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寫在未來——曾經的曾經

　　我想，我大概不會忘記那個夏夜吧。無論時光走過了多少里程，無論那張曾經清澈容顏已經被沖刷成多么模糊的影像。我總可以跟著夢境回到那些年少無知的歲月中去，回憶那個少年以及他留給我的故事。

　　在那個繁星滿天的夜空下，我還是那個梳著兩個小辮子內心虔誠的小女孩，我還執著于所謂天使的故事不能自拔，所以，他們總說我的眼睛里折射著水晶的光芒。為此我也曾對著鏡子仔細的觀察過，結果卻什么都沒有看到。

　　塵哥哥說，每一個小孩子的眼睛里都會流露出這種光芒，因為他們還依舊天真虔誠的相信著。我說我不是很理解什么叫做虔誠。他就告訴我，所謂虔誠，就是有一顆干干凈凈的心。

　　現在的我大概是已經失去那顆干干凈凈的心了吧，所以才會在照鏡子的時候漸漸看清了眼底越來越真切的渾濁。

　　很久很久的后來，我常常會在夢中回到那個夏夜，我看得到那些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星，也看得到頭頂上方湛藍的星空，但我唯獨看不清身邊近在咫尺的那張容顏。我想，其實那個時候我該問的不是【虔誠】的定義，我該問的是相信后面是什么樣的賓語。

　　“塵哥哥，講個故事吧！朵兒好久都沒有聽塵哥哥講故事了呢。”夢里面的我聲音清脆，帶著小女孩獨有的甜味。我把視線移到身邊的少年身上。他躺在屋頂上，枕著手臂，閉著眼睛似乎正在小憩。

　　屋頂是我們經常來的地方，塵哥哥說，這里更接近天空，接近自由。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由的具體含義。

　　我知道他并沒有睡著。果然，聽到我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嘴角隨即就揚起笑容。“小朵兒要聽什么故事？”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說話的時候還清了清嗓子。

　　星辰微弱的光灑下來，落到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到細微的光芒。

　　“嗯……”我假裝認真的想著，其實心里早就已經有了答案，但是塵哥哥說過，懂得認真思考的小孩兒才是真的長大了。我想讓他知道，小朵兒已經是大姑娘了。

　　“就講天使和小男孩的故事吧，上次都還沒有講完呢！”我一臉向往的看著他，像是一個渴望糖果的小饞貓。

　　他揉揉我的頭發，很寵溺的樣子，說：“好。”

　　這個字吐出來的時候，不知是來自夢里還是來自現實，我忽然覺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故事開始之后很久，我才明白過來，這股暖流，叫做感動。

　　他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開始講述那個的確很適合小孩子聽得童話故事。

　　“從前有個小天使，他很善良，可是又特別頑皮，他不像其他的小天使那樣每天安逸的呆在美麗的天堂里，而是整天想著去人間玩。但是他又不能以天使的模樣出現啊……”

　　這時候我插話了，“為什么不能以天使的樣子出現啊，天使那么可愛，人們肯定會很喜歡他的。”

　　塵哥哥慢慢的搖著頭，一臉的鄭重：“天使是很可愛，但是人類是很危險的，他們總是想要用破壞性的方式留住美好可愛的東西，人類一旦知道他是天使了，小天使就回不到天堂了。”

　　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卻怎么都不明白所謂【危險】是怎么樣的東西。

　　他繼續講著他的故事，我慢慢的聽得入了迷，忘記了打斷。

　　“于是上帝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可以變成不同模樣的人，而且可以自由的藏起翅膀，這樣人們就認不出他了，但前提是每變一次樣子他必須要幫助一個人。小天使很高興啊，他就來到了人間，變成不同人的樣子去幫助不同的人，他走過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好多好多的人，雖然每一個被他幫助的人都會變得幸福起來，可是他卻漸漸的感覺到孤單。沒有人真正了解他，所以他甚至沒有朋友。他很渴望真正去體驗一下人類的生活，會難過會欺騙會絕望，可是他不能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太久了，因為歲月傷害不了他的容顏，他只能不斷地離開。

