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懂得男女私情是十四歲那年秋天的事。在這之前我成天都忙于讀書和玩耍，況且年紀(jì)又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哪會對女孩子產(chǎn)生相親相愛的胡思亂想。

　　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曾經(jīng)有一個看上去長得相當(dāng)眉清目秀的鄰家女孩子，無緣無故地送給了我一枝什么花，她把花快要交到我手里的時候，卻又紅著臉把它縮回了，還小聲地說：“不，不行，男女親手交花日后會做夫妻的。”當(dāng)時我也被她說得臉紅了。不過事后我并沒把這當(dāng)作一回事。

　　此外，我再沒有在任何女孩子面前紅過一次臉。因?yàn)槲疫€從未對任何女孩子產(chǎn)生過夫妻不夫妻的想法，更別說那類見不得人的下流念頭了。

　　我十四歲那年，父親去世還不久，抗日戰(zhàn)爭剛剛發(fā)生，但家鄉(xiāng)還遠(yuǎn)未淪陷，我們的日常生活還未受到太大的影響，我還照常在家里自學(xué)功課，打算到大后方去報考戰(zhàn)時中學(xué)。媽媽歷來養(yǎng)成了勤儉持家的習(xí)慣，靠了爸爸遺留下來的一點(diǎn)積蓄，生活還勉強(qiáng)能對付得過去。

　　當(dāng)年中秋節(jié)前一天，媽媽叫我到大姨媽家去送月餅。媽媽說，今年清明節(jié)，大姨媽家趁著一起去上墳的機(jī)會，送來了一竹籃青團(tuán)子，“你該記得吧，你小表姐知道你最喜歡吃細(xì)沙團(tuán)子，這一竹籃青團(tuán)子的細(xì)沙餡都是她自己動手做的，還說做之前把雙手洗了又洗，特別衛(wèi)生，放的糖也特別多。”再說，小表姐快要出嫁了，聽說是嫁到鄰縣的山鄉(xiāng)去，喜事說定了由男家操辦，那么遠(yuǎn)的路我們也不會去吃喜酒，從小親親熱熱的，總該在她出嫁之前去和她見上一面吧。

　　“要是姨父姨媽留你過夜，你就過一夜。現(xiàn)在時局不好，兵荒馬亂的，我不放心你走夜路回家。”

　　大姨媽家住的那個小鎮(zhèn)相隔我家住的縣城城郊有二十五里路，不通航船，走去得兩三個鐘頭。我吃完早飯上路，走到接近中飯邊才到她家。大姨媽很客氣，我一到她就動手殺雞，而且是她家僅有的一只老母雞。小表姐當(dāng)然也很高興，她和她媽媽悄悄咬了咬耳朵，便帶了我一起到菜園里去采摘茄子、毛豆和絲瓜什么的，采了滿滿的一籃子。但大姨父身體很不好，說是發(fā)了氣喘病，無法再到錢莊去上班，躺在床上不大說話。

　　吃完午飯，小表姐叫我?guī)退戳送肟辏肿聛碚f了一陣子閑話，日頭已很快西斜。大姨媽提出一定要留我過夜。我見小表姐盡在一邊朝我偷偷擠眼睛，當(dāng)然更加不想推辭了，當(dāng)場就答應(yīng)了下來。

　　這天晚上月亮特別好，特別大，特別圓，特別亮。小表姐拉我到菜園里去看月亮的時候，正巧從窗口聽見大姨媽和大姨父在屋子里商量該怎么安排我的臥處問題。聽大姨父的主意，讓我和他一起睡，叫大姨媽睡到小表姐屋里去；但大姨媽不同意。她說：“這不行，萬一半夜三更你氣喘了起來該怎么辦？我不放心。再說，小弟難得來，來了叫他和病人一起過夜，讓他媽媽知道了也說不過去。還是讓他到小妹床上去臨時睡一夜算了。你看他們表姐弟兩個有多要好，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比親姐弟還親。小妹又快要出嫁了，這次就趁小弟難得來的機(jī)會讓他們?nèi)フf說話吧。”大姨父剛吞吞吐吐地說了句什么，大姨媽又提高了嗓門說：“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弟還是個孩子呢，別看他長得這么高大，那是因?yàn)橄袼职值木壒剩凰纳ひ粢策€沒變，懂得了些什么！他們表姐弟兩個從小就是在一起睡慣的，兩年前我?guī)Я诵∶玫剿胰ミ^年，住了半個月，他們也天天同睡一張床。就這樣：我叫小妹再找出一條棉被來，讓他們各睡各的被頭，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

