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一）

　　高高的東城墻，你那么長

　　長過落山的夕陽，可曾長過你的生命

　　你可知道我的生命，我就躺在你的背上

　　你可知道我的悲傷，二十四個節(jié)氣在變

　　變不了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有人在墻角乞討，請庇佑我的兄弟

　　他們在吆喝，我在歌唱

　　有人在墻角抽煙，你不要放風(fēng)過來

　　風(fēng)會把凡人的生命吹散

　　夏的夜里，有情侶在流星還未隕落時熱吻

　　靠著你的身體，你成了愛情的溫床

　　冰雪天，有車碰碎在你的踝骨上，有母親的他們早亡

　　你感覺不到尸體的冰涼，死了又怎會有悲傷

　　在這里露過肚臍的美女，剖腹生了孩子

　　廣場上聽音樂、跳舞的人，和那空中的鳥兒一樣

　　有的在盤旋，有的被人類縛住，有的不知去向

　　墻角的蟋蟀或許換了，低吟的歌聲卻一如既往

　　夕陽落山時，磚縫中的雜草，黃了一遍，又黃一遍

　　在整理被退的稿子時，我又看到無名寄來的詩，這次是一首《東城高且長》。趙主編總是不用他的稿子，可他卻總是筆耕不輟，不停地投稿。我差不多每次都寫的是一樣的回復(fù)：

　　我是愛寫新詩的。雖然寫不來古典的格律詩，但我總是向往那種古典的意趣，喜歡讀讀古代的小品散文，坐車、乘船時，也總是愛捧一本唐人詩集，或者翻兩三頁宋人詞話。

　　無名先生的大作，我很是愛讀，擬古題，依古意，從白話文的筆畫間流出一個個帶著現(xiàn)代氣息的古典意象，可謂“新古典詩”。君所作之詩，雖出自古詩，卻不同與古詩，另辟蹊蹺，自有一番境界。我雖愛君之作，卻不得拂逆主編之意。謹(jǐn)原稿退回，萬望勿怪！

　　洛花

　　這回復(fù)越寫越尷尬，我讀一遍，還覺得有些內(nèi)疚。躊躇間，我還是覺得該去找主編問問為什么能發(fā)這稿子，總不能把人才給埋沒了。我本是不愛和領(lǐng)導(dǎo)多說話，更別說是自己主動去找趙主編。今天的主動，只是為了不冷落一顆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的赤誠之心。

　　到編輯部時，主編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揚(yáng)華他們幾個封面設(shè)計的編輯正在向趙主編詢問一些事。我在門外候著，巷道的冷風(fēng)往里面灌，我盯著自己冬裙上面顫抖著的綠色印花，腦子里什么事都想不起。

　　揚(yáng)華出來時，一聲酸酸的“美女詩人”把我鬧醒了。我正跨步進(jìn)去時，趙主編卻揮手往外走，說：“都中午了，去吃飯吧，小洛。晚些時候再來。”我沒有陪著他笑，下意識地攔住他，說：“趙主編，這個無名的詩怎么不能發(fā)呢？人家都投了這么多次了？連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好了。”

　　他撲哧一聲笑了，露出不屑的神情：“投得多就發(fā)啊？把我們《風(fēng)竹》當(dāng)啥了，收容所嗎？笑話！既然都無名，還想來發(fā)什么啊？你就不要給他回復(fù)，直接退回去算了，我就不信他還賴上我們呢！”

　　“誰不是從無名到有名的啊，不能因為人家無名就否定人家的創(chuàng)作啊！”

　　“你這個小同志就不懂了，管他有名無名，也得要寫得好才能發(fā)啊。你看這是什么詩，凈是翻譯古典詩歌，不古不今，不倫不類，一點(diǎn)也體現(xiàn)不出時代印跡。說白了就是在抄襲古人，只是些復(fù)制品罷了！”

　　“怎么能說是抄襲、復(fù)制呢？我覺得他這是對古典詩歌做一種很特別的解讀，用現(xiàn)代白話來演繹古典詩歌，很有詩人眼光。你所指定的那些寫噱頭，做標(biāo)題檔，只求吸引讀者眼球的詩歌就優(yōu)秀的嗎？就體現(xiàn)出了時代印跡嗎？如果說體現(xiàn)了時代印跡，那就是只求暢銷，天下文章一團(tuán)糟的時代印跡……”我說得很激動，語無倫次，但句句是發(fā)自肺腑。

