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小說 > 社會小說 > 散落在青春里的傷(書號:1692)

第一章    變故

深秋的黃昏。細(xì)雨在冷風(fēng)中斜飛,萬物凋零,雨霧氤氳,豫西南的氣候已有了幾分冬的感覺。

凌雪走在坎坷的山路上,亂石硌得腳發(fā)疼。荊棘掛破了褲腿、劃傷了腳髁、鮮紅的血溢出來再碰到冰硬的枯枝,麻疼麻疼的。本來有一條比較平展的路可以走的,可是彎彎曲曲的太慢,而她此時(shí)是如此的心急火燎。

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時(shí),班主任鄭老師告訴她家里打來電話,說奶奶病重要她趕快回去。她知道奶奶這次一定病得不輕,不然父母是不會要她馬上回去的。

凌雪爬上第五個山頭青石山的時(shí)候,看到了自己的村莊——凌家灣。

1992年,中國大地在日新月異的變化著。屬于農(nóng)業(yè)大省的河南省,很多人已靠著各方面的努力取得了很多豐碩的成果,如雨后春筍般先后富了起來。但是還有一部份人,特別是在道路不通,山林溝壑,機(jī)械化難以駛行的山區(qū),人們的經(jīng)濟(jì)與思想狀況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質(zhì)的變化,勤勤懇懇的在土地上春種秋收,也并沒有使自己的錢包真正的鼓起來,就如蝸牛爬行般慢而艱辛的活著。

凌家灣是一個小小的村莊,靠近湖北。像很多山里的村子一樣只有二十幾戶人家,還分散的七零八落的。四面被大大小小的山嶺環(huán)繞、包圍著,只有東北角處有一條窄窄的缺口,那是祖祖輩輩走向外面留下的唯一道路。村里的田地大多都在村子周圍,北面溝壑比較多就成了一片片的稻田,南面與西面則是錯縱交雜的莊稼地。此時(shí)冬麥還未播完,下著的雨使鄉(xiāng)親們暫時(shí)不能下地。村口蜿蜒的小河自南向北流淌著。那掩映著房屋的槐樹、楊樹葉子已快落盡,枯黑的枝權(quán)支著幾片黃葉伸展在寂寥的天空里。房屋參差不齊,裊裊炊煙繚繞在屋頂與樹木之間。

凌雪踏過石板橋,自己的家便在眼前了。她的家就勢建在小河岸上的一座土崗上,坐東朝西。風(fēng)雨中有些破敗的圍墻與烏黑的屋頂顯得越發(fā)蕭條。凌雪的心中卻涌起一種別樣的溫暖。那畢竟是牽系自己生命的家??!那里面有奶奶慈祥的笑容!

此時(shí)凌雪的渾身已經(jīng)濕透,凌亂的濕發(fā)與濕衣服貼在她的肌膚上,冷得讓她直打哆嗦。她靠墻站住,用手梳理著頭發(fā),不然,奶奶看到她這個樣子肯定會心疼的。

隱隱約約的,她聽到院內(nèi)有鬧嚷與哭泣聲。她的心中涌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推開虛掩的木門,她一下子楞住了,每個人頭上都戴著慘白的孝布?!斑@——”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從屋中走出來,中等身材,微瘦的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毛衣,黑褲子的下擺與鞋子上沾滿的泥巴,短發(fā)及耳,五官端正,神情中自然流露出一家之婦的干練。

“媽!”凌雪望著母親頭上的孝布和紅腫的雙眼驚慌的叫道。

周惠梅看到凌雪忙跑過來:“雪兒,你可回來了,快來看看你奶奶吧!”

凌雪愣愣地站在那兒,還沒回過神來。

“你奶奶她——”

凌雪發(fā)瘋似的跑進(jìn)屋,看到正屋的正中間停放著一具尸體,臉被黃表紙遮蓋著,絲絲白發(fā)在吹進(jìn)屋里的風(fēng)中顫動。凌雪撲通一聲跪在奶奶的身邊,失聲痛哭。

她終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想去揭開奶奶臉上的黃表紙,可手卻顫抖不止。她多么希望揭開的時(shí)候奶奶會睜開眼睛笑著對她說:奶奶只是太想你了所以才和你開了個玩笑,讓你趕快回來看我。甚至希望揭開后看到的不是奶奶……

希望越大,勇氣就越小。她終究不敢揭開那層紙,不敢揭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jìn)來,奶奶臉上的黃表紙竟顫顫的飄起來落在了地上。凌雪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是奶奶!真的是奶奶!只是奶奶沒有睜開眼睛,沒有對她說話。奶奶就那樣靜靜地躺著,靜靜地閉著眼睛,那樣安祥,那樣從容,就好像睡熟了一樣,完全沒有一點(diǎn)痛苦的跡像。

