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眉
她說。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準(zhǔn)是個英俊的人。
01
女孩在餐廳門口凍得哆哆嗦嗦,她已經(jīng)等得太久,紅唇顫抖得像兩尾相濡以沫的鯉魚兒。
而她在等待的那個人,則在這個鎮(zhèn)上的另外一個角落里,不聲不響,一動不動。只有眉毛越發(fā)得濃黑,仿佛要融進(jìn)這個無盡的夜里。
02
這個冬天很冷,似乎要終結(jié)這個世界,但它也只是一味地冷著,毫無降雪的征兆。
我捧著新收集的黑色石頭走進(jìn)家門,看到母親坐在客廳里,整理她所拍攝的照片。她的腦后盤著臃腫的發(fā)髻,腳上依舊套著笨厚的茄紫色的棉襪,那是一雙令人生厭的棉襪,有時母親走著走著,襪子便會一股腦兒都褪到了腳踝以下。每當(dāng)這時,母親便要停下手中的一切,彎腰屈膝,單腿保持站立,才能重新套上棉襪。樣子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可即便這樣,她也不肯將她丟掉,日復(fù)一日地穿在腳上。
我的名字叫做奇異果,我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瓶,我將我收集的黑色的石頭用牙刷清洗干凈之后,便放在里面,然后注滿水。這樣一來,透過瓶身看上去,石頭便會顯得越發(fā)的飽滿,碩大。我已經(jīng)收集了很多不同種類不同大小不同質(zhì)感的石頭,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就是黑色。他們必須是黑色。
但不管怎樣。這是我所鐘愛并享受的事情。
母親是一個攝影師,有一個沖洗膠片的暗房,小小的,窄窄的,容不得第三人進(jìn)入。她每日在里面洗膠卷,長時間地在里面待著,待到困了,就睡去。睡到醒來,就繼續(xù)。
她不愛笑,自從搬到這個鎮(zhèn)子之后,她便順其自然地和這個陰冷的鎮(zhèn)子融為一體了。她時常用沉重的海鷗相機(jī)給我拍照,我不反抗,也并不喜歡。有時,我恰巧捧著石頭遇到母親,她會突然對我說,你別動,千萬別動。她的話冷冷的,如同尖銳的毒刺一般,瞬間釘住我,且麻痹全身。
她拍我堅(jiān)硬的毛發(fā),拍我干枯的皮膚,拍我細(xì)碎的雀斑,拍她所有眼中的我。在母親的鏡頭面前,我被時光沖刷得一塵不染,卻越發(fā)覺得自己是年歲間的障礙物,頑強(qiáng)得像是手中的石頭。
漸漸地,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手臂的酸痛。
03
奇異果這個荒誕的名字是男孩的父親取的。只因在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在用勺子挖奇異果的果肉吃。
男孩對父親最后的記憶停滯在十年前的冬天,那日父親臉上帶著傷,拎著巨大的旅行箱從臥室的房間里走出來,他從男孩身邊經(jīng)過時,停下了腳步,放下手中的箱子,隨即將男孩抱起。那是男孩少有的可以和父親平視的機(jī)會,也是最后一次機(jī)會。父親的眼睛是薄荷色的,涼涼的。可能就是因?yàn)楸『商珱隽耍赃B父親的眼睛,都被嗆出了淚水。
父親什么都沒有說,一直沉默著。男孩再次落地的時候,無意中抓住了父親的領(lǐng)帶,那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如此冰涼絲滑的東西,男孩死死地抓住。父親輕輕地將領(lǐng)帶從男孩的手中抽走。而后,便帶著男孩全部的記憶像一塊黑色的石頭一般丟向了遠(yuǎn)方。