　　趙主編卻不管我說的什么，惡狠狠地罵了我一句“小菜鳥，你知道什么叫服從組織嗎？你懂個狗屁文章”，然后拂袖而去，落下我，一片茫然。

　　（二）

　　夜深時，窗外的鳴笛聲沉默下去了，樓下來往的汽車淋著冷雨，匆匆忙忙，正趕著回家。我拉上窗簾，去浴室洗澡。

　　好久沒有剪這長發(fā)，臉顯得清瘦得很。我的腰又瘦了一大圈兒，手臂上除了小水珠兒發(fā)射來的白熾燈光，就沒有半點(diǎn)光澤。我這是在為了誰消瘦啊？我還算年輕嗎？還是這日子已經(jīng)老去？“商人重利輕別離”，他不在上海、北京，就在香港、紐約，終年奔波、忙碌，就留我一個人在這喧嘩的城市，這寂寞的夜。明年就三十二歲，看這樣子，我即使想做一個高齡產(chǎn)婦，連機(jī)會也可能沒有了。

　　穿好還是他上前年給我買的粉紅色睡袍，我更加找不到依靠，只有躲到被窩里去。我沒有足夠強(qiáng)大的精神來消化心中的芥蒂，又想到今天領(lǐng)導(dǎo)的呵斥，淚水就流出來了。

　　我又打開已經(jīng)關(guān)了的臺燈，昏黃的燈光也還是不能清除這苦悶與孤寂，因為它堆積在心間已久，正在慢慢腐爛。

　　我想看書，又不知道是看《浮生四記》，還是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他要能是沈三白這樣一個男子，能懂得女兒的心緒，即使和他在一起日子過得清苦些我也還是愿意的。唉，這只是一個不著邊際的夢！可在這個物質(zhì)繁榮，精神日漸荒蕪的年代，還有幾個人會像我這樣做夢，還有誰會有空或者會抽空來做夢？我不也是被這黑夜拋棄了，才會忙世人之所閑。他，那個叫無名的他，不也是被世界冷落了嗎，不也是在做一個夢嗎？這一年多來，他寫的“新古典詩”有兩百多首，無一不被退稿。他為什么還要堅持呢？他為什么不改變一下自己，就憑借他的才氣，還是能寫出符合主編要求的作品吧？我一直認(rèn)為他是個男子，是沒錯的。那他多大，靠什么維生呢……我越想越深，這種螺旋樣的聯(lián)想，一圈一圈兒地纏繞著我的心，腦袋一陣熱脹，更難睡下去了。“我應(yīng)該去見見他吧，這位無名先生，恰好他在這個城市。”我一下子想到這里，但馬上又覺得莽撞了些。不過也總該和他談?wù)劊f清楚主編的意思，免得他胡亂投稿。或許我還可以結(jié)識這樣一位獨(dú)特的詩友！我本想打電話問問廣告策劃部的蘭娟，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會會這位早該見面的詩人？但我又想到，蘭娟不是最近換了男朋友嗎？這些日子正在忙著甜蜜，喊她出來多有不便吧！

　　罷了，一個人去吧，男詩人還不一樣是人，我一個人去又不會被吃掉，況且我又不是去打架的。呵呵，我扯過被子，關(guān)燈，放下書。

　　“可他具體住在哪兒呢？”我腦子里突然又閃出這個大問題，剛睡下的我又跳起來，又打開臺燈，下床去翻找他的地址。

　　（三）

　　信封上寫的是：東城區(qū)古墻路苦雨巷老槐公寓二樓7號。好在他的地址從第二次投稿時就寫得這樣詳細(xì)，要親身拜訪他是不難的。古墻，苦雨，老槐，聽起來像一首老杜的詩，又像一幅豐子愷的畫。這個無名可真是一個古雅的人，但他為什么要把地址寫得這么詳細(xì)呢，連門牌號都寫得清楚，7號，就好像在等待人去。

