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天下午,驕陽似火。一兩乳白色的越野車在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上顛簸。公路兩旁的參差不齊的樹木呆立不動,樹葉反射的陽光令人炫目。漫天塵土緊裹著汽車,連車前的村級公路也時隱時現。
“這鬼天氣!”錢副鄉長一邊解開白襯衣的扣子,一邊挪動大腹便便的身子,剛才拭去了額上的汗水,現在又滲出細細的一層。
“是呀,這樣熱的天氣,坐在空調的辦公室里多愜意。”他的“兵”小李趕忙說。
“錘子、撬棍、安全帽都準備好了嗎?”
“不用您操心,我已經準備妥當。”小李滿臉堆笑地說:“今天要給哪個家伙一個顏色看看,看他交不交錢。”
“現在正值計劃生育風頭,因為今年我國人口已達十二億,人口壓力很大。縣里給了我們鄉硬指標,達不到就要扣工資獎金,這有什么辦法呢?”錢副鄉長抹了抹油光可鑒的臉,繼續說,“那個熊仁前年到本縣的一個鄉養豬,經營不善,欠了幾萬元的債回家。偏偏這個時候,他的兒媳婦生下一女未過五年,偷偷下了環就跟著丈夫逃到外地當‘超生游擊隊’去了。鄉里限他一個星期交人,現在半個月了還未交。這是個上下不討好的差事啊!要是他開通,交了一萬,事情不就迎刃而解嗎?”
“到了,錢鄉長。”司機小王把車開到村公所旁,跳下車,打開后車門。
錢副鄉長下了車,村支部關書記、熊村長早已恭候多時。
“歡迎錢鄉長來我村指導工作!”關書記雙手握著錢副鄉長的一只手,小眼睛瞇成一條縫,“飯菜準備好了。有白蓮燉雞、炒石螺……都是您愛吃的。”
“不要這樣鋪張嘛。我們只吃工作餐,我們共產黨員要和農民兄弟‘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這樣鋪張小心你頭上的烏紗帽,下不為例哦。”錢副鄉長半開玩笑地說。
“好,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他們五人進了廚房,杯瓶大戰兩個小時后,個個面紅耳赤,汗流浹背。錢副鄉長用餐巾紙擦了幾下油亮的嘴,摸著滾圓的肚子自豪地說;“老關啊,雖然這幾年你的酒量進步較大,但仍然是我的手下敗將……”
村長可能沒喝多少酒,笑著對錢副鄉長說;“我們吃飯前熊仁在家,錢鄉長是不是看看?”
“哦……對,去看看。”
小王和小李趕忙從車里取出工具。
一行人走到熊仁家門口。這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的房子。一廳四房,廚房在左邊。墻是青磚砌成的,水泥樓面。建成有三四年了。男女老少幾十人陸續趕來旁觀,他們大多默默地站在一邊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
“熊仁,你出來一下。錢鄉長要問話。”關書記手叉著腰大聲嚷叫。
一個形容憔悴、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挪著沉重的步子出來了,接著是中年婦女垂頭喪氣地挪出來,不時用袖子擦拭著眼睛。
“現在限期已到,你家的兒媳婦來了沒有?我們要帶她去鄉衛生院上環。”錢副鄉長雙手搭在身后,仰著頭說。
兩夫妻噤若寒蟬,他們的孫女搖著她的胳膊問;“婆嘢,你哭什么?”她的婆狠狠地抹掉眼淚,瞪了孫女一眼,孫女嚇得不敢吱聲。
“我上個星期就跟你倆談了,不能把你的兒媳婦找來,就用八千元抵。本來像這樣的事要一萬,考慮到你家的困難就少兩千。現在你仍然執迷不悟,暗中慫恿兒子和媳婦到外地去,以期抱個寶貝孫子回來,這些我們都知道。你現在交錢還來得及。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錢副鄉長走到熊仁面前,指著他的鼻尖說。
“你媽的×,到底交不交?不交就搗屋!”小李捋起白襯衫袖子,把手中的撬棍往地上一頓。
