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初相識】

　　正值上元節，杭州街頭，看燈之人比肩接踵，人影攢動，霧鬢云鬟，衣香襲人。蛾兒雪柳黃金縷，一夜游龍舞。一派道不盡的繁華旖旎。

　　微垂著眼簾，有些憂思忡忡，身側同行的婦人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街上好玩的物件，極力逗樂著，我知她是關切我的人，遭逢家族變故之后，一直抑郁難解，于是今日便極力攛掇著我出來賞燈。可滿街的嬉笑歡鬧，入了我的耳目，卻進不了我的心。

　　我隨意地看著周遭的花燈，忽見高高挑起的一盞八角宮燈，八面蒙著冰綃，上只繪著墨梅，姿態各異，卻是如出一轍的出塵高潔，我自幼貪戀梅之高潔雅致，今日一見這花燈，果真就移不開目光去，更喜旁側所題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字跡飄逸出塵，神甚得自己的心意。

　　看來姑娘是有緣人，您若答對了我的謎題，便可提走這盞燈。攤主見我似是中意這盞花燈，便過來笑著打了聲招呼。

　　我微微頷首，望向燈謎所在之處，此時剩余的燈謎也并不多了，走近幾步，不過隨意看了兩眼，便被一條謎語的題面定住了心神。

　　“話語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并落花。”

　　巴山夜雨思往事，天涯流落無歸期。自此，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寄生馮府，來去無依，飄零無異枯葉。——燕王朱棣起兵奪宮的時候，馮家祖上曾追隨朱元璋南征北討，打下大明江山，馮將軍作為開國功臣爵位世襲者，堅決反抗燕王入京畿。燕王一勝，馮家一族首當其沖，夷滅殆。自己僥幸逃過一劫，不得已而寄生與父親有過交往的本家。廣陵太守的獨女最后竟淪落到寄人籬下的收稍——往事不堪回首，觸目愁腸斷。

　　我握著謎題，怔怔然，心兒不知飛到幾霄外。

　　“小姐是否已經猜中這則燈謎？”一把溫潤的嗓音在我的耳畔響起。我略略有些吃驚地側頭望向說話之人是位年輕的公子，這人有著一雙與他的嗓音一般溫柔善意的眸子，更兼氣質儒雅，端的是風流蘊藉。我的兩頰微微地熱了起來，避開他的目光，只輕輕嗯了一聲，道，可是紅燭？小姐好悟性！那年輕公子當即真誠地贊道。我究竟是極少與男子這般接觸，羞澀之情難免，便未作多言的打算。蓮步輕移，眼看著便要離去。年輕公子在背后出聲：小姐，你忘了你的東西了。我心下一怔，回首卻見他提過那盞墨梅圖宮燈，雙手送到我面前，彎身行禮，含笑道，請收下你的燈籠。我不覺有些赧然，裊裊彎身對他襝衽一禮，亦是雙手接過宮燈。四目相觸的一剎，我仿佛感覺到對方心底的一聲嘆息，耳畔聽得年輕公子平靜開口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歡樂事只得一二，常思一二，不想八九。

　　我心頭巨震，呆呆地望著那人，竟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是察覺到了我的悲傷嗎。我鄭重道了聲“多謝。”便回身隨了身側婦人離去。

　　手執這盞宮燈，我心中只是惘惘，似是錯過了什么，又像一無所知。再回首望去，人來人往的街頭，已不見那位公子的蹤影。

　　不過幾日之后，我竟再一次看到了他。一場鋪天蓋地的春雪傾襲了整個臨安城。

　　我知馮府后山有一片賞心悅目的白梅林，于是頂著熹微的晨光，踏著積了一夜的厚雪，去往后山尋梅。大雪初霽，天地格外的安靜。腳踏下去，只聽得吱吱的聲響。一場大雪催開了漫山的梅花，一夜間競相開發，清香襲人。白梅映雪，難分彼此，唯見一片晶瑩純白。想著折一兩枝插瓶，便細細比對著，踮起了腳尖去夠梢頭的一枝。好不容易撈著，小心翼翼地折下。卻不料腳下一滑，身子向后仰倒。手忙腳亂中重重一掌拍在梅樹上，雪花簌簌而落，頓時眼前雪花翩躚，如蝶似夢。俊卿就是在這迷蒙的雪花中出現的，他一手攬過我的腰，一手抄起那枝即將落地的梅花。我從未與一個男子挨得如此近，近到鼻息相聞，四目相對，澄澈的眼瞳，仿若能夠一眼望到心底。心跳得厲害，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兩人幾乎同時無措地松開對方。我臉上火燒火燎一般，他仍是謙遜有禮地一揖道，在下冒犯了，多請包涵。兩人都喜梅，不覺有了很多的共同話題，一起收集了白梅上的積雪烹茶，品茗閑聊，笑聲不斷，時間比我想象中要過得快的多。

