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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夜零點  文/天堂落憶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年輕的女郎輕聲叫喊道。她漫不經心地歪頭用食指揩掉馬克杯杯口的金黃色酒漬,點上一只女式煙,嬉笑地從旁邊瞟了他一眼。

他聳了聳肩。其實這沒什么,服務生遞上來的黑啤酒,女郎的手臂越過他的腦頂直接接了過去,他唯一的念想不過是希望那明晃晃的液體別滴在他的頭發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個矮子。坐在身旁的女郎雙腿貼住高腳椅高跟鞋伸在吧臺下面,自己卻像一只被捆綁在椅子上等待被剝皮的青蛙,帶淺色豎紋的襯衫暴露在燈光下像極了青蛙雪白色的肚皮,腿怎么蹬卻也蹬不到地面。就連服務生也想來為難他,酒叫了好幾次也沒上來。

可是,那么多年,他已無所謂了。與同齡人的身高差異年少時便在他身上顯現出來,那時趕上全國下鄉運動,他上小學,下課后常常要去地里勞動,挑盛糞盛水的擔子,肩上被壓出紅色的印痕,勞動過后發在手上的燒餅和紅薯又給了弟弟妹妹,身體缺少營養恐怕便耽誤了長高。那么多和他經歷相似的人們,為何偏偏他成了矮子,他也想不出所以然。這幾年有人開始叫他侏儒,起初是與他隔著好幾米偷偷地叫,邊叫邊要像打槍一樣閉單只眼打量他,他走在前面能想象到氣槍擊中目標后的“啪啪”聲,后來演變為從他身邊經過時大聲喊出這個稱謂,仿佛是某種光明而興奮的使命,更有甚者湊過來摸一摸他的頭,又迅速鉆入人群。他不認為自己能做什么,唯有忍耐。

何況今夜,他不允許自己出任何差錯。

酒吧的窗口正對著街道對面一家專售俄羅斯商品和杭州絲綢扇的商店,商店窄小的店面看上去像是塞在兩棟大樓之間的海上集裝箱。離午夜正點還有一個小時,他再次按了按口袋里的信封,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盯住商店門口。

烏華還站在商店里面,她雙手捧著一個俄羅斯進口的仿真娃娃,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它。這種娃娃相傳設計之初融合了人類對于完美長相及完美人格的幻想,制作出來擁有精致面孔,在身體里裝了智能裝置后還能夠與人進行交談,因此價格不菲。此時烏華聽見娃娃對自己說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烏華。”她僵硬地回答道。

“烏華,帶我回家吧。”娃娃嬌嫩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手一抖,幾欲將娃娃扔到地上。

仿真娃娃一對褐色的圓眼睛即使灌了晶體填充物也看不出任何神彩,這正戳中了她的痛處。她的兒子一年前從樓上跳了下去,他躺在地上的時候臉上干干凈凈的,沒沾一滴血,那雙眼睛當時就是這樣子。

兒子叫淵,出生時還是她給取的名字。這孩子兒時好動,長大后還真像一口淵靜的天空,平日里什么也不肯對她說,在家幫著她做家務,聊得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或時政,連去的時候他都一聲不吭,先前沒有征兆,也沒留下遺書或是錄音說明動機。淵去世后,她曾去過好幾次淵以前上學時的班級,試圖打探出些什么。學校向孩子們謊稱淵是離家出走失蹤了,因此淵的同班同學只當是她來找尋淵失蹤當天的線索。以前沒多少人注意過淵,也沒人知道誰是淵的朋友,他們印象中的淵,亦是個沉默的整日埋頭于書本的少年。

時間長了,他們許是同情她,有時候擔心她耽誤他們做作業,會為她回憶一會兒淵,這也才暗暗驚覺他是個古怪的人。

“有次他問我,如果心臟如果不是血糊糊的一團,你覺得它該是球形,還是長角的那種?”淵的同桌是全班學習成績最好的女孩,她咬著鉛筆頭對烏華說道。烏華注意到她皺了皺眉。

“還有次他說,有沒有聽見樹林在說話,咕咕嚕嚕個不停,用樹枝抓住人的衣裳不讓人往里走。”女孩想起來,那次是初一春游的時候,全校去游山,男孩子們發現了后山的一片樹林,嚷嚷著要去探險,淵就站在她旁邊自言自語。

