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歲以前一直和父母住在老式公房里,一個20平米的廳加上父母自己蓋的一間小臥室,便是我棲身了19年的家。老房子很小,沒有地方多放一張席夢思。何況我當時不過是個孩子,瘦小的身型如果睡一張大床實在浪費。所以那時,父母但凡買沙發,一定買那種可以把座位拉出來當作木板床的兩用款式。夏天鋪席子,冬天鋪棉被,這就是我睡了19年的床。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所有的床都是這樣的,硬木板,翻個身會咯得慌。低海拔,一不小心就能摔地上。直到03年第一次睡上席夢思,我才明白好夢配好床的道理。但這已經是后話了。
這般不算好的生活條件在當時的我看來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因為房子小了,人心的距離就會變得近了。這套老式公房分上下兩層,一樓住著我們一家。二樓住著另一家人,男主人早年去日本留學打工,會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自己開過公司,身材高挑瘦削,彬彬有禮,氣質非凡。女主人是職業家庭主婦。也會講日語,舉止氣質也頗有些大戶人家的味道,內心是傲慢的,卻又不顯露。逢人畢恭畢敬,總是笑臉相迎。總算還看得舒服。據我母親說,她的娘娘叫楊絳,也就是《圍城》的作者錢鐘書先生的夫人。我母親的據說和氣象預報有點像,有時準,有時離譜,不過關于這個據說我還是很有幾分把握的。一來她也姓楊,二來那貴婦的味道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裝出來的。可這戶人家沒有孩子,具體原因我沒去猜過,也沒相關的“據說”可以參考,所以就一筆帶過吧。兩人相處,總有無聊寂寞時。尤其女主人一人時,總得有個會出聲的東西陪伴陪伴才能解悶呀。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買條小狗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條小狗的時候,是在我三年級時,應該是1993年的功夫。那天天色已晚,我正在我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也不知該想些什么。樓上鄰居突然就進了門,臉上掛著標志性的微笑,但女主人笑得更開懷些。我看見男主人的懷里兜著個黑白雜毛的毛茸茸的玩意。東西才30,40厘米大,或許更小點。臉上兩個窟窿里各鑲有一顆黑色的寶石,滾圓滾圓的,就像圓規畫出來的。正中一顆小拇指頭大小的黑色草莓,燈光打在上面直泛光,像有層油裹著,也可能是水。黑色草莓下方幾公分處是一點黑痣樣的東西,就那么小一點,周圍覆蓋著濃密的白毛。小東西蜷縮著,把自己窩在一米八七的男主人懷里,就像一只黑森林奶油水果小蛋糕一般渺小但又讓人垂涎。
“你家買的狗啊?”父親好奇地問
“是啊,剛買的。呵呵。”男主人答
“那叫啥呢?”
“叫杰利。”女主人抬高聲音,無不驕傲地告訴房間里的每個人。
“這狗真可愛。趙厚文,不過來摸摸?”
我沒出聲。我沒想到它是條狗。我又不好意思說我不敢。便不做聲。男主人還是熱情地把狗遞了過來。
“小狗最喜歡小孩子了。接著吧,它不會咬你的。”
是嗎?我心想。蛋糕肯定不會咬人,但狗崽子誰知道。不過我還是抱住了。因為我想那么多人,叔叔阿姨圍觀著你,你又剛來到人類世界不久,人生地不熟,諒你也不敢怎樣。長大后,每每想起小時候自己的各種怪念頭,這條尤其令我后怕。好家伙,趙厚文,你還真夠種,萬一“當時的你”抱著頭狼也這么想,恐怕也就沒“現在的我”什么事了。一想到這個節點,便不覺要出一身冷汗。