再也沒有回來。
之后,男孩便一直跟著母親生活,期間搬過幾次家,母親輾轉(zhuǎn)反側(cè),換過幾次工作,最后以攝影為生。他們的生活波瀾不驚,風(fēng)平浪靜,從未有過爭執(zhí)。男孩總是沉默著,抿著薄薄的嘴巴,像是堅(jiān)守著什么不可侵犯的秘密。
只有母親一人在男孩的世界邊緣走動,男孩常常想:或許,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與自己有羈絆的人了。
直到——
04
直到那日遇到那個女孩之前,我常以為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與我有羈絆的人了。
05
那日,男孩在集市上閑逛,找尋中意的黑色的石頭。他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一抹身影卻突然撞進(jìn)了男孩的懷里。
啊。
一個孱弱的聲音從男孩的懷里慌亂的傳出,是個女孩。男孩的胸膛被輕輕地撞擊了一下,只是輕微的一擊,卻撞進(jìn)了男孩的心里。
男孩聞到了一股清新、酸甜的味道,這是他從未聞過的氣息。
對不起。
女孩怯生生地從男孩的懷中逃出,懷里抱著一籃金色的檸檬。
男孩沉默著看了看檸檬,又看了看女孩。她有著烏黑濃密的卷發(fā),睫毛濃密細(xì)長,如同一片天鵝的羽毛一般覆蓋在碧藍(lán)色的瞳孔上,微張的雙唇紅得誘人,像極了剛摘下的櫻桃,不深不淺,剛好染紅了男孩的臉。男孩看著她,望著她,似乎要將她看穿,看透。他從未如此專注地對待過誰,連他鐘愛的石頭也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女孩被男孩盯得心慌發(fā)毛,她害怕地躲開他的眼睛,轉(zhuǎn)過身去,像一道咒語般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晚,男孩前所未有地失眠了,他眼睛里面的微光在黑夜里閃爍著,久久不能停止,連同他的嘆息。
接下來的日子,男孩變得無措而又有序。每日早早地離開家中,穿過長長的街道,去等待、尋找那個孱弱的身影,那股芳香的氣息。
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總是在清晨和傍晚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的市集上,扎著土耳其藍(lán)色的頭巾,披著暗紅色的舊的呢子斗篷。天氣那么冷,她沒有像母親一樣穿著棉襪,而是穿著薄襪和平底鞋奔波在小巷里,她籃筐中每一枚檸檬都是清洗過的,新鮮而又潔凈。
男孩觀察了她一個又一個霧色蒙蒙的清晨,又追隨了她一個又一個的傍晚,心虛而又小心翼翼。而這一切女孩渾然不知,依舊穿街走巷地販賣自己的檸檬,有時,檸檬會賣得精光,女孩回去的路上會歡喜地摘下一束粉紫色的野花放在籃筐里,以顯得不要那么空曠。有時,檸檬還剩大半,女孩便會分一些路邊無依無靠的乞丐和老人。
她多么美麗啊,男孩躲在遠(yuǎn)處羞赧而又甜蜜想著,要是能和她能在一起吃個晚飯就好了。
06
我能和你一起吃個晚飯么?
我無法遏制這個念頭,學(xué)著電影里的口吻,將這句話一筆一劃地寫在紙上,我不擅長寫字,我那么認(rèn)真那么用力地寫,連紙張都要被筆尖給割破了,可這幾個字看上去還是歪歪扭扭的。
我把瓶子里的黑色石頭一塊一塊地拿出來,放在窗臺上,挑出一塊最細(xì)膩光滑的石頭來。我要把它送給她,這可是我最喜愛的石頭啊,她會喜歡么?