烏華聽完后沒說話,她覺得眼睛有點濕,這些問題他怎么不來問問她呢,興許她能回答上來。

“送人是不錯的禮物啊。”售貨員在她身旁進一步推銷道。深夜已至,商店里的顧客只有眼前這個女人,從進店起她已一動不動在柜臺前站了近一小時,他認定她會買下點什么,只是時間問題。

烏華搖搖頭,她輕輕將娃娃放回柜臺,用手合上娃娃的雙眼,再將手縮回衣袖里,慢慢走出了商店。

盡管入了夏,夜晚還是殘留著涼意,她披上帶帽的紅色斗篷,開始趕路。

大風一陣陣地橫掃大街,迎上風口她不得不側身而行。離她不遠的地方,路旁垃圾筒上的塑料袋被吹起來,里面還有一些食物的褐色湯汁。電線上也掛著兩個白色塑料袋,那些電線真密呵,纏繞成一團像是要將鄰近的幾棟房屋捆綁在一起。斗篷里鉆進鼓脹臃腫的風,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是一只巨大的塑料袋,很沉,在風中飛也飛不起來。

過了馬路就是全市最高的蓮花酒店。她記得小時候路過酒店門口,被父親抱起來騎上了他的肩頭,父親指著酒店樓頂的霓虹招牌對她說,以后爹帶你來這里吃飯,還帶你去里面的大游泳池里游泳。

父親再沒和她一起來過這里,他是鐵路上的工人,全家靠他的工資養活,就算沒日沒夜地工作也掙不了上酒店吃飯的錢。她十歲那年他死于一場車禍。倒是她自己,現在獨自在蓮花酒店頻繁出入著。

從蓮花酒店的大堂而過,然后乘酒店的室外電梯去往最頂層。電梯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看著電梯大片外變低的燈光,覺得她似乎正在吃力地向上飛,飛離她剛才走過的路,飛離這個城市。這樣的感覺隨著電梯在頂層停住,開門,驟然消失。

她踏上樓道內的紅地毯,走向樓道的最里端。高跟鞋在地毯上發不出響聲,這讓人感到別扭,仿佛是光腳走在地上,很臟很涼。順著走廊延伸而出的兩排房間里傳來電視機里每日新聞的播送聲,還有淋浴的流水聲,可是就是沒人站在樓道上。該死,他們還真把這里當作自己家,這不過是個該死的公共場所,她想。

掏出房卡,解鎖,擰開房門,她走進房間。淵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的,每次踏進來的時候她都會冷不丁地提醒自己。

和不了解淵在想什么一樣,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來這兒。從房間的窗口探出頭去,聽不見車流和人聲,它們在地上艱難地挪動著,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能看見的只是無盡的燈火和無盡的樓群。無盡的,這個詞在嘴里反復幾遍還真有那么一點絕望。

淵死后的兩個月后,烏華去銀行取出了所有積蓄,到蓮花酒店為這個房間付足了一年的房費。

這間房年后酒店才會重新使用。當時酒店前臺的服務生是這樣告訴她的。

她一言不發地從包里掏出了淵的死亡證明和家里的戶口本。服務生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淵的照片,又看了看房間的房卡,給酒店經理打了電話。

直到服務生開好了房間,她才將死亡證明和戶口本再次收回包里,又將服務生遞給她的鑰匙捏在手心。

這個房間今年就是她的了,入住蓮花酒店的那天起她幾乎再沒回過家。每天清晨從房間里醒來去上班,下班后坐車去酒店附近的快餐店吃飯,然后在大街上亂晃,到街邊的超市或商店里轉上一圈又一圈,或者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直到接近午夜的時候便回到酒店。

