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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山向西約五十里，有個小鎮，名秀水，秀水鎮東頭有個酒樓，名重陽，重陽酒樓的老板叫公孫奇，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又黑又瘦，五短身材，但他釀的酒，秀水鎮上無出其右。公孫奇給他的酒取了一個很特別的名字——風清揚。他不認識風清揚，只聽說他是華山派的弟子，耍得一手好劍。但是他喜歡這個名字，風清揚，很適合他釀的酒。

　　風清揚經常來重陽酒樓喝酒，不是因為這里的酒叫風清揚，而是的確喜歡這里的酒，味純，淡淡的香，那種稻花香。酒很勁道，初喝微苦，半柱香后，能喝出一點甜味，甘泉的那種甜，很綿長。

　　又到了重陽節這天，風清揚起來的時候，已日上三竿，看著從樹葉間漏下來的斑駁的陽光，他打了一個長長長長的哈欠。他總是起得很晚，從小就是這德性，不如師兄弟們勤奮，師傅也經常罵，但是死性不改，后來師傅也懶得罵了，讓他自生自滅。再后來師傅死了，師兄弟們開始為爭奪掌門之位廝殺，死的死，殘的殘。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風清揚打了盆水，洗把臉，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裳，想起今天是重陽節，他想今天秀水鎮一定很熱鬧，而重陽酒樓的酒，呵呵，想到這里他不自覺的咽了把口水。

　　公孫奇正在柜臺前撥弄著算盤，看到掀簾而入的風清揚，朝他微微一笑：“來了。”風清揚朝他頷首：“來了。”公孫奇認識這個精瘦的老頭，他長髯白發，永遠著一身灰袍，帶一頂半舊的斗笠，看起來不像在江湖上混的，因為從來沒看見他佩戴過什么兵器，也不像個種莊稼的農民，因為他的眼神看起來很特別，跟一般的老農的眼神不一樣，但是到底特別在什么地方，他也說不清。他一度認為他應該是一個私塾里的先生，后來又覺得也不像，到底哪里不像，他也說不清，總之，他是一個神秘的老頭。

　　風清揚像往常一樣，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壇酒，兩斤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盤時蔬。他打開酒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然后慢慢斟了一碗，抿一小口，夾幾粒花生米，吃兩片牛肉，再揀幾根時蔬放進嘴里，慢慢的嚼。風清揚從窗戶往外看，今天街上的人明顯比以往多，除了那些小商小販和莊稼人，他還看到有許多武林中人，他們佩戴著形形色色的兵器，三五成群，一路走一路嘟嚷著什么，看起來都挺興奮。他不喜歡這些扛著刀劍一路嚷嚷的武林中人，他們總是喜歡鬧騰，他討厭鬧騰，討厭打架，討厭殺人。他是一個安靜的人。

　　這時候進來兩個人，二十出頭的樣子，著青衫，皆佩劍，劍身紋七朵梅花。風清揚一眼就看出來了，青城的人。兩人在他左側的桌子相對而坐，點了些酒肉，下邊的那個說：“二師兄，你看他兩誰能贏？”上邊那個搖搖頭：“很難說，他兩有得一拼。”“二師兄，咱倆來賭一把好不好，賭一兩銀子。”“賭就賭，怕你不成。”下邊的師弟樂呵呵的笑，他給師兄斟滿酒，說：“你先選。”師兄想了一會，說：“我買左冷禪。”“那我就買岳不群。雖然他三年前敗給左冷禪，但是今非昔比了，他已經練成辟邪劍了。”“那只是傳說，誰知道他有沒有練成，我看根本就是空穴來風，辟邪劍譜未必落在他手里。”“不在他手里在誰手里？師傅都說在他手里，不然師傅叫我們來——”這時上邊的師兄狠狠的瞪了師弟一眼，師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吐了吐舌頭，然后舉起酒杯，對師兄報以抱歉的微笑，仰頭干了。

　　風清揚頭腦中浮現出岳不群的影子，那時候他還小，白白凈凈的，有些靦腆，常跟在他后面，央求學劍，他不喜歡教他練劍，他說給他講故事，講江湖上的故事，但是他不想聽故事，他只想學劍，他不教他，他覺得這孩子看上去謙和，實際陰狠，偶爾眼露兇光，那種殺氣，讓他膽寒，他覺得如果把劍法傳授給他，將來也許是個禍害。他就賭氣跑到風清揚師兄那里，跟他學了氣功，皈入氣宗門下。后來劍氣兩派翻臉，岳不群一心想至他于死地，但是就憑他那兩下子，門都沒有。風清揚又想起那些血肉橫飛的場景，心隱隱作痛。一口干了碗里的酒，再滿滿的斟上一碗。

