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冬的烈酒

　　一

　　還是初冬，氣溫已經透支了整個季節的寒冷。雪，奮不顧身的下，生怕行人不知這是它的杰作。可惜，此時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了，除了些酒肆的小二還在招待著零散浪子。這些浪子們因時因地聚集在一起，三兩杯酒下肚都將這當成緣分，那原本無處發泄的苦悶也成為稱兄道弟的引子。

　　這日，趙香羽從皇帝那兒討的行走特權終于批下來了。這項特權不僅給了他大理寺丞的頭銜，而且還特許他的活動區域不限大理寺安排，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從此在全國各地名正言順的公費旅行。這么冷的天有如此驚喜之事，激動得他連忙召喚“五虎上將”把酒言歡共享喜悅了。

　　“五虎上將”自然少不了尉遲明，而尉遲明此時在家也是閑得生無可戀，當即受邀飛奔至“君子苑”。雖然“君子苑”在繁華似錦的帝都的存在毫不起眼，但也并非冷落之地，偶逢佳日甚至能門檻踏破八方來財。世風尚酒，這種酒肆在帝都可謂是俯拾皆是。它們或是群起于鬧市而霸享一方，或是零散在街頭巷尾而遙相呼應，共同勾勒著帝都的燈火輝煌。

　　或許是為了顯示與眾不同，或許是為了要名符其實，這座中等規模的酒肆建得格外文雅別致，小巧而不失大氣，對稱而不呆板，舒展而不零散，遠遠望去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靈氣斐然。帝都從不缺文人騷客，卻也難得有類似“君子苑”這般建筑。只是古往今來，文人未必都是君子，君子也未必都是文人。如此名符其實，似乎也有幾分牽強，若說與眾不同，倒還能瞞混過關。

　　“君子苑”隸屬西市，門前有酒圣杜康的雕像，漢白玉須彌座，醉眼藍云，半醒半睡，把酒問天，栩栩如生。門外設有下馬碑石，旁附自家的釀酒作坊，后院置有數間廂房，以備留宿醉而不歸的酒客。酒樓內景則千篇一律，無非多了些玉席香案，不提也罷。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趁興而來的小伙伴都沒料到，趙香羽竟然將劉雪也帶來了，而且她還是一副書生打扮。此時的劉雪與三年前相比，雖然不再是那么冰冷，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的寒氣逼人。

　　事實上，尉遲明很不喜歡劉雪這個女人，但具體為什么不喜歡卻也茫然，唯一能拿出桌面擺上的理由是：他認為纖瘦是種病。一般來說，這種理由在人間很是少見，但客觀的講，眼光獨特也無可厚非。

　　由于劉雪在場，這席酒宴的開場并沒有想象那般熱血沸騰，眾人明里不說，可心底都在埋怨，一致認為這是趙香羽為省酒錢而使的卑鄙手段，可憐的趙香羽自掏腰包還沒買著好。

　　不過，對趙香羽而言，劉雪能受他之邀而參加酒席這件事遠比批下來的特權這件事驚喜，更不說在意這些狐朋狗友的臉色。畢竟，劉雪的應邀而來，在他看來這本該是件不可能的事。

　　當初將風子繩之以法，出力最多的是趙香羽，受害最深的是劉雪。按理說，他們本該是仇人。可是風子的罪惡本身就無法寬恕，他與劉雪之間的愛情也是虛假的，畢竟真相如此。

　　實際上，劉雪早已表明心跡，她說沒有恨劉香羽，因為那都是風子的錯。因為風子的罪無法被寬恕，所以她感覺此生已不能再奢望愛情。她不愿回憶那段縹緲的美好過去，也不愿妄想未來虛無的風景，唯一的能做的，便是盡最大努力完成風子的遺愿，做一個仵作，做一個能讓尸體說話的人。用矛盾的心，做矛盾的事情。

　　劉太尉沒辦法，只能答應她，唯一的要求是要與趙香羽同行。風子一案，劉太尉對趙香羽刮目相看，治愈工作也就非他莫屬了。在慶幸女兒未入歧途的同時，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將這份夾雜著無可奈何的信任交給趙香羽。

　　二

　　為了粉碎趙香羽吝嗇的陰謀，伙伴們也是拼了，不謀而合的開拓話題，前撲后繼的將酒斟滿，絞盡腦汁的將酒喝干。于是，一場本以為會冷場的酒席逐漸變得生機盎然，引得旁桌的一伙人也心潮滂湃，竟提出了拼桌的申請。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聚朋友不怕多，趙香羽一伙自然是歡迎了，五虎上將中最熱情的“旋風虎”沈思齊率先吆喝道，“兄弟，今天我們老大請客，我們老大有的是銀子，誒，這酒你們想怎么煮就怎么煮，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千萬別跟我客氣。只不過，嘿嘿，我們有酒，你們得有故事才行。”

　　“呵呵，這位仁兄真是幽默。”那伙人為首的胖子哈哈大笑，繼而說道，“不瞞你說，兄弟你有聽故事的喜好，兄弟我正好有講故事這個喜好，看來咱哥倆可以湊一對。”