明年呢,明年這個房間還會不會屬于她?她在廣告公司工作,若是今年獎金豐厚,她應該能攢足下一年的房費。

房間里的裝修設計走的是復古風格,沒有酒店大廳那樣的明亮,更顯端莊典雅。家具一律是木制的,用鏤空的圖案做裝飾,圖案是寓意祥瑞的龍鳳祥云。地上鋪了米黃色地毯,踢腳線貼得筆直,墻上掛了兩幅剪紙風景畫,燈光將它們映成了發舊的顏色。床有兩米寬,床對面是化妝臺,化妝臺上擺了一束新鮮的玫瑰花,前面的墻上掛了面鑲銅的圓鏡子。

她坐在床上從包里拿出假發,繃帶,化妝包,又站起來去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露背連衣裙,然后坐在鏡前開始化妝。

從在這里住下的那天起,她每天都去夜店。以前她連走路都要繞開的娛樂場所,現在看也不看就往里進。去里面也無事可做,有時候她喝酒,跟著一幫互不認識的年輕男女劃拳玩鬧,有時候她在舞池里一個人跳舞直至天明。是沒人會請她跳舞的,她老了,無論化妝技術如何嫻熟也無法掩飾歲月在她身體上留下的痕跡。

從房間里走出去的時候,她已煥然一新。

仿佛要替淵重新活一回青春似的,她腦海里涌出這個念頭,隨后微微嘆了口氣。

酒吧里真熱,逼他出了一身汗,從里面出來他才得以呼吸一口寒冷新鮮的空氣。他看見那個穿紅色斗篷的女人從商店里走出來,便起身尾隨在了她身后。

他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女人是在一年前。那時他還沒從警察局退休,做的是臥底,他扮的是商場為周年慶典所設計的吉祥物,穿著笨重的成套衣物,成了一只滾圓的大型恐龍玩具,套上頭套只露出兩只小眼睛,為的是監視在商場里接頭的走私毒品的毒販子。十年前能在警局找到這份工作,全得益于對門鄰居開私人診所的港韻醫生,她專幫警局里不懂事女孩們的墮胎,得閑和女孩們聊天時幫他征了這個職位。他是喜歡這份工作的,至少比前些年在街邊撿垃圾要體面得多,扮放學后的中學生扮話劇里的布偶或是扮演員,由于身高原因,不大會引罪犯注意,事實上他也從未暴露過。

她是在他午飯的時候出現的。他將頭套擱在旁邊的椅子上,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頭發,他手里拿著塑料叉子去攪碗里沒燙開的方便面,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她的眼睛。

她向他笑了笑,從商場的自動門里走了出去。

那種笑叫人全身舒服,就像他們好久以前就認識似的。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沒有誰向他這樣笑過,除了他的弟弟妹妹們,但他們早已失去了聯系。有誰希望被別人認出有個侏儒哥哥呢?

他望著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紅色斗篷,手里提著的袋子里有蘋果和豬肉。

晚上結束工作返回警局的時候他聽說出事了,蓮花酒店的頂樓房間里跳下來一個少年,當場死亡。城市里每天都有人用自殺示威,但真正跳了下去的人不多,這樣年輕的生命更少。同事對他說人手不夠,最近警局都在忙著抓一個逃跑的貪污犯,需要他去幫忙。

于是他套上松垮垮的警服,坐上了警車,一路開到酒店底下。

死去的少年正仰面躺在地上,他細長的身體浸泡在自己的鮮血里,柔軟暫白,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已無法對來前湊熱鬧看著他議論不已的人群表示蔑視和憤怒。

他們拉上警戒線,將人群驅散開來。他走到少年身旁去確認身份。

他的左手拉開少年的外衣,少年脖子上掛著的學生卡耷拉在少年的胸前。眼尖的人也看見了那張學生卡,開始起哄。

“安靜,安靜。”他聽見同事在身后說道,仿佛一個正在審判的法官。

他扶著少年不斷向外冒血的頭顱,摘下了學生卡。學生卡上注明少年的名字,叫淵。此外,卡包里還塞著一張紙條。

將紙條在手心展開,上面用鉛筆寫了一行淡淡的字。他看了看身后還在維持秩序的同事,把紙條揉成一團縮進了袖口,然后沖同事喊了一聲。

淵的家人很快被通知到了,他在單親家庭生活,母親叫烏華,接通電話后她堅持要到現場。

半小時后系紅色斗篷的女人從的士里出來,失魂落魄地問他她的兒子在哪兒。他沒記住她的長相,但她失魂落魄地向他笑了笑,笑容里甚至有點愧疚,他便肯定自己中午是在商場見過她的。