她……會喜歡的吧。
我在晚霞散盡的那一霎那在集市里找到中她,傻傻地站在她的面前。我沒有說話,手心里攥著紙條和石頭,手心微微地起了汗,熱熱的,癢癢的,我好擔(dān)心會弄濕了紙條。
你要檸檬么?她從欄中取出兩粒檸檬,放在我的眼前,檸檬的清香迎面撲來,我六神無主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那?你……有事么。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頭,把我準(zhǔn)備好的紙條和心愛的石頭遞過去,幾乎用著悲壯的心情。她疑惑地接過,像對待蜻蜓的翅膀一般打開它。
如同過了一個世紀(jì)那般久遠(yuǎn),女孩抬起頭來,對我說。
可以啊。
07
男孩受寵若驚,幸福得仿佛要暈厥過去。女孩笑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是彎彎的,眼睛里像是含著一池湖水,滿得快要溢了出來。她看著男孩,目光卻與母親的不同,她的目光是溫暖的,流動的。可是它們又是相同的,有著釘住男孩能力,使他寸步難行。
女孩向前邁出一步,伸出右手,用她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地?fù)崦泻⒌拿济K妹兹椎目谖菍δ泻⒄f。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準(zhǔn)是個英俊的人。
男生回溫著這句話,像對待黑色的石頭那般撫拭著。漸漸地,竟也感到了溫?zé)帷?/p>
今晚八點(diǎn),水手餐廳見。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男孩快速地往家的方向趕去,無意間經(jīng)過一面巨大的櫥窗,他停了下來。望著櫥窗出了神,那是一條寶藍(lán)色的絲緞領(lǐng)帶,菱形暗紋。燈光下映射下,領(lǐng)帶微微地發(fā)著光,如同遠(yuǎn)方湖泊之中粼粼的波光,看上去如此的精致誘人。男孩從未擁有過領(lǐng)帶,連僅有的那件襯衫也是肥大的,皺巴巴的,灰蒙蒙的。像極了這個鎮(zhèn)子陰郁的天,和母親的臉。
男孩買下了它,他將錢幣交給店主時,手是僵硬的,店員用細(xì)長的手指精巧地將領(lǐng)帶盤卷在一起,像一條乖巧的莽蛇。然后裝進(jìn)一個精巧的禮盒中,放進(jìn)紙袋。
男孩接過紙袋,如同一陣慌亂的風(fēng),刮走了。
08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禮盒,寶藍(lán)色的領(lǐng)帶像個秘密一般被我一分一寸地扯了出來。
我不會系領(lǐng)帶,笨拙地膽顫地將它在我的脖頸上纏繞打結(jié)。我抬著頭,盡力地伸長脖子,驕傲得像只高貴的孔雀。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眼睛是薄荷色的,眉毛卻那么稀,顏色那么淺,柔柔軟軟的,如同雛兒的絨毛。我撫摸著自己的眉頭,卻和女孩撫摸自己眉頭的感受大相徑庭。我的撫摸是生硬的,機(jī)械的。而她的撫摸是酥麻的,癢癢的。
我想起了女孩的模樣,想起女孩海浪般的長發(fā),想起她的紅唇,以及紅唇一翕一合地說著那句話。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你準(zhǔn)是個英俊的人。
我沖進(jìn)了母親的臥室,或許這稱不上一個臥室,該有的一切她都沒有,除了一案覆滿塵埃的梳妝臺。母親總是在暗房里睡去,對她而言臥室算什么呢。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只要找到我需要的便好。
母親突兀地走進(jìn)來,問,你在找什么。
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在梳妝臺上尋找。我的動作看上去略顯愚鈍,面對關(guān)于女人的一切,我都倍感無措。
母親又問,你到底在找什么。她依舊沒有得到答案。我把梳妝臺的抽屜全部卸下,蹲坐在地上,在每一個角落里仔細(xì)地找尋,我是那么的魯莽,震得鏡子都發(fā)出“咣咣”的聲響。
母親走近我身邊,用影子擋住了光,問,你在找什么。用的是不容侵犯方口吻。
眉筆,眉筆在哪里?
我從不用這個東西,而且,我?guī)缀醪换瘖y。
頓了頓,她繼續(xù)問,你要眉筆做什么?