　　“這話聽起來咋有點別扭。”直男尉遲明謹慎的看了他一眼，挪了挪他的大屁股，招呼道，“過來坐吧，別在那擠著人家小娘子。”

　　劉雪的偽裝技術實在不高明，以至于是個人都能看穿。

　　“哈哈，你們也過來坐吧，這邊還很寬松。”為首的這個胖子倒也不客氣，一邊招呼兩個同伴一邊說道，“自我介紹下，我叫程大理，是京城數七數八的顏料商。我左邊這位小哥姓艾名不同，右邊的這位仁兄姓解單名一個冰，都是我的好伙伴好朋友。”

　　艾不同與解冰連忙行了個拱手禮，眾人也隨意還了個禮。趙香羽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韓榮，他立即會意站起，分別介紹介紹了各人姓名及偽裝后的身份。

　　實際上，江湖中人對禮節看得很輕，但這并不代表可以沒有。縱然只是點頭微笑，那也大大勝過無言落座。

　　等韓榮介紹完畢，作為東道主的趙香羽立即站起身來，舉杯昂揚，正式開場道，“相逢即是緣，都是好男兒，不必拘世俗禮。今日相識甚幸，讓我們滿飲此杯，從此大家都是好伙伴好朋友。”

　　說著，便率先一飲而盡，算是另一席酒宴的開場。后話不談，眾人重新落座，程大理道，“既然已喝了酒，那我也要兌現承諾，與大家說件最近才發生的奇事。只不過……這件事……這件事此時說來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實在是不知當說不當說。”

　　“胖子就是啰嗦。”尉遲明不僅不喜歡瘦子，竟也嫌棄胖子，仗著酒意嚷嚷道，“大丈夫說話，那就是……童言無忌，你說淡無妨。，”

　　向來言謹不多言，奈何酒醉句句驚。趙香羽深知尉遲明這個毛病，怕他當眾出丑準備說些什么加以掩飾，只不過大家還來不及反應，程大理就已進入狀態了。

　　“我說的這件事，就發生在均合縣，就發生在最近，更重要的是，此事是我親身經歷，絕非捏造或是道聽途說。嗯哪，解冰就是均合縣的捕快，可以為我作證。”

　　眾人點了點頭，以表信任。解冰笑道，“你少啰嗦了，案發當時的事情我知道的可不多，剛才也只聽你講了一半，后來怎樣了？”

　　“誒，你聽了大家都還沒聽呢。”艾不同責備的看了他一眼，又與程大理說道，“胖子你就辛苦點，從頭開始講吧。”

　　“我這不是胖是壯，你再叫喚我胖子我可對你不客氣了”程大理笑著辯駁著，卻根本不在意到底自己是胖還是壯，繼續說道，“那我就從頭說起了，事情是這樣的：

　　“前幾日，我受均合縣的黃二石黃掌柜的邀請，與其他的顏料商以及布行相關的一些商人共赴晚宴。講老實話，我本來是不想參加這個宴會的，畢竟黃二石的為人和他做的生意一樣，簡直是一塌糊涂，唉喲，你們說我胖，你們是沒看到他那一身肥膘，唉喲，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簡直惡心死了。講老實話，若不是看在他大哥黃大石的臉面，憑我的性子可是不愿給他供貨的……

　　艾不同輕輕咳嗽了聲，友情提醒道，“跑題了。”

　　“呃，言歸正傳啊，那天晚宴……那天晚宴的開場還是不錯的，進行得很順利，可是后來黃掌柜的弟弟黃小石也參加了。據我所知，黃小石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是黃家三兄弟當中最沒出息的一個。他的不請自來讓我們這些商客都有些不自在，但期間也沒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只聽‘嘭’的一聲，這個黃小石大喊一聲“啊，好痛”，然后神情恍惚了半晌，最后竟然一頭栽進自己的碗里。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可把我嚇傻了，黃二石更是嚇懵了，只有我們當中那個向來膽大的商人在一驚一乍之后恢復了神色，認為黃小石是在惡作劇，于是便上前探他的呼吸……結果，他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口齒不清的指著黃小石說，‘死了，真的死了，沒呼吸了……’”

　　說到這里，程大理那惟妙惟肖的模仿讓趙香羽一伙人都渾身一冷，相互對視著，生怕身邊坐著個沒呼吸的人。只有尉遲明的反應不同，他似乎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啊。”程大理接著說道，“后來官府來查案，查明死因為中毒。天啊，你們可知道，我還為此被他們而帶回調查了呢。”

　　貓妖虎”楊皓軒突然笑了一聲，順勢問道“那到底是誰下的毒？查出來了么？”

　　“之所以說是怪事，就是因為查不出來嘛。”程大理講到這里神色竟然有些得意，他接著敘述當晚的案發現場，講道，“當時官府的仵作就查了，無論是酒還是菜甚至連碗筷都查了，他們查得可認真了，不過我個人認為那是白費功夫。

　　“何出此言？”