“真抱歉。”他低聲對她說道。

她搖搖頭,向躺在地上的少年怯怯地望了一眼,又望一眼,繼而快速走了過去。

她蹲下來,他站在她身旁,他想,如果她要哭,他至少能幫她擋一擋人群。

濃密的頭發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紅色的斗篷拖到了地上,好半天她都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的包,腿也緊緊并住。

“他是從……上面下來的?”半晌,她用衰弱的聲音問道。

“是的。”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傻孩子,人怎么能飛得起來呢……”她喃喃地說道,重復了好幾遍。

那天他不記得他是怎么離開的了,可能是同事送烏華回家,他自己走回自己的家,也可能是他們一起坐著警車跟在救護車后面。緊接著的后半夜他喝了好多酒,就連服務生怠慢他他也沒發火。

天吶,他從警的這些年見過那么多死人,唯獨那次喉嚨堵得慌。

烏華過了馬路,他知道她要去蓮花酒店,沒想好要不要跟上去。

半年前從警局退休后,他搬到了蓮花酒店附近的房子里住,竟在街上又看見了她。她老了,像秋天的葉子那樣散發出一種屬于寂寞、衰老的特殊氣息,他站在街對面就能感受得到,她還披著那件紅色斗篷,斗篷蓋住了她的全身。

那一刻他想起了淵的紙條,連同以前的工作筆記一起被收進了書房的柜子里。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人紙條的事。

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將紙條交還她,這畢竟是淵的遺書,而她是淵最親近的人。最后他決定先觀察,找到適合的時機再走過去和她說話。這是他跟蹤她的初衷,街上太吵,必須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解釋清楚。

可是已經九天了,每次一旦她走進蓮花酒店,他便跟丟了她。

他沒弄懂這是怎么回事,她住在淵死前住過的房間,從大堂進室外電梯上樓,他為了避人眼目,從停車場坐室內電梯,他們同時到達頂樓,他走過去敲她的門卻無人應答。

他咬咬牙,決定今天緊跟著她。

酒店大堂的燈光從四面八方落下來,反射在大理石地面上令人眩目。這樣明亮的地方恍然如夢,總能讓他想起過去。他記起兒時的廟會,街上賣糖人和核桃軟糖的商販總在推車表面貼金黃色的蠟紙,兜售果脯蜜餞和炒南瓜籽的老婦人們描眉染唇,身著顏色艷麗的當地服飾來引人注意,整條街煥發光彩。后來廟會被取締了,開廟會的街道成了紅衛兵們每月清點戰果的地方,他們去抄資本家的家底,將帶有反動性質的書籍和金條銀條堆在街道上,他看見書本落成一座黯淡的山,金銀條在黑夜里發出幽幽的光。同樣是光,怎么能這樣不同,他在心里輕嘆道。

酒店里的服務生和坐在廳堂休息的客人已將目光轉移到了他身上,他們停止了正在進行的談話和手頭的事情。大堂里除了他皮鞋發出的噔噔聲,安靜得仿若空無一人。

他知道他們在看他,每走一步他們的目光就更亮更緊,他甚至做好了有人過來問他,這位先生是否有家人陪伴,是否需要幫助的準備。雖然他沒有家人。

有些人會將他當做殘疾人,這才是他最反感的。

烏華已走到了電梯門口,他吸了吸鼻子,腳步快起來。可不能在這里停下來,他想。

電梯門開了,烏華走了進去,他猶豫一下,閃進了廳堂的花盆后面。

等電梯再次下來的時候,他跑了過去,踮起腳來按下按鈕。

他第九次站在了相同房間的門口,房間左邊有一扇屬于走廊的窗,他往窗外看著,這能讓他掩飾自己,這是他第九次這么做。窗外除了燈光,一片漆黑,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燈光,所以又轉過了身。

房間里沒有動靜,他耐心等待著。

二十分鐘后,房門開了。

站在他眼前的女人身穿黑色露背連衣裙,雙腳塞在一雙乳白色高跟鞋里,臉頰上涂了增白粉跟胭脂。她眼露迷惑地看著他,樹莓色的嘴唇微微張開說道:“找我?”