　　“這樣的生活過了很久，他覺得他已經很老了，可是他卻永遠是十九歲的模樣，那么年輕，那么自由，他想他是不是該休息一下了呢？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另一個十九歲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同樣很孤獨，他說他渴望得到真正的自由，渴望知道飛翔的味道。小天使決定跟他做個交易，于是他問那個小男孩，愿不愿意用平凡生活的權力跟他交換永遠不老的容顏和飛翔的翅膀。小男孩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并且告訴天使，平凡的生活會面對生老病死。小天使沒有畏縮，然后他告訴小男孩，變成天使要經歷永恒的漂泊和孤獨，直到遇到下一個愿意和他交換命運的孩子。小男孩也沒有畏縮。就這樣，他們相互達成了協議。最終小天使變成了人，快樂的度過了短暫的一生，小男孩也獲得了他渴望的自由。”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余音卻一直在我耳邊回響著，很久，我才從這個故事里脫離出來，疑惑的看著他。“怎么不講了？結束了么？”

　　他沒有看我，眼神似乎游離的很遠。他說：“嗯，結束了。”

　　我忍不住撅起嘴來，因為我還想聽后面的故事。這樣的結局一點都不像是一個真正的結尾。小天使后來怎么了？小男孩呢？他孤獨過么？

　　我期待著他像以前一樣再把故事編下去，但是我等到的卻只有沉默。

　　夏天的夜總是沒有真正的安靜。我好像聽見了草叢里有蛐蛐在大聲的歌唱，我朝著下面的草叢張望著，期待著真的會看到一個扇動著翅膀的天使出現在那里，下面一片黑暗，我什么都沒有看到。

　　“塵哥哥，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天使么？媽媽說那些都是騙人的……”我撥弄著腳下的小石子，問得有些漫不經心。

　　“那么你信么？”

　　我抬頭看看天空，有顆星星閃了一下，躲到云層里去了。我努力的想了想，還是重重點了點頭，“嗯！塵哥哥說的我都信！”

　　他忽然就笑了，小聲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我看著他笑得很好看的臉，輕輕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這個姿勢很愜意。

　　“塵哥哥，我好想遇見小天使啊。我有好多麻煩需要小天使幫我解決呢！而且，我還想跟他們一起玩，呵呵。你想不想遇見他啊？”

　　“我啊，”他沉吟了一下，也抬頭看著天空，“我想變成天使呢。”

　　變成天使……我重復著他的話，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搖起頭來。“不要不要！我不要塵哥哥變成天使。塵哥哥要是變成了天使就不是朵兒一個人的塵哥哥了，我不要！”我用力抱著他的胳膊，好像這樣他就跑不掉了一樣，他任由我耍著小性子，只是笑。

　　就算知道是在夢里，我都可以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他并沒有答應我。但夢里的我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沒有再糾纏下去。

　　“小朵兒長大了想做什么呢？”他忽然問我。

　　我想也沒想就說：“朵兒長大了要做魔術師！帶著塵哥哥離開這里，塵哥哥在這里生活的不開心，我要帶塵哥哥去一個只有快樂的地方去。”說著我伸開雙臂，做了個擁抱世界的動作，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有抱到。

　　即使在潛意識里，也都清楚的記得那時候的塵哥哥是不快樂的。他永遠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快樂過。只是后來的后來，我并沒有來得及給他我所承諾的那些。

　　我始終只是個小孩子。始終沒有長大成真正的大姑娘。

　　“那塵哥哥將來要做什么啊？”

　　“我想要用平凡生活的權力，去換自由飛翔的能力。”

　　我聽著很耳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些話不就是故事里的句子么？于是假裝不滿的撅起嘴來。他沖我做了個鬼臉，好像是在告訴我剛才只是個玩笑，我被逗樂了，開心地笑起來，他也跟著笑起來，我們越笑越劇烈，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他的眼底泛上一絲亮光，只是一閃而過，隨著他眨眼的動作很快就不見了。

　　是幻覺吧，我想。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做天使呢？天使是很好玩么？”我不解。

　　他搖頭。“不好玩，但是會擁有自由啊。”

　　“那，自由好玩么？”

　　“自由啊……”他似乎說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說。

　　“什么？”我又問了一句，他看著我，張開嘴剛準備接下去，我就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所有夏夜的星空所有星星變得越來越遙遠，光線從不知名的地方照進來，模糊了我所在的世界。

　　我知道，我又一次醒了過來。現實里我早已不是那個愛撒嬌的小姑娘了，而那樣繁星閃爍的夏夜，我再也沒有看到過。

　　這個夢，算一算的話，已經過去有近十年了吧。可是我卻總會不定時的夢到，然后回到那個已經消逝的夏夜。見到我一直在思念的人。

　　那個少年早就已經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很久了。我常常想，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他想要的自由呢？

　　天使從來都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而我，已經注定要繼續平庸下去了。

　　記憶的深處，那段在夢里一直無法繼續下去的話語，好像是這樣的句子——

　　自由啊，是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換的東西呢。

　　就算他也會給我永恒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