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在西安念大學(xué)的時候，周末經(jīng)常去一家書吧兼職。
那個書吧在東門附近，周末的客人很少，偶爾會有附近大學(xué)城的學(xué)生過來坐一會。一直看著玻璃門外的人流并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那里遇見的那個男孩，他輕描淡寫的告訴我關(guān)于時間的秘密。
那個秘密對于我來說并沒有很深的意義，我知道她就像我知道進(jìn)化論一樣，偶爾我會覺得它很神奇，但更多的時候，我就像忽略自己是從猿進(jìn)化來的這個事實一樣忽略它。
不過我倒是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男孩，包括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的眼神和他說話時的樣子。
今年夏天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阿城。那天店里人很少，阿城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我正懶懶的坐在柜臺邊打盹。我的面前擺著一本書，阿城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風(fēng)正好掀動書頁。
“那個，要一杯拿鐵。”我回想了一下，阿城當(dāng)時應(yīng)該就是這么說的，一字不差。很多時候我們以為這種句子會有個主語，比如小姐，姑娘。然而現(xiàn)實中通常是沒有。
如果是稍微認(rèn)識之后的阿城，大概會在這種句子前面加一個 “喂”。然而依舊沒有主語。
所以這就是為什么有的情節(jié)只發(fā)生在書里。
阿城的樣子很能讓人記住，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一個脫胎于日本絕望文學(xué)的青年，他有著很重的黑眼圈，相對于一般人更為白而不健康的膚色，永遠(yuǎn)游移不定的眼神。有一點點讓人想到死亡筆記里的L，不過阿城看起來更無害一點。至少我是這么想的。
店里除了我沒有人關(guān)注著阿城，書吧里經(jīng)常有一坐一下午的情侶，或是善于擺拍的男孩和女孩們。他們會拿一本書經(jīng)常是村上或者是一些相對小眾的歐美作者的小說，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們更關(guān)注坐在自己對面的人。他們的穿衣打扮和行為都有套路可尋，用一舉一動傳遞著“我是文藝青年”的訊息。
阿城顯然不屬于他們，在我眼中他有一點另類或者說特別，而在很多人眼中他擁有在大白天隱身的能力。
阿城周末的時候會來店里，要一杯最便宜的拿鐵。然后一待就是一下午。阿城從不拿店里的書刊，他總是帶著一個黑色或者說灰不拉幾封皮的筆記本，也不像是所謂文藝青年會用的東西，他在上面寫著什么東西，但那種感覺并不像是在創(chuàng)作，或者是記錄一些什么，倒像是在做題。因為他總是停下來好像在思考，然后在上面寫下很少的東西。
更多的時候，他還會看著窗外，這里離東門很近，夏天周末的下午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顯得無所事事。
時值盛夏，天氣越來越熱，城市里的文藝青年們漸漸地不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點一杯咖啡讀一下午的村上春樹。
很巧合的，那天阿城來到店里坐下之后，許久，都沒有第二個人進(jìn)來。
也許這讓習(xí)慣了被忽視的他有一些不適應(yīng)，或者是我很久以來的偷偷關(guān)注得到了回報。
“這里在古代是一條小的街市，這個地方曾經(jīng)開過著一家點心鋪。”阿城突然開口搭話，“而且他們搞錯了，長安城的啟夏門不在這一帶，而是在更南一點的地方。”
我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些話。“我一直以為，你會講個故事什么的，你知道我關(guān)注你有一段時間了。”我把咖啡擱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
“我沒有什么故事。”阿城像是笑了笑，又好像只是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我幼稚，或者只是在示好。我不很明白。“對了，我叫阿城。”
“哦，你好。”擱下咖啡之后我轉(zhuǎn)身折回了書架旁邊我的座椅。阿城沒有邀請我說話，或是讓我坐在他對面。盡管我想這么做然而身為一個店員或是一個有點矜持的女孩，我不能。他之前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我當(dāng)他是發(fā)了瘋。或是不熟練的讓人莫名其妙的搭訕。
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阿城一直在發(fā)著呆，面前筆記本的那頁也一直沒有翻過去。
但那之后我變得更在意了，我甚至?xí)r常回想阿城當(dāng)時說的那些話。
這里是西安，一個有著悠長文明歷史的城市，熱愛歷史的人總想從中尋覓點什么。但是會有誰那么肯定的說出一個幾百年前的城門的方位，還有一的間點心鋪的位置呢。而且阿城當(dāng)時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到過那里。而且好像又在說，那些你們所關(guān)心的事，其實就是這樣而已，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是愿意相信阿城的，對我所不理解的事物我總是存著天然的敬畏，何況阿城并不像是故作高深。好像當(dāng)時對它來說的打破沉默的方法只有這一種，我不理解他的這一種，就好像他不理解我所以為的很多種。
所以我猜他是一個時間旅行者。
所以當(dāng)有一天阿城再次走進(jìn)店里的時候，我在等著他。