凌雪的淚突然就沒有了。她定定地看著奶奶,許久。然后站起來對母親說:“媽,你們別忙了,我奶奶只是睡著了,一會兒就醒了?!?/p>

周惠梅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忙把黃表紙重新蓋到奶奶臉上,把凌雪拽到里屋讓她換上干衣服,又忙著去熬姜湯。

凌雪不喝。重又跪到奶奶身邊,冷冷地看著忙碌的人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為奶奶連夜打造棺木,準(zhǔn)備葬禮。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奶奶沒有死,奶奶一定還會醒過來。誰都知道奶奶那么愛我,她一定不會不留給我一句話就走了,況且奶奶怎么忍心放我一個人在這世上……

外面的雨唏唏簌簌地下著,冷風(fēng)吹過樹梢,發(fā)出凄涼的嗚咽。

第二天上午,葬禮所需用的一切全都準(zhǔn)備好了。

周惠梅給凌雪戴上孝布“雪兒,起來吧,你奶奶該入殮了?!?/p>

淚水剎時(shí)涌滿了凌雪的雙眼。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為奶奶穿上鮮艷的壽衣,看著奶奶就要被收棺入殮,凌雪心中那無形的支柱終于轟然坍塌。她不顧一切的撲在奶奶的棺木上,竭斯底里的哭喊讓所有的人都動容,可躺在棺底的奶奶卻無動于衷。

母親拉著凌雪的手往一邊拽?!肮?,聽話,別把淚水滴到你奶奶身上,要不然她會走得不安心?!?/p>

凌雪跪在正要給奶奶封棺的父親面前“爸,求你了,再等等,奶奶一定會醒過來的?!?/p>

凌建年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地瞪了凌雪一眼,喝道:“別鬧了,快走開!”

一陣眩暈,她倒在了母親的懷里。

好幾次,醒來的凌雪曾掙扎著想要起來去送奶奶走這最后一程,可母親都強(qiáng)行按住了她“外面風(fēng)大又下雨,萬一落下個啥病,讓你奶奶咋放心?再說,你的學(xué)習(xí)還緊著哩,病起來會耽誤很多時(shí)間?!?/p>

凌雪就一直流淚。

午夜,凌雪終于沉沉睡去。

周惠梅輕輕拭去凌雪眼角的余淚,找來兩塊柔軟的棉布掖在耳邊被淚水溽濕的枕上。然后坐下來靜靜地審視著燈光下的女兒。

不知不覺間已十八年了。女兒已長成了大姑娘,修長的身姿與尖巧的下巴很像她的父親,只是多了幾分女孩的柔順;而那一雙大眼睛與微微上翹的唇則繼承了她年輕時(shí)的風(fēng)采。周惠梅的心中涌起一種說不清的感情,沒想到一個錯誤的結(jié)合竟孕育出了這樣一個完整的生靈,更沒想到兩個人相貌中的一部份集于一身竟是如此的和諧。十八年來,她和他常常因?yàn)橐恍┬∈露[個不停,女兒小時(shí)候見了他們就躲在奶奶的身后,后來大了在外上學(xué),每次回來雖然笑盈盈的可總不大與他們說話。一年之中,叫幾聲爸媽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她能感覺到女兒與他們相處的別扭,她也知道這是自己的過失,可是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女兒像依戀奶奶那樣依戀她。

凌雪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奶奶。奶奶依然滿面笑容的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等她回家,她快樂地?fù)溥M(jìn)奶奶的懷抱,奶奶用那雙枯瘦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她的發(fā),那樣慈愛,那樣舒服……

凌雪動了動,醒過來。發(fā)現(xiàn)只是一場夢。

陽光透過窗戶,暖暖的照在她的臉上。雨過天晴了。她懊惱地閉上眼睛,兩串淚水迅速地涌了出來。

盡管還有點(diǎn)頭暈,凌雪還是撐著起來了,看到母親正在收拾滿院的狼跡。凌雪依在門口下意識地向北屋望去,可是門緊閉著,奶奶再也不會站在門口對她笑了。凌雪鼻子一酸,淚水又落了下來?!皨?,我奶奶葬在哪兒,我想去看看她?!?/p>

周惠梅慌忙丟下掃帚“吃點(diǎn)飯?jiān)偃グ伞!闭f著,已從廚房里端出了一碗稀飯。“一直在鍋里蓋著呢,快吃吧?!?/p>

凌雪搖了搖頭。

周惠梅嘆了口氣,說出了地址。

奶奶就葬在村東青石山腳下的東南角處。凌雪走過石橋,穿過凌亂的沙石,她看到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兀自立著,周圍白色的幡旗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熟悉的心痛再次涌上來,凌雪撲倒在墳上,臉緊緊地貼著泥土,淚水四溢。