　　昨晚一夜的雨，今天更冷了些。在古墻路下車后，我問了幾條巷子才找到苦雨巷。東城區(qū)靠城郊了，古墻路的苦雨巷更是在東城區(qū)的郊外，這邊的樓房矮了許多，舊了許多，人閑散了許多，天空明亮了許多。這里的環(huán)境明顯臟亂，走幾步，我的鞋和褲腿上濕了好多泥水。老槐公寓是一座兩層樓的舊宅子，屋瓦上貼著層層已經(jīng)腐爛和正在腐爛的落葉，門前是鋪有一條石板路的泥巴地，旁邊有些雜草，或許還有野花，只是還沒開放，可能我已經(jīng)聞到花香。東邊是七八棵脫光了葉子的老槐樹，西邊是巷子里不多的一塊硬化地，上面停著一輛沾滿灰塵的舊小轎車。

　　一塊簡易的白色木板上用紅色油漆寫著挺拔的四個楷書“老槐公寓”，這塊橫匾和這個矮屋子一樣舊。我本可以拎著褲腿就進(jìn)去的，但心里又猶豫了一陣子，心想：“他會在家嗎？初見時，我又該怎么介紹我自己呢？”我從挎包里拿出兩張衛(wèi)生紙，把褲腿和鞋上的泥水擦去了些。

　　我從側(cè)門的樓梯間上去，階梯上的涂料脫落殆盡，石頭墊的地基都看得清楚，雖然沒有什么果皮紙屑留下，這里還是顯得不干凈。

　　1號，2號，3號，4號……原來7號在最靠邊。這一層樓總共就7間房，我還沒有注意到。就要走到了7號門口，這就是他的房間，我突然緊張起來，心跳快了許多，我牙巴咬的緊緊的，呆呆地想著待會兒的措辭。從側(cè)面看過去，他的房間門雖然是打開著的，里面還是黑壓壓的，似乎亮著一座小臺燈。我又納悶：“這大冬天的，他開著門干嘛，不冷嗎？況且開著門也不會有什么陽光……”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躡腳躡手地移過去敲門，我立刻被這陌生、冷靜的宅子凝結(jié)住了。我像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見到久違的心上人，激動不起來，只是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我……”

　　他，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留著普通的短發(fā)，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他的胡須可能是昨天刮的，一雙透著黑色的光芒的眼睛下是一張不算白凈的臉，依稀可以看到粘在頜下的胡茬。我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無名。是驚擾他了，還是他猜到我的來訪，他從臺燈下側(cè)身站起來，看著有些激動，學(xué)著我吞吞吐吐的樣子：“你？你……”

　　我定了定神，尷尬地笑著：“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風(fēng)竹》雜志“蘆湖詩水”版塊的編輯洛花，來找你談?wù)劊俊?/p>

　　他沒有笑，我也摸不清他的表情和心情。他很平靜地問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啊？難道我認(rèn)錯了，不就是這里嗎？我小心翼翼地問：“無名是你的筆名吧？”我伸手去和他握手。他把手中的鋼筆蓋好，放到桌上，微笑著和我簡單地握手問好，然后打開屋子里的照明大燈，取來一個木凳子讓我坐一會兒。他又出去，沒有說是要干嘛。

　　這屋子里面很簡單，床上的衣服、被子亂成一團(tuán)；床下的兩個木凳子和一張塑料小椅子，擺放得沒有秩序；兩張書桌拼湊在一起，上面疊著凌亂的草稿紙，和一本《石屏隨筆》，我似乎不知道這位作家繆崇群；墻上掛著四條大概兩米長和一尺寬的木板，就是一個自制的書架，擺放在上面的多半是泛黃的舊書，只有幾本新書，半新的書。每條木板上用毛筆寫著“詩歌類“散文類”“小說戲劇類”“其他雜書”，這行書字體就像他的眼睛，深邃的黑色下輕浮著灰塵。我在“其他雜書”一欄取出一本《馮至詩集》，“怎么這本書不放到‘詩歌類’呢？是放錯了嗎？”剛要翻看時，他就進(jìn)來了，嚇得我用力把書抽了回去。木板一直閃動著，就像一顆受驚了的童心。

　　見我動他的書，他沒有說什么，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找了找，家里沒有茶葉了，我們出去找茶樓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