　　那是我第二次見他，這個曾以一盞宮燈溫暖了我孤寂時光男子，再次給予了我，一個懷春少女的所有對于幸福的美麗憧憬。我隱約記得，有句詩是這么說的，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在與俊卿四目相對的一刻，腦海中情愫感官分外地清晰起來，突然間便領悟到詩中的情境——感覺，只是那么一瞬間的事情，塵埃落定。

　　【同心而離居】

　　后來，我才知道，那人叫馮通，小字俊卿，正是我所寄居的馮府里大少爺，三年前便娶了世交家的女兒崔氏。他執著我的手說，雖然我不能給你正室的身份，但我可以給你我全部的愛。我心中僅有的不甘也化作了蜜甜的憂愁。于是，他去向馮老爺求了許可，娶我為妾。成親后，俊卿愈發地憐惜我，恨不能時時相伴。我沉醉在這短暫的迷夢中，幾乎忘卻了自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處境。

　　終是爭不過崔氏。即便只是做了俊卿的妾室，正室夫人仍是容不下俊卿對我的輕憐蜜意，終是尋了一個錯處，強逼著俊卿將我趕出馮府。俊卿百般不愿，卻拗不過崔氏仗著娘家做后盾，威逼脅迫，竟使得馮老爺子也默許了崔氏的作為。僅僅一頂軟轎便將我從馮府抬出，遷居孤山。我苦笑著看了自己極其簡陋的包裹，貴重首飾一概收走，身邊僅留一老仆婦，倒有些類似陷身風塵泥淖中的女子凈身出戶。

　　我從未想過，終有一天我得到的也是這樣一條被棄置的收稍。曾今是父母手心的寶貝，所求夫婿無非人中龍鳳。世事茫茫難自料，卻不料飛來橫禍，家族誅滅殆盡。傷心絕望固然有過，所以生命誠然可貴，但也并不是值得我犧牲所有去茍且存活的。

　　馮小青豈會是如此卑賤的女子！俊卿，我信你定不相負，故托身于你，甘愿自辱身世，為人姬妾，我拿我的一腔愛念做賭注，以期換你護我周全，免受風刀霜劍相逼之苦。

　　可是，俊卿啊俊卿，為何今日我仍落得這般下場，誓言應猶在耳……

　　我緩緩撩起簾子，俊卿手執馬韁著行在轎前，馬上之人身姿峻拔，風流蘊藉依舊，恍若人生初見，彼時我還是流落孤女，他彎腰一揖雙手奉上宮燈一盞，眼眸如星般澄澈。執我之手，一并許下對我終身的照護。此后，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我只當，流落的生活已經永遠遠離了我，我尋著了最后的歸宿。

　　到了目的地，依山伴水，除卻過于僻靜，遠離馮府，倒也是一個修心養性的好所在。如此開來，崔氏恐怕是不會讓我再回去了。

　　俊卿一個翻身下馬，過來扶我下轎。他的眼眸幽深，充滿自責和心疼，青兒，等過了這一陣，我一定接你回來！

　　“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還必相迎取。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誓天不相負。舉手長勞勞，兩情同依依。”劉蘭芝娘家闊綽，哥哥母親皆在，尚且命途多舛，連她都道：何言復來還。我無權無勢，孤女一個，那什么與崔氏偌大的家業抗衡。俊卿，你是在安慰我呢，還是在自欺欺人，我不怪你，不怪你，，要怪就怪這個冷酷的世道，容得下惡霸貪官，容得下野心欲望，容得下所有丑陋，卻獨獨容不下一對相愛的平凡夫妻。可是我不會說這么明白而傷人的話，只是溫馴地向著俊卿微笑，柔聲道：“小青日夜待君來。”

　　我的毫無怨言讓俊卿愈發地愧疚，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摩挲，幾乎要落下淚來，或許他也是知道，此地一為別，于今無會因。我伸手輕柔地撫摸著俊卿臉，啞聲道，俊卿，不要哭。自己卻淚水漣漣，止也止不住。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崔氏的心腹婢女上前催促道，少爺，夫人還在家等著您的消息呢。

　　我的心頭猛地糾緊，仿佛被一雙粗暴的手狠狠地蹂躪著。我硬下心來，將掙脫俊卿的手，溫柔但堅決地說，回去吧，拖得了一是，拖不了一世，俊卿，回去吧。他的臉變得慘白，半晌方道，青兒，我會來看你的，青兒，我對不起你……