　　小表姐也聽到了她爸媽的話，她什么也沒做聲，只是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把臉很快轉(zhuǎn)開了。

　　大姨媽家是在一個大雜院里，房子很不正氣，到小表姐的臥室去，先得經(jīng)過他家的灶間，然后還得走過一條長長的木地板弄堂。房間倒是收拾得十分整齊和干凈，一張有雕花床架的大床上掛著白白的夏布帳，靠墻有一張擱幾，還有一張八仙桌，那上面放著自鳴鐘和雞毛撣帚筒什么的。墻壁上貼著幾幅月份牌美女畫。

　　大姨媽和我們一起進(jìn)了房間，馬上叫小表姐到床邊的大木箱里去拿棉被和枕頭。小表姐把一只枕頭丟到了床上，接著說：“媽，還是中秋節(jié)呢，蓋這么厚的厚棉被能行嗎？你來看，這條寒冬臘月才蓋的五斤棉被現(xiàn)在怎么能上身？床上那條被頭已經(jīng)夠大了，兩個人蓋正好。我不會讓小弟受涼的，你可以完全放心。”

　　大姨媽走過去看了看，和小表姐小聲說了些什么，便走了。出門之前她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小弟，那就聽你小表姐的吧，你安心睡覺就是了。要是你小表姐欺負(fù)了你，明天你就向大姨媽告她的狀。”

　　這時候我早就有了睡意，但特別愛清潔的小表姐卻非得叫我到灶間里去漱口、擦身、洗腳不可，還拿出她自己的一套干凈內(nèi)衣褲叫我?guī)Я巳Q。然后，她自己也拿上替換衣服匆匆忙忙地到灶間里去了。過了好久等她回來的時候，她身上穿的已經(jīng)是一套淡粉紅色的內(nèi)衣褲，很好看，使她的臉色更加白里透紅，眼睛也好像更加水靈靈的了。我突然覺得十七歲的小表姐真的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姑娘，難怪她爸媽給她說定了親事，要把她出嫁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去。

　　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見她穿上了這身粉紅色衣服以后，我心里很快產(chǎn)生了一種害怕的感覺，既有點(diǎn)難為情，又有點(diǎn)緊張，真不想和她同睡一張床，同蓋一條被……

　　“怎么樣，想睡覺了嗎？你高興睡里頭還是睡外頭？”小表姐一本正經(jīng)地問。

　　“里頭。”

　　“你喜歡和我一頭睡還是兩頭睡？”

　　“兩頭睡。”

　　“好。我先得提醒你一下，兩頭睡，等你睡熟了可不能老是用你的臭腳踢我，那年和你一起睡，你把我的胳肢窩和大腿都踢破了。”

　　我答應(yīng)著先睡到了里頭。小表姐跪在床上用芭蕉扇趕走了蚊子，放下帳門，睡到了另一頭。兩人的身體都平躺著，相互碰不到，這使我安心了不少。

　　“小弟，你還記得小時候我教會你唱的那些歌嗎？”

　　“記得。有的歌我現(xiàn)在還唱。”

　　“什么歌？”

　　“譬如《可憐的秋香》，還有《送別》什么的。”

　　“《送別》第一句怎么唱？唱唱吧。你唱我也跟你一起唱。”

　　“現(xiàn)在唱歌怎么行？被大姨父聽到以為我們在瘋鬧了。”

　　小表姐卻還是地輕輕哼起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她哼了幾句見我沒有跟著唱，便轉(zhuǎn)換了話題：“我再問你，那時候我給你講的那么多故事，你都沒有忘記吧？”

　　“我已經(jīng)記不得你給我講的是哪些故事，因?yàn)槲易约阂惨芽催^不少小說書，哪還分得清。”

　　“《紅摟夢》你看過了沒有？”

　　“看過，但看得不太仔細(xì)。”

　　“這么好看的書你為什么沒有仔細(xì)看？傻瓜！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你看了總該記得吧？”

　　“當(dāng)然記得。”

　　“考考你：賈寶玉和林黛玉是什么關(guān)系？”

　　“表兄妹吧？”

　　“賈寶玉和薛寶釵是什么關(guān)系？”

　　“表姐弟吧？”

　　“很好，一百分！那么你喜歡寶釵還是喜歡黛玉？”

　　“我不知道。好像人家都說是林黛玉好，所以賈寶玉喜歡的是林黛玉。”