“你要頭腦開竅,八千元如能換一個寶貝孫子值得。沒錢現在就去借,搗了屋就去了大頭。”人群中一個中年男子情不自禁地叫了幾句。
“八千元這么大的數字,哪里去借?——他們要搗就去搗吧,唉!”熊仁絕望地抱著頭蹲了下來。
“這個人不上進,曉得自己養豬欠了大債,就不要去打牌賭博了。他好賭,賭博老是否,又借了人家很多錢。親戚朋友都不敢借錢給他了。”一位老大爺看著他那痛苦的神情,不禁搖頭嘆氣。(未完待續)
“戴上安全帽,動手!”錢副鄉長忍耐不住,把手朝熊仁的家一揮。
小李手持撬棍,小王握著大鐵錘,像“沖鋒陷陣”一樣沖到大廳右邊的房間(熊仁兒子的房間)的墻根前,兩人借著酒力你一錘我一棍地搗起來。大錘沉重地撞擊著墻壁,旁邊的窗戶發出可憐的呻吟,窗戶上的玻璃“格格格”地顫抖著。
熊仁的妻子這時沒哭了,只是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了,站在左邊房間的屋檐下,握著孫女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好像大錘是打在她的心上一樣。孫女躲在她的身后,驚恐萬分地盯著。人群騷動起來,大家都后退幾步退到對面鄰居的屋檐下,繼續觀看。
“鄉長,很難搗。怎么辦?”小王放下大錘,喘著粗氣說。
“先把門砸倒,把房里的東西搗毀,值錢的搬上車,運到鄉里去。再搗倒窗戶,最后推墻。”錢副鄉長雙手叉著腰,不假思索地喊。
這時,善解官意的關書記看見上司站著累,就趕忙從對面鄰居家提了一把竹椅來請他坐在對面鄰居家的屋檐下,又借來一把蒲扇給上司。錢副鄉長坐在竹椅上架起二郎腿,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地使勁搖著扇子。
兩個“兵”得到上司的正確“指示”,茅塞頓開,如虎添翼,勢不可擋。小王踢開大門,跨到房門前,“砰砰砰”,只砸三錘,杉木板做的門便支離破碎,再補上一腳,“哐當”一聲巨響,門倒了。他們爭先恐后地沖進去,像發了瘋一樣,一個用撬棍把沙發戳成了百洞千孔,可能是這沙發與他有血海深仇,而把它弄個面目全非。一個掄起大錘把寫字桌、衣柜捶得“哐咚哐咚”響,寫字桌的木腿全被砸斷了,桌子被砸趴在地上,一錘下去,桌面裂成了兩塊。衣柜的大玻璃鏡碎了,露出衣服,衣服被扯出來了,滿間飛舞,有的被拋到廳堂,有的被掛在斷裂的桌腿上,還有的被踩在地上,任他們蹂躪踐踏。小王接著跨到床前,拉出席子,卷起來,兩只腳在上面亂踩。竹篾席子頓時斷成了一片片的了。小李同時捋起一扎扎的墊床的水稻桿亂甩,大多甩到小王身上。
“嗨嗨,別弄到自己人身上!哎……哎……”小王趕忙騰出兩只手擋著拋來的稻桿。
“是你?……嘿嘿……來,幫幫忙。”
兩人伸手抓住床底邊,用力托起,扛起西式矮木床,一推,床傾倒了。他們操起各自的工具,你敲我捶,床板脫落下來,床散了架子。
自此,房間里的家具全被砸得稀巴爛。幸好事先有群眾通風報信,夫妻倆把電視機、收錄機、縫紉機、新衣被等值錢的東西藏到別家去了,不然,不是死于非命、慘不忍睹,就是被他們沒收,搬上車,運到鄉里充公去了。雖然是在房間里搗,但外面的人仍然感到震耳欲聾。玻璃的破碎聲、木板的斷裂聲、小孫女的哭聲混雜在一起,令人心驚膽寒,感慨萬千。(未完待續)
突然,熊仁妻大號一聲,在場的人大吃一驚。只見她撲到廳堂里抄起一根扁擔,正想沖向房間往門口的小王頭上砸去。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錢副鄉長眼疾手快,從竹椅上一躍而起,沖進廳堂,截住她的去路,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王感覺身后生風,頓時醒悟過來,嚇了一身冷汗,轉身奪下她的扁擔,用腳狠狠一踩,踩斷了,順手一扔。小李這才從酣戰中清醒,就和小王一齊扭住她的手,使她動彈不得,把她推出廳堂。關書記和村長趕去接手,又把她推到廚房那邊,扭住她的手。錢副鄉長瞪著眼,怒氣沖沖地戳著她的臉說:“你這個死女人,膽子夠大!你再打人,抓你到派出所去!”