　　我含淚帶笑地點點頭。我知道俊卿愛憐著我，他是我的良人，可他是這般荏弱，面對離別，他與我一樣除卻流淚與許諾虛幻的未來之外，別無他法。

　　【挑燈閑讀牡丹亭】

　　轉眼又是月余，俊卿仍舊沒有出現，一日夜里，卻又人送了一支白玉簪過來，上面細致雕成幾朵梅花。送玉簪的是個小廝，想是時常跟在俊卿身邊的隨從。我隔了紗簾嘆道，難為你深夜冒雨送來。

　　小廝卻也實懇，少爺說，今日里天氣忽冷忽熱，夫人身子骨一向荏弱，多多注意衣著飲食，切莫隨意糟蹋自己的身體。不能過來看望夫人，少爺心中亦是十分掛念和愧疚。

　　我默默地聽完，又叫嬤嬤給他打了賞，親掌了燈送他出去。眼見得小廝手中那盞風雨燈漸漸湮滅在烏沉沉的夜色深處，雨聲淅瀝，我撐著傘方站了一會兒便周身都有了濕意，水花四濺，我趕忙回到室內，握著白玉簪發愣。說不在意是假的，說不怨是假的，我終究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被人生生掐斷了幸福的莖芽，如何能心甘情愿。

　　在案前坐定，剔亮了燭火，翻開書頁，一個女子溫柔繾綣的模樣又浮現在了眼前，金蓮兒輕輕落在后花園的小徑上，繁花似錦，蜂纏蝶繞，不到春園，怎知春色如許？與俊卿相逢在梅林中的一幕躍入我的腦海，我的唇角不禁噙了絲笑。

　　似夢非夢，情不知何起……杜麗娘紅顏漸消瘦，夢中那輕袍緩帶俊逸清奇的男子卻始終沒有出現。丹青手畫得出得住麗娘傾世的容貌，留不住她奄奄一息的生命……

　　柳夢梅將畫卷徐徐展開，畫中的女子言笑晏晏，正是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人。麗娘死而復生，柳郎只身闖杜府，橫遭禍害。好事多磨，有情人卻終成了眷屬。

　　我已將《牡丹亭》翻閱過數十遍，然每一次都依舊會被深深震撼和感動。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常想，如果我死了，也要將我的畫像留給心愛的人，即便是今生無緣，那來生總能相見吧！或許，下輩子呢，下下輩子呢……總會等到那個人的。我真是個癡人，說著些癡話，可是麗娘又何嘗不癡呢。為了一個夢中一面之緣的男子，從此愛慕難舍，直至香消玉殞。

　　夜雨敲窗不忍聽，挑燈閑讀《牡丹亭》。世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我喃喃，目光無意中落到俊卿送來的白玉簪上，心中思緒萬端。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俊卿識花，惜花，卻仍難為嬌花遮蔽四面襲來的凄風冷雨。青兒何其有幸，得遇識花惜花之人，可是啊，俊卿，你卻終究不能如柳夢梅一般勇敢，做一個護花之人。

　　【雨打梨花深閉門】

　　午睡醒來，一天就已到了黃昏的樣子，心里惘然，若有所失，宛如被大段的時光遺棄。微闔了雙眼斜倚在衾枕上，手中摩挲著他送的玉釵，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忽聽得有人在我耳邊輕而急地喚著，青兒，青兒……我從假寐中醒轉，卻看到俊卿溫雅的面龐，若不是他溫熱的手掌撫著我的兩頰，我幾乎就會以為是一觸即碎的美夢。我有多久沒看到俊卿了，應是自到孤山起便失去了俊卿的消息。他憐惜道，青兒，你怎生瘦成這樣，如斯憔悴，我在外經商，對你牽腸掛肚，一日也不能放下心來。所以外地一回便趕來看你。我內心喜憂摻半，只是揪著俊卿的衣襟一味哽咽。俊卿擁我入懷，沉聲道，青兒，抱歉，我讓你在這受苦了。我緊緊靠在俊卿的懷里，自知這樣的溫暖，依賴一次便少一次。俊卿察覺到我的依戀和不舍，似是突然有了勇氣，他支著我的肩，認真望著我的雙眼道，青兒，我帶你回去吧。他的眼里有著灼熱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心在瞬間變得不可思議地柔軟。