　　時至晌午，店里漸漸熱鬧起來，風清揚掃了兩眼，幾乎都是武林中人，裝束各異，不僅有中原的，西域的也有。他覺得有點反常，應該有什么武林大事發生。他聽了一會，差不多都是在談左冷禪和岳不群爭奪五岳盟主的事情，有人看好左冷禪，有人覺得岳不群的勝算更大。偶爾有人談到辟邪劍譜，所有人都把目光橫過去，他看到他們眼睛里閃著一種光，既興奮又渴望，但是他們都竭力壓制著自己的表情，他們似乎都對那本劍譜有極大的興趣。風清揚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不僅僅是兩個人的比武，可能也不僅僅是一本劍譜，應該有比這些更加重要的事情，或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一場武林浩劫，會不會是岳不群在搞什么名堂呢？他不知道，他只是猜測一下而已，岳不群這個人，陰得很。

　　“風清揚！”風清揚聽到有人在喊，他端著酒杯的那只手微微抖了一下，立馬緊張起來，怎么會有人認得他，他退出江湖四十多年了。風清揚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摟著一個酒壇。“我靠，這酒叫做風清揚，風清揚，呵呵，這名字太他媽有意思了！”胖子給他的兩個同伴倒滿酒，舉起面前的碗：“來來來，徐兄、馬兄，咱們干了這碗風清揚。”胖子咕嚕咕嚕干了，用手抓了一塊肉扔進嘴里，一邊嚼一邊嚷嚷：“這名字取得怪里怪氣的，老板——”胖子沖著公孫奇喊，公孫奇望著他，“這名字誰取得啊？我覺得這名字有點騷，恩，真的有點騷，兄弟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個名字有點騷啊？”沒等他的同伴回答，胖子就哈哈亂笑起來。風清揚看到公孫奇眉頭微皺，臉有不悅。他想，要是在五十年前，這胖子可能已經死了。風清揚想起五十年前的自己，當時年少，桀驁不馴，一把青風劍，名揚天下。而今，吾不用劍已多年矣。風清揚手捋長髯，再飲一口。

　　店里的人開始議論起風清揚來，他們或多或少聽說過一點他的傳說，十五歲在鬼谷一劍挑了崆峒、昆侖、青城三派六大高手，十七歲逼平武當玄苦大師，二十歲那年華山論劍，無人敵。而后鮮在江湖走動，再后來聽說華山派內斗，他死于氣宗亂劍之下。“師伯，他那么厲害怎么打不過氣宗的人呢，我不相信。”說話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白裳，脖子上掛一塊火麒麟。對面的黑臉漢子不悅：“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身手再好，也怕人家人多勢眾。你還小，不懂。”那漢子顯得有點不耐煩了。白衣少年撇撇嘴，不再問。風清揚又聽到有人說他是被人下毒而死，有人說他是被氣宗幾十號高手圍在華山之巔，最終死于亂劍之下，有人說他是為情而死，也有人說他根本沒死，還有人把他和辟邪劍譜聯系起來，說是他得了辟邪劍譜，也有人說他不屑于練辟邪劍，他的劍法已在辟邪劍之上了。風清揚覺得這些人都很可笑，一群活在流言蜚語中的人，可憐。

　　風清揚抬起頭，看看外邊，日頭已偏西了。他覺得已喝到七分了，差不多了。他搖了搖酒壇，不多了。他把剩下的倒進酒壺里。然后像往常一樣在桌上放了兩顆碎銀，遠遠的朝公孫奇拱拱手，準備出門。這時他發現有一雙眼睛在他身上游離。風清揚掃了一眼，是個老頭，六十來歲，一張陡峭的臉，下巴極尖，而額頭卻異常飽滿，一雙老眼，射出兩束有力的光。這個人看起來有點面熟，似曾相識，但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了。風清揚沖他微微一笑，朝門口走去。

　　風清揚出了酒樓，感覺頭有點暈，渾身開始發熱，一陣涼風迎面吹來，他深吸一口氣，感到無比的舒暢。風清揚歡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他覺得后面有個人影，一直跟隨著他，聽那腳步聲，極其輕盈，不仔細聽是聽不到的，他知道，那是個高手。但是他沒有回頭，他就那樣不緊不慢的走著，偶爾抬頭望望天空，那個碩大的太陽，安靜的懸在頭頂。突然他覺得渾身開始興奮，他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他發現已經沒法控制了，他開始吹起了口哨，是《江湖笑》的曲子，吹口哨的時候，他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歲月，那些白裳佩青劍的日子，那時候他青春年少，神功蓋世。清風劍出鞘，閃出九朵蓮花，每一朵，都很妖艷。他開始越走越快。快到華山腳下的時候，他發覺后面那個影子在快速的向他靠近，他心里一緊，一提真氣，開始發足狂奔。他聽到后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風清揚，風清揚，風—清—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來簡直像一個幽靈一般，飄蕩在華山的小道上。而后面的那個聲音，離他越來越遠，漸漸地，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