她怔了一下,就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沒睜眼的狗!你們就知道欺侮我這樣無權無勢的窮光蛋。老村長媳婦幾天前躲在外地生下第三個女兒,你們會搗他們的屋?你們會要他給八千塊錢?最多兩三千了事。真是太不公平了!……天哪,為什么不給我家一個孫子啊!天哪,我前世到底做錯了什么事啊……”頓時,揮淚如雨,捶胸頓足,痛不欲生。
書記和村長見狀才松了手,讓她坐在廚房門口的臺階上,小心地看住她。書記輕言細語地勸導:“老村長那件事無根無據,你怎么能亂猜疑?這樣搗屋的事也不是你一家。前幾天錢副鄉長到另一個村子就搗了一座新樓房。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人要節育、罰款,我們這是例行公事,沒辦法幫你呀。”
“你當書記的自己不照照自己的屁股。你家三女一子,雖說是前幾年的事,但那時全村不就你幾家特殊照顧,另眼相待?——沒損一片瓦,沒罰一塊錢,送禮除外!”
書記的臉頓時紅青相間,瞠目結舌。
突然“轟——哐——”兩聲巨響,窗戶被兩個“英雄”推倒了。窗戶粘著許多塊青磚也跌落在地上。他倆干勁更大了,賣力地捶,賣力地撬,磚幾塊連著幾塊地被推出來,頓時,灰塵彌漫,嗆人眼鼻。好像變魔術一樣,這個房間只剩下三面墻壁了。
披頭散發的熊仁妻見狀慘叫一聲,直撲窗戶,她面前的關書記措手不及,幸虧被村長扭住手,攔住了。
兩人還想把“戰果”擴大,把“戰火”燒到左邊的房間,但熊仁妻努力地想掙脫書記和村長的手沖來保衛自己的房屋,議論紛紛的人群中擔憂、譴責的聲音越來越大,快要蓋過搗屋的巨響了。錢副鄉長見勢不妙,扔掉蒲扇,呼然站起,對手下的爪牙大叫:“好了,好了,走!”又轉身對熊仁夫婦喝道:“趕快交錢,不然,下次來搗平你的家!”汗流浹背的兩爪牙有點念念不舍地看了看他們的“杰作”,小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氣喘吁吁地對小李笑著說;“干這種事還真累人。”“可惜什么東西都沒撈到,唉!”小李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完,筋疲力盡地拖著搗屋工具,緊跟在錢副鄉長的身后向村公所走去。隨后,書記和村長跟著去送行。
看著這些橫七豎八的斷木殘板、支離破碎的玻璃、狼藉不堪的衣服、殘缺不完的青磚、千瘡百孔的沙發……,熊仁的妻子坐在地上,淚流滿面、披頭散發、捶胸頓足、呼天喊地。人群走散了很多,留下的幾個婦女看到這場面不禁潸然淚下。圍觀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好言勸慰。熊仁一個人躲在房間里,人們不時聽見斷斷續續的長吁短嘆。
幾天過后,錢副鄉長幾個人沒有再來,人們認為他們知道熊仁是個把他宰了都沒有血出的人,他們已奔赴新的“戰場”去了。三面墻壁的房間依然如故,仍然是那么痛苦不堪地支撐著樓面。人們猜他的兒子和兒媳已經知道這件事。。但如果第二胎是寶貝兒子,那就是趕走家畜、搗平房子也在所不惜。因為兒子是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光宗耀祖的命根子。這不正好是他們理直氣壯撈油水的絕好機會?
糊涂!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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