　　門外忽然傳來老嬤嬤的聲音，大少奶奶派人來了，請大少爺速速歸府。

　　俊卿的面色陡然凜冽了下去。我仰首望著他，睜大淚眼婆娑，眸子中有著連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期盼和哀求。俊卿，我雙手捧著一顆真心奉上，若你能忍心傷，若你仍舍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時間越久，我的心墜落地越快，直墜落到亙古之深淵。

　　青兒，你好好休息，千萬保重自己。俊卿扶著我臥倒，細心地為我蓋上被子卻避開眼睛不看我。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催逼的丫鬟已到了房門前。屈辱的感覺涌上心頭，我翻身向里，不再看他，卻忍不住淚如泉涌。

　　我似乎能感受得到俊卿那灼熱的目光，可是他終究是什么都沒有再說，只聽得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然后，門扉輕輕關上的聲響。隨了關門的聲音，一陣暈厥，胸腔里好似透不過氣來，我撫著心頭劇烈地咳嗽。喉嚨里氤氳著腥甜的氣息。星星點點的血跡粘在了羅帕上。俊卿，我還能等到再相見的那一天嗎。

　　室內尚未掌燈，昏昏然的黯淡。撩起紗帳，窗欞外透著些許淡青的天光，淅淅瀝瀝的雨聲是這孤寂世間唯一的聲響，梨花帶雨，翻開了前塵往事的書頁。

　　簾外雨潺潺，可憐愁殺簾內人。曾經十指相扣，互許今生。曾經月下賞梅，沽取對酌。曾經水袖曼舒，琴瑟和諧。一起哭過笑過，以為定將地老天荒，卻不料，東風無情催花落。

　　不悔，心中只余淡淡的愛念，天色一分分暗下來，唯余暗香盈盈，雨聲簌簌，驀然回首的種種只是這黃昏雨后的一場浮夢。雨聲漸歇，似遠似近，最后歸于沉寂，仿若暮色輕柔地覆蓋天地間的萬物。

　　【瘦影自臨春水照】

　　自那日與俊卿恍恍惚惚的一見之后，我便纏綿病榻，一日日身子憊懶，飲食乏味起來。今日晨起，忽聽得窗外鳥鳴啾啾，霞光瀲滟，推開窗扉竟是片片落紅隨風飄入屋內，屋外如霞似錦的緋紅，竟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桃花的清香縈繞在鼻底，我不禁伸手想去攥住這些四散的落花。桃紅又是一年春，不想我竟是差點錯過花期。嬤嬤在身后笑道，少夫人今日精神倒還好，氣色較往日亦生活許多。

　　我望著窗外，只是一言不發。半晌方道：“聽得說，俊卿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老嬤嬤倒是時常高興，她喜滋滋地勸慰我說，少夫人，你放寬心，只怕少爺忙完這一樁有閑暇了，大夫人心情也好了，少爺就來接少夫人回去了。我只是笑而不語，卻心如明鏡，俊卿是不會再來了，馮家與崔家商業上往來密切，幾近氣脈相連，血肉相溶，有崔氏施壓，外加馮老爺對俊卿經商苛嚴的要求……呵，誰都分的清孰輕孰重，更何況，俊卿原本就是那樣一個優柔寡斷，溫情似水的一個人，做不來決裂放縱的事情。

　　究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柳夢梅，亦不是人人都能如杜麗娘那般幸運，尋得一生一世一心人。

　　喀喀喀，我撫胸而咳，肺間撕裂般地疼痛，手帕上絲絲血痕。我不動聲色地收攏絲帕，道，嬤嬤，幫我請位畫師來吧，但求畫藝精良，不必吝惜金錢。嬤嬤答應了一聲便離開了，我自向鏡前坐下，兩腮突兀得浮著嬌艷的桃色。大夫一味撿輕避重，嬤嬤也只是說要寬心，可自己的身體究竟如何，我能不清楚嗎。桃花癆這病是治不好的，我親見得自小依賴的表姐得了這個病，往日生活靈動的嬌俏女子一日日地就憔悴了下去，蜷縮在榻上，咳得人都佝僂起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直至今日還在我記憶里氤氳，揮散不去。

　　畫師觀察了數日之后方才動筆潤色。當他笑瞇瞇地將畫軸打開給我看時，我的眼眸亦亮起來。畫中的女子輕倚梅樹，手握書卷一冊，眉間似蹙非蹙，顧盼間目光流轉，似喜非喜，卻見面上笑意輕憐，似有若無，正合了詩中所言：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神韻，教人百般回念，令人心馳。我甚是滿意，親題了詩句：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嬤嬤上來道，少夫人何需這般勞神，快些歇息吧。我淺笑著擱了筆，道，少爺來看我的時候，替我把這幅畫交給他吧。說畢，便回身去榻上歇息，不再說話。

