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雨,自由的雨,詩和夢的雨,又在窗外降臨。散漫的心緒就這樣無序,自由的感覺就這樣美麗,詩的嗅覺就這樣沾了香香的泥土與葉汁的味兒;而夢的羽毛原來是這樣的:纖細而柔韌,看見了摸到了,口中念著,卻倏地去得沒了蹤影。我對羽毛的感知不是來自于飛鳥家禽,而是從的雨的形體中濾來的,尤其在這獨自品煙啜酒的時辰,尤其在這深淺都可入心的夜里。
雨的感覺,像恢恢萬象不經意的一抖便有了神經與意識的感應,像一張被歷代文人的筆劃結成的網,土石林木,人與房舍剎那便被罩于其中,時間濕了,空間濕了,節奏也濕了,倚在窗上或蜷于床榻的聆聽也是濕漉漉的。于是,在它的觸角或癢或疼或喜或悲的撩撥下,旅人有了鄉愁,戀者有了幽怨,孤者有了惆悵,老者有了回憶,只有孩子和鳥,睜著亮亮的眼睛,或驚或喜,都化在密密的一簾雨音里。雨的觸角,不正是心上那根敏感多愁的末梢?
雨是古典情趣中的詩詞,平平仄仄的人生,全在它的音韻里修煉著高雅與樸素的意境。所謂詩經的一滴雨,絲弦上的淚珠,青衫長袖揮不去的嘆息,不正是詩的嬗變么?唐詩里的芭蕉,瀟瀟又瀟瀟到了現在,我們的視聽怎可失聰?最絕的是夜雨,是巴山的秋池旁邊一座孤獨的房子,這屋子是問訊歸期的船兒,載著千般思戀,也馳到了現在,于是,“巴山夜雨”就成了文化的一種詩意呈現,我們仍唱著,用心靈傳遞著。宋詞的長短,是雨的長短,歷史與生命的長短,也延伸到了現在的書架上,純天然的品性與純粹的閱讀,使我們一次次扮演雨扣廊檐的角色,然后走過長長的雨巷,彷徨在丁香芬芳的愁緒里。雨的詩詞,使古典的意趣永遠莊重,使浮華世界有了優雅的視聽、精致的生命。
在鄉下的時候,常在雨的輕撫重擊中體會肌膚與自然造化真切的碰撞,在泥濘中小心翼翼地挪動,泥水與腳心親切的膠著使身心曼妙無邊。桃花雨里總有蓑衣斗笠和一條壯健的耕牛的,翠竹雨里總有一座茅屋和一面酒幌的,還有七月雨,總有狂風輔佐的壯觀和坐在門口的一個老人,杏花雨里總有清明的一絲憂郁和一支短笛的,菊花雨呢,九月的菊花雨呢?該有一懷清淡的藥香和登高者黑黑的剪影,為重陽定格;只是中秋的雨來得似乎不是時候,讓團圓的心緒大打折扣,可我以為以雨代替圓月,卻也有一番不易悟出的意義:人生的圓滿有幾何?中秋原本也只是人們夢想的一個圓滿,那最多也只是一個夢啊!那好,那就用雨來修葺這個日子,用雨來洗滌羈旅的風塵,以雨來完成凡夫俗子們在此刻涌上心頭的詩一般的構思。海德格爾不是要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么?雨,尤其是鄉下的雨,不正是我們詩意的生命最妥帖的意象么?
雨里,可以幻想一個人愛戀自己,傘下相擁的那種情調,迷宮一樣充滿了奇跡;可以想象一次遠遠的出行,背著雨,背著薄薄的迷茫,在山路上藝術里凝眸山水,在客棧里枕著凄清寫詩,在云朵深處瘋一般狂嘯;可以編輯一個網絡世界,讓寡歡的心不要疏忽了現代社會的寵兒——電腦,只消用指尖一點,萬里之遙的人就成了網友,也那么一敲,你就會在電子郵箱里收到問候與祝福,像雨在恍惚之際掠去炎熱,給你清涼;可以在校園里徜徉,像草叢中的一條蛇,來去無聲;可以光著頭切入雨注,我相信澡雨行為甚于澡雪(后者太具英雄色彩),當然更甚于溫泉的洗禮和水龍頭的櫛沐;可以隨意愛雨的引領下作逍遙的生命運動,雨中,沒有做作、矯飾、冷酷、功利和傾軋,你像在恭候一個淑女的美,處子的純正,童年的歌謠,老年的微笑,以及一個智者的宗教,一個仁者的神髓,一個來自蒼天厚土的深沉的昭示。雨里,我們方可對眾神眾靈的沉默心領神會。
我們是不潔的,因而我們需要雨。
我們有罪,因而我們以雨贖罪。
我們的善柔與殘忍并存,因而我們以雨來透析我們的靈魂。
雨,羞怯的閃光的液體,使任何至堅碎裂,再賦予它們再生的機會;雨,至柔馳騁于至堅的背上,順著一種叫精神的脊梁進入內心,于心臟對話,這樣,它使至大的苦難與至高的愉悅成就命運的每一回演繹;雨,在死寂的歷史長途中,與日月一起成為生命的歌詩;雨,使我們的歲月透明,也使我們從容、冷靜。
雨在思想的深處說:“如果你無法獲得過去,就去預言吧!”
我們諳悉這個非凡的意義,因為我們總在雨里,預支著生命的盈余。
如果生,是在天空逡巡、暢想,死,是大地與老根的安謐共存,那么,雨,就是天空與大地、生與死那永恒的傳言者——
為那朗晴的愛,
為那素潔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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