　　“你們想啊，若酒菜當中真有毒藥，那毒藥還能長了眼睛不成，當時有八九個人在場誰都不毒專門毒他？而且更離譜的是，據我所知，當晚宴會似乎沒有邀請他啊，這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自尋死路么。依我看啊，這肯定是他平日作惡多端觸怒了神靈，否則怎么會有發生這種事情。”

　　“如此說來，這的確是件怪事”沈思齊撓了撓頭，似醉非醉，問道，“那這件案子最后是怎么結的？結了沒有？”

　　“結了，官府的‘那幫能人’很快就結案了。”程大理特意強調‘那幫能人’后哈哈大笑起來，說，“實際上，這樁怪事我還只說了一半呢，你若說這是件怪事，那這件事的后續可就真是怪事的哥哥咯。”

　　此時的眾人已經被他的講述所吸引，竟然沒有人勸酒，紛紛催促道，“后來怎么樣了，你快些講吧。”

　 三

　　“這個案子是很快就結了，只不過結論疑點重重，就連我這樣的普通商人都能看出來。”程大理說到這節時，興奮度明顯下降了，獨飲了一杯酒之后繼續說道，說起來，雖然我不喜歡二石的為人，可是如今他畏罪……我呸……如今他被人弄成替罪羊結案，我倒是很可憐他了。”

　　“老程，這里在座的都是兄弟，你呀就別假惺惺的啦。”解冰舉杯道，“你說，若不是因為布坊的幾筆尾款沒法結了你會去可憐他？”

　　程大理聽了，不怒反笑，與之干杯道，“是啊，本想偽裝我也有顆菩薩心腸，沒想到還是太難了。不過老弟你也說錯了，實際上布坊被黃大石接手那幾筆尾款倒是更好結的。只不過黃大石可比黃二石精明太多，如今這個二貨在這當口撒手而去，我專門為他準備的那堆次品可就沒著落了。”

　　趙香羽自認為閱人無數，可是能這樣明目張膽的以恥為榮的人也是見得少。若是兩三年前，遇到這等人他定然要出口諷刺幾句，只不過如今世風如此，倒也無話可說了。

　　艾不同見二人兩杯酒下肚就原形畢露，連忙呵斥道，“胖子你又開始扯閑篇了，后來怎樣，你倒是繼續往下說呀。”

　　“對了，剛才我講到哪里了？”程大理盯著尉遲明看了一眼，口氣卻像是在詢問空氣。

　　尉遲明本來就對這些事不感興趣，早就喝得爛醉如泥，口齒不清的回了一句，說，“講……講到……我呸。”

　　程大理硬笑一聲，說，“看來這位兄弟不愛聽這個故事，那后面的事情我就長話短說吧。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我們一行商人正準備相互道別，禮貌性的準備一起去答謝黃二掌柜的盛情款待。

　　可誰知，就在進門的那一瞬間，就聽到黃二掌柜的妻子鄧氏的一聲尖叫，等我們尋聲趕過去時，發現黃二掌柜竟然上吊自縊了，而且還在他的書桌上發現了他的遺書，大意就是因為黃小石總是找他伸手要吃要喝拿錢去……去……哦……去賭博，由于受不了他的貪婪無厭所以就將他毒殺了，然后就是一大堆悔恨的言辭了，最后交代將染布坊交與他的大哥黃大石打理云云，至于怎么下的毒倒是只字未提。你們說，這事怪不怪？”

　　沈思齊不以為然，半笑半問，“畏罪自殺，這有什么奇怪的？”

　　“這位小哥你有所不知，黃二石這個人我太了解了。”程大理解釋道，“不僅是我了解，與他有所接觸的人都知道，他啊，膽小如鼠惜死重命蠢笨如牛呆若木雞，根本沒有用毒殺人而且不被查不出來的智慧和自殺的膽量。依我看，這搞不好是黃大石一箭雙雕之計，既清理了那個敗壞門風的黃小石，又順理成章的拿下了黃二呆的染布坊。”

　　“嗯，有道理，也許真相就是這樣呢。”韓榮若有所思，附和說道。

　　程大理搖了搖頭，說，“不，不對，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因為那天黃大石正好和幾個四川朋友談生意，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但……但如果是雇兇殺人，或者下的是慢性毒藥，那就另當別論了。不過話說回來，我與黃大石也有些交情，深知他的為人，他根本沒有殘殺手足的理由啊。”

　　“這話又從何說起？”楊浩軒淡淡問了句。

　　“我也不知怎么為他辯解，不過以他在商界的名望與智慧，若有心霸占自家的染布坊那簡直易如反掌，就算是強行索要，他黃二石屁都不敢放一個。至于毒殺黃小石，那更不可能，因為他有些事嘛還得‘仰仗’那個街頭混混勒。”說到這里，他有意無意的笑了笑，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下面該誰了。”

　　“這就講完啦？”一直沉默不語的劉雪似乎意猶未盡，說道，“應該還有下文吧。”

　　程大理哈哈一笑，道，“的確還有下文，不過下文還是由解兄弟講比較好。”

　　“這有什么好講的。”解冰佯怒的瞪了他一眼，與眾人解釋道，“這下文吧，不是兄弟小氣不肯說，而是目前都是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