他搖了搖頭,往后退一步,像是要再次辨認她。

“哦。”她說著眼神低下去,眼角的皺紋跟著露了出來,隨后鎖好房門,邁開腳步,從他身邊走過去。

他背過身,窗口的冷風迎面向他吹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

烏華記得淵曾經給她講過一個故事。

媽媽將蛋糕放在了小紅帽的籃子里,小紅帽帶上籃子出門去找外婆。小紅帽知道蛋糕有毒,爸爸離開后,她和媽媽一直過著苦日子,如果外婆死了,她們就能拿到好多錢。母女說話的時候沒注意到窗外似乎有動靜傳來。小紅帽到了外婆家,看見外婆躺在床上被子沒過頭,像是病了。她走過去,被子掀開,灰狼撲向了她。忽然,一聲槍響,窗外的獵人及時趕來。灰狼倒在了地上,小紅帽扶起了床上的外婆,將蛋糕遞給外婆,沒人看見灰狼的眼淚。

三年前,是外婆從獵人的陷阱里救下了幼小的灰狼……

“瞎編什么,我以前聽到的小紅帽可不是這樣。”她當時好像是這樣說的。

“不覺得真正的小紅帽就該是這樣嗎,原來那個可能是假的。”淵說道。

她愣了愣,沒有太大的感覺。

“這個世界什么都顛倒了,沒顛倒的也隱藏了起來。”淵頓了頓說道。

現在她再來想這個故事,漸漸明白了點什么,雖然她已無法再告訴淵她明白的是什么。

她從酒店里的房間出來,幾乎撞到門口站著的人。之所以會撞到,是因為他太矮了,個頭才到她的腰部。

沒等她定神細看,他便轉過了臉,而她顯然也沒有同他進一步交談的欲望。要是在一年前她肯定會在心里驚呼“是侏儒,看見侏儒了”,可是現在的她沒有那樣的心情。

轉彎后,從客房里跑出來兩個小孩,她們是雙胞胎,扎一樣的小辮,穿一樣的藍色短褲,打鬧著從她兩側跑了過去。她這才注意到周圍沒有想象中死氣沉沉,有人在房間里咳嗽,來回走動,還有人在拍打枕頭和床單,他們只不過和她隔著一堵白墻。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淵死的那天有兩個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其中有一個就像剛才那個矮子一樣矮。他好像還在商場扮吉祥物,傻里傻氣的大恐龍,她不知道是不是電視劇里常說的臥底,但臥底肯定不至于讓她發現吧。那個矮子額頭上的皺紋深如溝壑,頭發花白,是可以做她父親的年紀,警察制服穿在他身上滑稽得像小丑。

那剛才的矮子呢,他是不是那個警察?

也只是有這樣的念頭,她想著按下了電梯按鈕。即使是同一個人,也與她無關。

零點正,她從電梯里出去,走到了街道外面。

即使換上了輕薄的衣裙,她仍感到自己是笨重的,在風中每挪動一步都無比艱難,再走幾步一定能崴到腳。

空著的的士不時從她身邊經過,她停了下來,沒有伸手去招呼的士,而是單純地站在那里。她想,要是被車撞一下,會不會明白淵那時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就會和他有那么一點共同語言,使他主動開口,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她繼續走了下去。

他沒有動,站在原來的地方從窗口向下看,他看見名叫烏華的女人正低頭從酒店下經過。

剛才開門的時候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臉上的表情冷冰冰的,似乎是她化妝時一并貼上去的,不是他那時認識的她。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這與他無關,但是他忽然確定這張紙條不能交給她。也許無論對方是誰,都不該看見這張紙條。

從口袋里掏出信封,再從信封里抽出紙條,他把它撕得粉碎。這個叫淵的少年說的是:“媽媽,我是個畸形人,原諒我!”

他想,從今天開始他將忘記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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