阿城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靠近船戶的那個位置，也許是因為有一對情侶拉走了哪里的凳子，但我傾向于他是有意的。他坐在了靠近我的地方。
我端著咖啡過去的時候，阿城的眼睛追隨著我。我把咖啡擱在桌上，收起托盤，但我沒有馬上轉(zhuǎn)身回去。
“坐我對面吧。”他說。
不知道為什么，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竟會覺得很可愛，就像一個比看起來更小的小男孩。我決定要相信他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你真的看到過那些東西嗎，就是你說過的，長安城里的街市什么的？”我問他。
“我看到過，其實，這事沒有你想的那么神奇，”阿城說，“我看到過去哪家點心鋪里有個女孩和你長得一樣，梳著這樣的辮子。”阿城用手在自己的頭發(fā)上比劃。他頭發(fā)很長看上去沒怎么打理過，但是并沒有邋遢的感覺。
我看著阿城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做出奇怪的造型，但表情依然很認(rèn)真。
我本來托著腮聽他說話，突然笑的低下了頭。如果他是在逗我，那么這個笑話很得我心。阿城伸手撓了撓頭。
“我也可以這么做嗎？”我收住笑容，認(rèn)真地問他。
“那，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好事。”沉默了一會，阿城說。“你可以想像，時間是和空氣一樣的介質(zhì)，人們在其中穿行。
他喝了一口咖啡，我感覺他接下來要說很長的話。
“當(dāng)你把時間當(dāng)成介質(zhì)的時候，它其實是有具體形態(tài)的。人們總是在時間里呼朋引伴，成群結(jié)隊，但，你其實可以脫離他們，你可以往回走的。甚至，你可以跑起來。
“我們可以在空間里活動，我們當(dāng)然也可以在時間里穿行。”
我不解地打斷他，“可是，我們總有過去，我們也有歷史，如果時間可以倒回的話，那么這些有什么意義呢？”
“這些本來就是沒有什么意義的。”阿城確定的說，“因為時間是確定的，所以這些東西其實一直在改變。”
我很不服卻不知道怎樣反駁。
“那如果我們其實是走在時間里的話，所謂的終結(jié)不就是偽命題了嗎，我們都知道的，人都會有一個結(jié)局，不是嗎？”我問他。
“終結(jié)是有的，當(dāng)所有人都停下慣性的步伐，不是往回走，也不用跑，徹徹底底的停下來的時候，就是這個世界的終結(jié)。”
“所以一個人是沒有終結(jié)的，是嗎？”我追問，“除非這個世界終結(jié)？”
“是這樣。”阿城似乎并沒有說服我的打算，仿佛他在說著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奇怪的反而是我的質(zhì)疑。
“但你還是沒有告訴我要怎么做。”我湊近他。
“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據(jù)我所知，穿越時間的人，通常會找不到自己的來處。”阿城將咖啡杯端起來喝了一口，再放下來時神色如常。“因為走在時間里是一件很不確定的事，我說來處，可能來處什么的并不存在，但是，如果你選擇脫離你的隊伍，你畢竟會失去一些東西。”
我沒有說話。
“如果有的東西遺失了，不知會被刮到哪里去。”阿城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
“你在找些什么嗎？”我突然感到有一點心疼，畢竟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那一刻我在想，如果阿城是個瘋子，那么他也一定有自己所珍視的東西。
“算是吧，”阿城抬頭看我，眼睛恢復(fù)了清明，甚至有一點慰藉。我突然覺得他的眉眼很像一位故人。
很奇怪的，在我之前的生命里并沒有一個叫做阿城的人。
那之后我和阿城沒有再說過這個話題，我們談?wù)摵芏嘤篮愕拿}，像是文學(xué)與藝術(shù)，我驚詫于他的博學(xué)。不過對于一個時間旅行者來說，這可能微不足道。關(guān)于那個，我仍然記得他告訴我每一句話，但是在阿城還在的時候，我都沒有去追問那個方法
我只覺得如果是一個人的話，一定很孤獨。
阿城在筆記本上寫下的是山川河流的位置，還有它們不斷的演變，他畫下很久以前的城市，街道，市集。我覺得很神奇，對于阿城來說，這些是他在時間里行走的唯一指引。但是，迷路依然是不可避免的。
阿城就像夏天的妖精一樣，在夏末秋初的時候，毫無預(yù)兆的離開了。
我依然過著他來之前的日子，只是有時候我也會猜測關(guān)于阿城的故事。
也許我的朋友正在做那些就像電影里的偉大的事，或者他又換了一個清靜的地方來消磨一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
我依然過著我的生活只是越來越懷念他。
我在這座城市度過了又一個夏天，秋天。冬天到了。
我有時候會想到阿城，他其實有著小狗一樣的眼神。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孤獨，我覺得我要從我的世界脫離出來了。
直到有一天的傍晚，那天店里沒有一個客人走進(jìn)來，我懶懶地從臂彎中抬起頭。
突然光影開始在我的眼前極速地變化著，我看到飛鳥在天空留下的軌跡，看到男孩和女孩們一路打鬧奔跑，看到不同的煙火交錯的綻放在夜空里。
我的手肘支在老舊的木桌上，我懶懶地從臂彎中抬起頭。梳著簡單發(fā)髻的女人撐起一盞燈籠掛在門外的屋檐下。
又一片雪花落進(jìn)長安城。
穿著布卦的少年三兩步踏進(jìn)門內(nèi)，帶著屋外的風(fēng)雪。
他的眼睛像小狗一樣亮晶晶的。
“喂，拿一塊米糕給我。”
不管是在怎樣光怪陸離的世界，能在時間的洪流里相遇，真的是一件好幸運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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