　　“人家都是這么說的。可我認(rèn)為還是薛寶釵好。她不但為人大方，知書達(dá)理，相貌不比林黛玉差，而且身體也很好，不像林黛玉那樣是個藥罐頭，整天都緊皺著眉頭不開心。我要是賈寶玉，巴不得和她成親呢。其實(shí)薛寶釵心里也是很喜歡寶玉的，只是沒有說出嘴來罷了。從古到今，姑娘家對這類問題都只能這樣悶在心里，哪怕是表姐弟關(guān)系！”

　　我沒應(yīng)聲。她說的“表姐弟關(guān)系”使我有點(diǎn)吃驚。

　　“怎么？你為什么不說話？想睡覺了？那就趕快睡覺！把被頭捺捺緊，別露出了身體受涼！聽到了嗎？”

　　“聽到了。”

　　小表姐已朝外頭側(cè)過了身去，我也趕快側(cè)身朝了里床。但等我捺緊了被頭，立即感覺到我的屁股已經(jīng)碰上了她的屁股，嚇得我心里怦怦亂跳。我趕快又把棉被松開了，盡可能遠(yuǎn)離著她的身子，才閉上了眼睛睡覺。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我突然被什么聲響弄醒了。屋子里已亮著煤油燈光。我發(fā)覺小表姐不聲不響地坐在蚊帳外面的床沿上，輕輕用芭蕉扇驅(qū)趕著身上的蚊子。

　　“小表姐，你怎么不睡了？”

　　“你醒了？醒了就對你說說，剛才你踢我踢得太厲害了，腳上的趾甲又尖，都把我胸口邊劃出了一道傷。”

　　“不，什么時候我踢過你了？”

　　“還想賴！睡熟了你自己怎么能知道？不相信你就出來看！”

　　我當(dāng)然不會去看。我相信那不是男孩子該看的地方。

　　“小弟，不管怎么樣我也只能和你一頭睡了，要不今晚上我可得活受一夜的罪！和你一頭睡又怎么樣？你嫌我身上有那么齷齪嗎？”

　　小表姐很快把她的枕頭放到了我的枕頭邊上，吹滅了燈，輕輕躺到了我的身旁。

　　我不再固執(zhí)了。我畢竟是睡在她家。

　　“你心里怎么想，還以為我是在騙你嗎？我為什么要騙你呢？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你看，你看……”她一邊說，一邊迅速拉過了我的一只手，讓它在她的胸口邊輕輕地碰了一下。

　　真的，我感覺到那嫩嫩的皮膚上果然有一道傷，雖然不太深，卻相當(dāng)長，黏糊糊的，好像還在出血呢。

　　“啊，”我禁不得叫了起來，“這該怎么辦？都怪我睡熟的時候太不小心。對不起，是我不好。”

　　“說聲對不起就算了？過來，讓我在你的胸口邊也重重抓一下，叫你也嘗嘗那是什么樣的滋味！”

　　小表姐說著很快捉住了我的雙手，又用另一只手伸進(jìn)了我的布衫下擺，在我身上亂抓。不過她抓的不是我的胸口邊，卻是我的胳肢窩，使我渾身癢癢得都喘不過氣來了，拼命扭擺著身子不住地笑著喊叫。

　　這一下，糊里糊涂的，我已經(jīng)被小表姐緊緊地?fù)Пг谒膽牙铩Ｋ辉僬f話，很快把臉貼上了我的臉。

　　可以說，在我的一生中，正是在這一刻里，第一次對女孩子產(chǎn)生了相親相愛的壞念頭。我很懂得小表姐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好意，她很喜歡我。這使我感到快活和滿足。

　　“小弟，現(xiàn)在你該懂得小表姐的心意了吧？”她小聲說，“現(xiàn)在你還害怕小表姐嗎？”

　　我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回答，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后，就很快放開了我的身子，她自己迅速翻身朝了床外，然后帶點(diǎn)命令的口氣說：

　　“好，親熱過了，現(xiàn)在該睡覺了！你就好好睡覺吧！我也得睡覺了！”

　　我自然聽從了她。雖然我覺得她的態(tài)度變化得很快，使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奇怪的是，這以后，我原有的那種害怕心理卻已經(jīng)完全消失干凈，碰上她的身子不再感到緊張和難為情了。她在入睡以前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就一直讓她捉著。于是我們就這樣手捉著手安安心心地睡覺。我很快入睡了，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