我仔細端詳著那倆窟窿里的黑色寶石。烏黑的,不反射光,不像人眼睛會倒映出你自己的樣子。順著眼睛的位置向下摸,可以感覺道一條筆直的骨頭,骨頭的末端就是那個三角形截面的黑色草莓,上面有兩個洞,原來這就是你的鼻子啊。好挺的鼻梁,好正的鼻子。用手輕輕地點點,濕漉漉的,難怪會反射光!不會是你的鼻涕吧?你剛來到人間就感冒了?真可憐啊。
“狗的鼻子是健康的晴雨表,濕漉漉的代表沒事,干燥了才代表生病”男主人科普道。
好吧,看來你這只小崽子還挺健康的。于是我又把手往那顆痣的方向探去。剛點了一下,媽呀!不得了,就像點了什么機關一樣,芝麻開門了。那顆痣瞬間縱向打開,橫向擴展,成了一張血盆小口!里面的牙齒顆顆鋒利,舌頭佝僂著蜷曲著躺在下顎,那長度怎么看也不是為這個小尺寸的嘴巴準備的。我還在驚訝的時候,就感覺到麻麻的,有尖銳東西刺壓的感覺。該死,這狗崽子在啃我手指!它啃地那么香。不,確切地說,應該稱為吮。它閉著眼睛,頭向右側整個傾斜過來,嘴巴里的每顆牙齒都不閑著,甚至連那條大尺寸的舌頭也幫忙舔了起來。
這動作和表情很滑稽。既像和情人接吻,又像在吃奶。你這狗崽子,你是把我的手指當作你的初戀情人了,還是當作了你母親的奶頭!我用求援的眼神看著我父母和鄰居。他們卻以微笑和看戲的眼神來回應。難道,你們沒見過狗咬人嗎?救命啊,你們還是我親媽親爹親鄰居嗎?
“不用擔心,杰利很乖的,從來不咬人。它的牙齒也剛成型。它是在含著你的手指。它在感受你。”女主人用為自己孩子開脫的口吻解釋道。
它在感受我,也就是在認識我。是這樣嗎?或許是吧。至少我的手指還連著我的手。我似乎逐漸地感覺到了小狗特有的溫柔。狗沒有手,所以不能握手。狗的視力很差,不能一眼認清我。所以狗在用它認為最有效的方式感受我。這個解釋我的確能夠接受。
它的嘴仍然含著我的手指。它似乎在用牙齒測試著我手指肌膚的每一寸彈性,用舌頭記錄下我指紋的點點滴滴。就像用機器掃描一般,永遠地留在了它的腦海里。鼻子里噴出股股熱氣,它一定還在嗅。記住這根手指的氣味,無論用何種肥皂洗刷都無法掩蓋的本質氣味。我發覺我都能清楚地感覺到。是的,在它感受我的同時,我也正用孩子特有的敏感感受著它。長大后的我,已經習慣用接遞名片,握手,以及互相說幾句恭維話來感受其他人。我知道我們是文明的生物,尤其當我們穿著正裝,干著正事時,特別的文明。所以我們不能用含著對方的手指來感受他人。即使可以,那也是情人間在四下無人,關了燈后,才能做的事。無論如何,杰利這類動物所體現的真摯,直接與樸實,是我懷念而又永遠無法在我的同類身上找到的。
若干年后在一次閑聊中,我才得知,杰利的母親是一條藏獒。從那以后我總會有事沒事地看看我那只被“感受”過的手指。試著活動活動手指的關節,以確定它還是屬于我的。
杰利的母親在生下它后不久便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世界的生物從它懷里將杰利抱走。即使它是藏獒,它也不能阻止比藏獒更有力的生物剝奪走它的孩子。據說,它看到寵物店的人抱走杰利時,兩只狗眼里放出了獅子才具備的惡毒眼神。可卻沒有一點攻擊的動作,哪怕象征性的反抗也沒有。他們說當時它剛產好崽,身體很虛弱,虎落平陽尚且被犬欺,何況它只是長得像猛獸而已。但我又暗自覺得,或許它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它像杰利小時候那樣,吮吸了人類的第一根手指,讀懂人類的世界后,就已經明白,像它這樣的寵物,被買賣的命運早已經注定。它明白母性的驕傲和護短是戰勝不了人類世界的同化與馴服的。于是只能惡毒地看著命運一次次地剝奪走它的崽子,但同時心里又祈禱它們能找到個好人家,至少別成為喪家犬,或者盤中餐。這些個浪漫主義泛濫的想法我從來不敢對別人提起,生怕別人嘲笑我是個瘋子。別人都覺得:狗嘛,本來就只是條狗而已。
