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M.兄:
我到此快要一個月了,懶在一所三層樓上,對于各處都不大寫信。這樓就在海邊,日夜被海風(fēng)呼呼地吹著。海濱很有些貝殼,檢了幾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四圍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鋪,只有一家,賣點罐頭食物和糕餅,掌柜的是一個女人,看年紀(jì)大概可以比我長一輩。
風(fēng)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氣,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么什么……。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離我的住所不遠(yuǎn)就有一道城墻,據(jù)說便是他筑的。一想到除了臺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guān)以后我們中國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臺灣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謂“圣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這一年,那“仁皇帝”們便修補“十三經(jīng)”和“二十一史”的刻板。現(xiàn)在呢,有些國民巴不得讀經(jīng);殿板“二十一史”也變成了寶貝,古董藏書家不惜重資,購藏于家,以貽子孫云。然而鄭成功的城卻很寂寞,聽說城腳的沙,還被人盜運去賣給對面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
有一天我清早望見許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張著帆駛向鼓浪嶼去,大約便是那賣沙的同胞。
周圍很靜;近處買不到一種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時也覺得枯寂一些,但也看不見灰煙瘴氣的《現(xiàn)代評論》。這不知是怎的,有那么許多正人君子,文人學(xué)者執(zhí)筆,竟還不大風(fēng)行。
這幾天我想編我今年的雜感了。自從我寫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關(guān)于陳源的東西以后,就很有幾個自稱“中立”的君子給我忠告,說你再寫下去,就要無聊了。我卻并非因為忠告,只因環(huán)境的變遷,近來竟沒有什么雜感,連結(jié)集舊作的事也忘卻了。前幾天的夜里,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里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于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罷,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雜感是印在紙上的,不會振動空氣,不愿見,不翻他開來就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來哄騙我。我愿意我的東西躺在小攤上,被愿看的買去,卻不愿意受正人君子賞識。世上愛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歡曼陀羅花或無名小草的,朋其還將霸王鞭種在茶壺里當(dāng)盆景哩。不過看看舊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給我抄一點么?
此時又在發(fā)風(fēng),幾乎日日這樣,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時也偶然去散步,在叢葬中,這是Borel講廈門的書上早就說過的:中國全國就是一個大墓場。墓碑文很多不通:有寫先妣某而沒有兒子的姓名的;有頭上橫寫著地名的;還有刻著“敬惜字紙”四字的,不知道叫誰敬惜字紙。
這些不通,就因為讀了書之故。假如問一個不識字的人,墳里的人是誰,他道父親;再問他什么名字,他說張二;再問他自己叫什么,他說張三。照直寫下來,那就清清楚楚了。而寫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涂,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的,從元朝到清朝就終于沒有了局。
我還同先前一樣;不過太靜了,倒是什么也不想寫。
魯迅。九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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