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坐在我對面。
已經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睡,不講話。
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fā)干開裂,胃里不時傳來饑餓的哀嚎,黑眼圈深入肌膚。
“喂,你要不要喝點水?“三天來我第一次同他講話,我拿起水杯,向右擰開蓋子,杯中久未運動的水發(fā)出一絲搖晃,我喝了一口,看向他,等待回應。
沉默。
“好吧。”我自言自語。三天來,我一如既往地維持著常規(guī)的生活,每天刷一次微信,睡兩次覺,吃三頓飯,喝五杯水,上七次廁所,余下的時間大多用看書來打發(fā)。屋子里只開著一盞燈罩老舊生出紅銹的吊燈,墻根因為建筑防潮做得不到位,已經開始鼓泡開裂。除我以外,唯一還在活動的物體是掛在墻上的木質鐘表,櫸木質的。
我站起身,把桌子上剛吃完的剩有碎骨頭的黃燜雞外賣飯盒扔進垃圾袋,轉身用紙杯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放在熊的面前。熊完全沒有理會我,繼續(xù)絲毫不動,直視前方。那是一對寂靜的棕色瞳孔,瞳孔深處潛藏著某種積蓄,某種隱忍,像是活火山內部的翻滾熱浪。
我決定不再打擾熊,回到他的對面,繼續(xù)百無聊賴地任由一行行印刷字體在我面前滾動,屋子里的空氣又回到靜止狀態(tài),書里正在講述如何區(qū)分雄蟈蟈和雌蟈蟈:雄蟲體長35-41毫米,雌蟲體長40-50毫米,雄蟲翅短,具發(fā)音器,雌蟲尾端有……
“水。”熊突然說到,三天來他第一次同我講話,聲音不大,如同火山噴發(fā)前夕的微小振動,儼然隱藏不住背后的巨大能量。
我抬起頭,暫時放棄了思考雄蟈蟈和雌蟈蟈的區(qū)別。
“在你面前。”我說。
熊還是沒有理會我,迅速起身開始尋找什么,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飲水機旁放置的還未拆封的水桶上,他光著腳急速走過去,在地板上印出巨大的足印,扯掉封鎖桶口的塑料,擰開桶蓋,然后用他健碩的臂膀舉起水桶,倒灌入口,原本桶內屬于水的領土漸漸被不斷涌入的氣泡所侵略,須臾,水的王國滅亡,逃難者們一部分散落地面,一部分則進入熊的腸胃。熊扔開空的水桶,保持靜止了一秒鐘,隨后將飲水機上剩余的半桶水生生拔起,水流從業(yè)已開封的孔洞中一陣一陣地漏出,他用黝黑的大嘴接住這微型瀑布,喉嚨快速而有節(jié)奏地抖動,如同吮奶的新生嬰兒。
我在一旁,欣賞著熊火山噴發(fā)一般的態(tài)勢。
隨著桶里的水逐漸干涸,熊碩大的臉龐上浮現出了一絲滿足,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旱之后的傾盆暴雨。
“嗚……”雨過天晴之后,熊長吁一口氣。
“還喝嗎?”我問道。
熊沒有說話,接著用力地用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兩下,我趕忙也嗅了兩下,但并沒有嗅到什么異樣的氣味,或許是在屋子里呆了很久的緣故。
“黃燜雞。”熊說道。
我看了垃圾袋中僅剩碎骨頭的外賣飯盒一眼,說到:
“我吃完了。“
熊若有所悟般地看了我一下,幾無猶豫地向門外走去,碩大的身軀帶動的氣流使室內的空氣活躍起來。我緊隨其后,他應該不會介意我跟著他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熊和我來到樓下的黃燜雞店,老板娘隔著玻璃窗口站在隔間里面。
“來兩個大份的黃燜雞。”熊寬闊的喉嚨中發(fā)出低沉的聲音。
“好,兩個大份的,要不要辣?”老板娘的語調輕快熟練。
“不要。“熊說罷向屋內走去。
“你要辣嗎?”老板娘問我。
“兩份都是他的。”我說。
在熊對黃燜雞進行毀滅性打擊的時候,我坐在他對面,時而看看他火山暴虐般的吃相,時而思考一下雌蟈蟈和雄蟈蟈的區(qū)別,時而觀察觀察屋內的景致。
布滿蛛網的墻角處放著一袋落有灰塵的洗衣粉,商標依稀可見,立白,我默念道,簡單直率的名字。
一刻鐘后,熊以兩個空鍋十個空碗的戰(zhàn)果和一聲勝利吶喊般持久的隔聲結束了這頓海塞。
“嘿,老兄,我得謝謝你。”熊對我說。
謝我?我開始在腦海中回想我何時幫過他。
“我說,要不要開車去兜風?再在屋子里呆下去可就要生根了。“熊說。
“也好。“我說,畢竟生根這件事不適合我。
海風夾雜著些許濕氣拍打在車窗上,夜幕降臨,遠處的燈塔發(fā)出昏黃的光芒,暈染在周圍的空氣中,粼粼的海面倒映出海岸線上五光十色俗艷的霓虹燈。車內放著一首《給我乖》,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熊掌握著方向盤,“drip,drip,drip……”,循著旋律,我回想起mv中主角的神態(tài),那是一種勃然而發(fā)之后的疲憊,是一種徹底自我的放縱。我望著窗外一道道倏忽而逝的風景,沉浸在無邊黑夜的閑適之中。
“要不要來點刺激的?”熊打破了沉默。
期待與恐懼參半,我沒有回答,我想他大概并沒有征求我意見的意圖,只是在進行某種儀式,某種行為開始之前的儀式。
熊猛踩油門,引擎隆隆作響,表盤上的指針開始愉快地旋轉。眼前的道路飛快地向后移動,我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開始急速分泌,隨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所泵出的血液到達全身各處的細胞,我緊握車門把手,手心發(fā)汗,手背微微發(fā)麻,祈禱不要撞上什么東西。
然后我看到了前方九十度的轉彎。
以這樣的速度不可能完成如此大幅度的轉彎,熊也沒有出現要減速的征兆,于是我們沖上便道,碰翻垃圾箱,撞碎欄桿,飛進沙灘,直奔入海。
驅車投海,還是這輩子頭一遭,當白色瑣碎的浪花在車窗上呻吟時,我看到漫天的火山灰漸漸消散。
我和熊從被水淹沒的車里掙脫出來,拖著濕漉漉的身軀仰面躺在沙灘上,靜靜的海面上是沉沉的夜空,沉沉的夜空中有幾顆明亮的星,熊圓潤的肚皮緩慢地上下起伏,雙目閉合,鼾聲如同天上潔白通透的云朵,真實而又飄渺。遠處的山脈安靜隨和,似乎從未噴發(f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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