　　嬤嬤收拾了書案，輕輕為我放下簾帳，又默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世間安得雙全法】

　　夜間，狂風大作，外面枝枝葉葉嘩嘩作響。房門砰地一聲打開了。影影幢幢的光亮中走進一位持燈的青衣老尼。我勉強地要撐起身子，想要呼喊卻恁是發不出聲音。驚恐萬狀之下只能拼命往床榻里側縮：“你是誰，你是誰，為甚么來找我，出去……”

　　那老尼不退絲毫，反而步步逼近：“癡兒，何故哉，于此濁世一誤如許年歲？”

　　這聲音，是師父，自十歲那年一聚，再未相見，這八年間的漂淪憔悴，更與何人說？若當年我隨了師父出家，脫離這萬丈紅軟，大徹大悟，常伴古佛青燈。如果我們不曾相見，不曾相識，更不曾相依相戀，是不是一切便會有美滿收稍。

　　我望著師父，喃喃道：“師父，徒兒愚鈍，不知漂淪伶仃之苦如何解，不知得而復失之歡如何舍，不知有緣無分之痛楚如何釋懷……徒兒不知，徒兒不知……”

　　師傅手中的燈籠搖曳不定，模糊了她的面容，只聽得一聲長嘆：“天地造化，飲啄間自有前緣，心安即是歸處。”檀香木的佛珠在她的掌中緩緩轉動。

　　“即便天命如此，徒兒，求不得，舍不得，放不下……”我攀著床沿追問，希冀著師父能打開我的心結，解答我心中長久地疑惑。

　　“癡兒尚未悟也，”師父在我的床前站定，言語間似是憐惜，又似悲憫：“由愛生憂患，由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夜風凄寒，襲卷入堂，師父燈籠中的燭火搖搖欲滅，她自語道，我該走了……

　　我心中迷惑依然，可隱隱間似要撥開彌漫的心魔濃霧。我急急挽留道，師父……

　　不過一剎，師父的身影已然不見，“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內箭猶如是，愛箭傷眾生。”飄渺的吟誦之聲自天地的黑暗中傳來，愈來愈遠，終于歸于一片虛空。

　　“師父……”我一聲大喊，猛的醒轉，身上大汗淋漓，腦門上更是密密的一層冷汗，是夢，只是夢……我心中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傷，外面已然下起了瓢潑大雨，突然一道亮光在夜幕中劃過，緊接著，雷鳴轟轟。我只感覺胸腔幾乎壓抑到要裂開，嘈雜的雨聲，轟隆的雷鳴都似響在渺茫的地方，忽近忽遠，飄搖難定。四肢百骸都有了異樣的麻木感。我再無力去抬起自己的手。

　　彌留的清醒中，孩童時的錦衣玉食，少女時的漂淪流離，情竇初開的人生初見，中道見棄，孤衾難眠……往事一幕幕重現眼前，無比清晰。

　　這一切一切，最終都最終都化作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夢中有杜麗娘漫卷了水袖，兩靨生香，櫻唇輕啟，珠玉之聲。卻是一闋，游園驚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著韶光賤……

　　【門前若無東西南北路，此生可免悲歡離合情。】

　　天已晶亮，服侍小青的老嬤嬤始終沒有聽見小青喚人，敲了敲門，亦沒有回應，不禁推門而入。小青安靜地躺在榻上，仿佛還在沉睡。嬤嬤心中突然有些惴惴不安，向她鼻下探指一試，已氣息全無。小青已然離去多時，她走得平靜。然面色如生，清麗絕俗，臉上帶了無憾平靜的笑容，那是她畢生追求的心的安寧。

　　馮家少爺馮通踉踉蹌蹌地趕來，跪倒在榻前，痛哭失聲道，我負卿！我負卿！可不管他喊得有多么凄烈深情，榻上的女子都聽不見了，只是帶著一抹淡然的笑容。

　　春風放蕩，不諳離恨苦，拂過堂中靜臥的那人，帶起了案上一塊輕薄的絲帕，上面筆跡雋秀，：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堂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絲雨，纏纏綿綿，打濕了隨風四散的落花，啾啾的鳥鳴聲里隱約可聽見清絕的簫音，在遙遠的天涯輕輕響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備注：西湖邊有兩座墳常令游人悲嘆的美人墓：一座是南齊著名詩妓蘇小小的孤，位于西泠橋畔；另一座則埋葬著明初怨女馮小青，長寂在孤山腳下的梅樹叢中。兩座長滿青草的孤墳，給西子湖畔增添了幾分凄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