杰利是幸運的。尤其和周圍那些最終成為喪家犬,盤中餐的同伴比起。它的主人喂它進口的狗糧,牛奶當水一樣地灌。而且,把杰利放在陽光充足的臥室里,時刻不離左右。杰利是條母狗,所以他們顯然在用“男窮養,女富養”的準則培養著它。主人家一定希望有一天當杰利離開臥室,來到其他人家時能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吼叫,不咬人,不隨地大小便,不隨便偷吃別人家的骨頭,甚至有一天能去英國參加威斯敏斯特犬種比賽。結果,杰利除了長了一副乖巧好孩子的樣貌外,與乖狗狗沒有半丁點的聯系。
過了大概幾個月,有一天,當鄰居家把杰利領下樓來跟大家見面時,我頓時被嚇傻了。那家伙,不,那廝!還是幾個月前的水果小蛋糕嗎?!身長翻了好幾倍,至少有一米吧。體重也見長啊,我看它那下垂的肚子,整個一啤酒肚,估計被幾個月的山珍海味塞出胃下垂了。渾身的黑白雜毛越發得濃密。不仔細看,還以為穿了一件八卦服。頭上的劉海,我不知道怎么稱呼那一撮毛,就先這么稱呼吧,長到把兩只眼睛全部遮住。我見過斜劉海的美女遮一只眼睛的,它卻兩只一起遮了。毛刺到眼睛,眼睛就癢癢,小狗又沒手,就用頭搖晃來解癢。美女走路,三步一回頭,百媚叢生。杰利走路,三步一晃腦,一地狗毛!
因為是老式公房,空間狹小,所以洗腳都是在公用的造劈間里完成。當時我就在造劈間洗腳,這怪物一出現,著實嚇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該說,道長好久不見,還是該說媽媽救我。看看鄰居家女主人得意的表情,我決定還是不說什么掃興的話了。便繼續低頭洗我的腳。杰利雖然多月不見我,卻一點不見怪。它主動湊到我手邊嗅了嗅,這次沒有去含。只過了一秒,就仿佛回憶起了我。因為我看見它的尾巴,卷曲著豎了起來,左右快速地搖擺。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家伙還有尾巴,上次可沒注意到。不知何時起,它的尾巴就從它的身后冒了出來,那一截東西怎么看都像多余的。難怪有很多狗主人會在狗剛出生時就把它剪掉,以免影響美觀。可日后這截多余的東西卻證明它是杰利短暫而美妙的一生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東西。
我那時聽大人說過,狗搖尾巴就是開心的意思。看來,杰利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那個和它曾有一面之交的小伙伴。重新認識完后,它便自顧自低下頭,開始嗅我的洗腳水。嗅了一會兒,或許覺得“光聞不嘗傻把式”,便伸出舌頭舔了舔,似乎感覺不錯,居然喝了起來。這多少讓它主人有點尷尬。但杰利到底是條狗,你能指望狗不吃屎嗎?顯然不能。所以,由著它去吧。至少我知道,杰利對于這樣的惡作劇行為非常自在,因為伴隨著它舔水頻率的加快,它的尾巴搖擺的頻率也越來越快。
想想鄰居家主人這幾個月狗糧牛奶伺候著,殷殷期盼,換來一條放蕩不羈的烈狗,不由得還是替鄰居家感到一絲憂傷。心里高聲大喊“杰利,住嘴,你可是條有修養的母狗啊!”杰利果真住嘴了,難道它真聽見了我的心聲。它一撇頭,轉過它那肥碩的身軀,把光禿禿的屁股對準了我,那里是它渾身上下唯一不怎么長毛的地方。我該怎么形容這行為呢?挑釁,分明的挑釁!如果換做一個人,尤其一個姑娘這樣做,我就會罵她精神病。但放在一條剛剛融入人類世界的小母狗身上,我只能無奈地說一句“你夠種!”當然是心里發聲,嘴上不能說。杰利又聽見了我的心聲,那尾巴再次劇烈搖動,幅度呈左右來回45度V字。多年后,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在挑釁完他人后也愛做這個動作,區別在于,我們用手,它用尾巴。我們還要伴上一聲惡心的“耶”,它礙于發聲系統的能力,沒有這下怪聲音。
看著杰利和女主人上樓的背影,聽著那歡快得意的爪步聲。我堅信,它母親絕對是藏獒。不,是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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