奶奶一直是她的避風(fēng)港、保護(hù)神。小時(shí)候,父母常常吵架,打架,每次她就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一樣躲在奶奶的小屋里,奶奶則拍著她的肩對她說:“別怕,一切都有奶奶哩?!睆男〉酱螅龔牟桓赣H睡,只有在奶奶的懷里,她才能睡得安穩(wěn),不受驚恐,沒有憂傷。那年,她考上了中學(xué),父親卻說“一個妮子家上那么多學(xué)有啥用?!彼拗夷棠?。奶奶邊替她擦淚邊說:“建年,你就讓雪兒去吧,好歹你就這一個閨女,咋能讓她受委屈呢!”奶奶是從不讓她受委屈的。到了山外,她想山里的奶奶,就偷偷地跑回家。奶奶第一次對她瞪起了眼睛“學(xué)上不好就別回來?!彼蘖恕;氐綄W(xué)校就好好的學(xué)習(xí),把所有空閑的時(shí)間都填滿。每次回家,當(dāng)她把獎狀或獎品拿給奶奶看時(shí),奶奶就會笑得合不攏嘴,忙把平時(shí)攢下的好吃的都拿給她吃,她就很聽話的吃著。奶奶則拉把椅子坐在門口,滿足地看著她。那時(shí)她就在心里想,有朝一日,當(dāng)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帶奶奶到山外走走,讓她老人家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而今——

雖是近在咫尺,卻已天涯永隔!

凌雪的手指深深的摳進(jìn)泥土里,身體因抽噎而顫抖著。她不懂生活為什么這么殘酷?奶奶是好人,為什么好人不長命呢?為什么時(shí)間不給她一個機(jī)會讓她回報(bào)最疼自己的奶奶呢?她后悔,后悔不該到山外去,后悔這個星期為該去上學(xué),后悔為什么沒早一點(diǎn)回來……

“奶奶!”她再次呼喚。奶奶無語,大地?zé)o語,只有她的哭泣。

“雪兒?!庇腥嗽谳p喚她的名字。

她回過頭,看到一個挺拔、俊朗的男孩。

“林山哥?!彼@詫地叫道。站起來,拼命的抑制著涌出的淚水。

林山走近一步?!把﹥骸鞠胝f一句安慰的話卻不知怎么說。

凌雪難為情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雪兒,到河邊洗洗臉吧,你的一位同學(xué)打電話找你,你去接下看有啥事兒。我猜你可能在奶奶的墳上,就從學(xué)校直接過來了?!?/p>

凌雪木然地蹲在河邊,低頭看到自己那張淚痕帶泥的臉,眼瞼一闔,兩顆大大的淚珠滴落在河水里。悲痛依然那么深!

學(xué)校在青石山北面。是村辦的。青石山在眾多的山嶺中屬中,不怎么大也不怎么小,因滿山全是青石而得名。

林山與凌雪一前一后的走著。凌雪平定了一下情緒客氣地說:“林山哥,真是麻煩你了?!?/p>

林山比凌雪大三歲,上學(xué)時(shí)也比凌雪高兩級,凌雪從小就用一種仰視的目光看著這位村上的大哥。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

“咋說這樣客氣的話呢,還不是咱村窮嘛,除了玲子家有一部電話,就剩學(xué)校這一部了,只是幫忙叫一聲,不用這么客氣啊。”

電話是班長王海打來的。王海說:“凌雪,說好了今天就回來的,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在家里?”

“我——”凌雪欲言又止。

“你知道你在老師們心中的位置,現(xiàn)在馬上就要考試了, 不管什么樣的理由都是多余的,你快回來吧?!蓖鹾5恼Z氣不容爭辯。

掛上電話,回頭看見林山正用一種關(guān)愛的眼神看著自己,凌雪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種溫暖。

十月的太陽高高的掛在天上,云淡風(fēng)輕。

市區(qū)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凌雪和母親走下客車。周惠梅是不放心凌雪一個人來所以執(zhí)意要送她。

凌雪從母親手中接過簡單的行李說:“媽,你回去吧,穿過這條街再走不遠(yuǎn)就到了?!绷柩┲雷约杭依镞€有幾畝小麥沒種。

周惠梅不答應(yīng)“來往這么多車,我還是把你送到學(xué)校吧,也耽誤不了多大一會兒。”

凌雪抬頭看了看陽光,太陽燦爛而明媚,高高的天空浮著幾片淡如薄紗的云。凌雪垂下眼瞼,感到一陣眩暈。

不經(jīng)意的一抬頭,她看到路對面的人流中有一位老婦人被一輛自行車帶倒,那個騎車的年輕人竟匆忙的跑了。路人也漠然。只剩下老人家在地上艱難的蠕動著。一身粗布大襟衣衫,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在皺紋縱橫的臉上飛舞。

“奶奶!”凌雪驚呼。不顧一切的向?qū)γ姹既ァ?/p>

一輛白色的轎車飛馳而過。

凌雪手中的行李高高的拋向空中,劃了一道凄傷的弧線,散落下來。陽光在她的眼中幻化成一灘腥紅的顏色……

她看到奶奶張開雙臂,緊緊的擁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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