想法,老人呵呵地笑了笑,手輕輕地撫了撫肩膀上的火槍殼子。
一個岜沙男孩,赤膊站在山丘上,大聲喊:“火車,好長啊,真他媽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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