我沒有回答,失去了力氣,放棄了尋找。母親像是預(yù)料好的那般,沒有追問下去。
突然,她說。
你別動。
09
男孩突然睜大了眼睛,充滿驚愕。他有一種的預(yù)感,熟悉的,不詳?shù)念A(yù)感。
你別動。母親已經(jīng)舉起了相機(jī),又重復(fù)了一遍。你今天系了領(lǐng)帶,很特別。
男孩尷尬的站在梳妝臺前,鏡子里映著他單薄的身體。母親又要拍照了。那一刻,他覺得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冷了,冰凍三尺。
他不安地動了動手指,撫了撫光滑的領(lǐng)帶。
別動!母親斥道。
男孩看著母親,母親舉著相機(jī),雙手蒼白而有力,青色的血脈若隱若現(xiàn),伏在單薄的皮膚之下,蔓延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一只眼睛緊閉著,眼角布滿細(xì)紋,一只眼睛被相機(jī)遮住,鏡頭黑洞洞的,它吸收著所有的光,影,以及最后的快樂。
母親變換著角度,全機(jī)械的老式相機(jī)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快門聲,聽上去像是某種獸類,咬噬著男孩的魂魄。男孩的嘴唇很干,也很渴。他似乎想說些什么,或者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但喉嚨“咕咚”一聲,連同最后一滴口水都吞咽了下去。
窗外,黑夜已經(jīng)開始抹起濃妝。天越來越冷,晚宴要開始了。
10
我的耳邊似乎傳來了那個女孩的聲音,可是我側(cè)耳傾聽,卻又什么也聽不見,只有心臟的跳動聲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我薄弱的耳膜。
窗外的天隨著我的心一格一格地暗下去,冷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放下了相機(jī),她的眼睛呈現(xiàn)出令我感到陌生的模樣,溫柔如水,那么多豐潤富足的水,從她的眼眶中潺潺地流出來,把我包圍,將我淹沒。
我心急如焚,燒得生不如死。母親卻走過來,將相機(jī)放在我身后的梳妝臺上,伸出那雙蒼白的手,摸了摸我軟塌塌的衣領(lǐng),又順勢而下,將手指停在了我光滑冰涼的領(lǐng)帶上。
她說,你多么像你的父親。
我痛苦地低下頭,卻看清了她腕表上的時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表盤上的秒針像把刀子一樣,切割著我的心,我的胸腔早已變得血肉模糊。
已經(jīng)八點(diǎn)鐘了,一切已經(jīng)離我而去,連同呼吸。
母親背對著我,彎腰屈膝,用手去拉扯她的襪子,她的棉襪又滑落了,可我已經(jīng)無力在意那么多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視界開始模糊并旋轉(zhuǎn)著,我頭腦眩暈,似乎是要墜入黑暗的谷底,恍恍惚惚間,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
她說。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準(zhǔn)是個英俊的人。
11
沉重的海鷗相機(jī)被男孩輕而易舉地,悄悄地拿起來。他緊緊地握著它,握得那么緊,如同它們本身便是一體的,它們重未分離。母親就在它們的面前,它們開始竊竊私語。
男孩的動作迅速,海鷗DF-1如同一只真的海鷗那般掠過,砸向母親的后腦。她的發(fā)髻瞬間散開,像一張黑色的落寞的幕布。
母親甚至連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便倒了下去。
啪嗒。
相機(jī)從男孩的手中墜落在地,發(fā)出分離的聲音。男孩愣愣地看著母親,她腦后的長發(fā)似乎逐漸地變得濕潤,飽滿。他俯過身去,試探性地伸手觸摸,男孩感到手中有溫?zé)岬娜粩嗟赜砍觥?/p>
男孩突然轉(zhuǎn)身,向自己的房間狂奔而去,他的雙腳像兩把菜刀一般,狠狠地剁著每一層樓梯,連心跳也跟不上他的速度。男孩停在穿衣鏡前猛烈的喘息,身體也跟著他一起呼吸。窗臺上依舊置放著玻璃瓶,瓶子里的黑色石頭像一個個秘密一樣湊在一起,瞪著眼睛。
他看著自己,清晰明確地看著自己,男孩聞到濃烈的血的新鮮的味道,他抬起自己濕潤的手,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血涂抹在自己的眉毛上。他的手指輕柔地在眉間拂過,感受著稀疏的眉毛饑渴地吸允著炙熱的血液。
突然,男孩停下了手,絕望地對著鏡子呢喃道。
太晚了,太晚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12
窗外呵氣如霜,夜空裂開了一個缺口,起先是一星不經(jīng)意的白色掠過。片刻,無數(shù)的白色花朵便傾入整個小鎮(zhèn),如同一場災(zāi)難。
我對著鏡子,望眼欲穿,血紅色的眉毛慢慢地凝固,隨即慢慢地變深,再變深。
直至一片漆黑。
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終于下雪了呢。
不過沒關(guān)系,我即將是個英俊的人了。
她說。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準(zhǔn)是個英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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