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何敬從上衣里掏出一只打火機，點燃了嘴里的香煙，倚在門框上，抽了起來，一如既往，粗糲的口感。右手戴著的佛珠和袖口的金屬紐扣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支煙抽罷，他剛要轉身回拍攝現場，就看見陸楊正朝他走過來。

　　何敬蹍了蹍腳下未熄滅的煙頭，站直了身子。

　　“師哥！”陸楊叫到。

　　“唉。”

　　陸楊走近，隨即皺了皺眉頭，大概是還未散盡的煙味，剛畢業的大學生，乖孩子，還沒學會抽煙。

　　“葉導在找你。”

　　“我知道了。”何敬嘆了口氣，他在心里非常明白，這是葉導給他的一個臺階，如果今天他順著下了，戲，就繼續拍下去，要是他掉頭走了，那這角色恐怕就要換了。

　　面前的年輕人猶猶豫豫開了口：“師哥？咱這戲，還能繼續拍下去嗎？”

　　何敬抬眼盯著陸楊高挺的鼻，大約是過來得時候有些著急，年輕人的鼻尖滲了細細的汗珠。

　　“拍啊，為什么不拍下去。”何敬含混不清嘴里回道，陸楊卻聽清楚了，于是他看到這個稍顯稚嫩的年輕人臉上綻放出今夜的第一個微笑。真是年輕啊，他在心里嘆息。

　　北京的冬夜，有點冷。

　　“我們回去吧。”說罷，何敬率先往現場走去，陸楊沉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步子卻輕快了不少。小孩子們的開心情緒實在太外露了。

　　遠遠看見葉導滿臉愁容坐在攝影機后面和攝影師談論著什么，看到這邊兩人相攜歸來，面上有一瞬的欣喜，又迅速轉為一副嚴肅的面容，對著他們指了指場地，就轉身回了監視器旁。

　　默契的，誰也沒提到一個小時以前此地發生的激烈的爭吵，大家平靜到好似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啪！”場記打了板。

　　四周太安靜了，何敬這才反應過來，已經是深夜了，這場北京深夜街道奔跑和擁抱的戲份拍了太多遍，繁華的都市在深夜的寂靜是和其他任何地方的深夜相同。工作人員都或多或少面露疲態，卻沒人有一句抱怨。

　　“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想你。”

　　隨即，他從夢中醒來。

　　街道上昏黃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射進來，不太刺眼，也并不柔和，他看見那個身影忽的消失在街道盡頭。

　　他跳下車，奔向那個空無一人的盡頭。

　　下了戲，工作人員結了伴開車回酒店，陸楊還沒考駕照，自然也沒買車，何敬便擔負起了送他回去的重任，導演美名其曰：“培養感情。”那時候，何敬心里不屑：“培養個屁！不就是讓我給他開小灶。”

　　不過現在，他不會這么想了。

　　路虎車里非常寬敞，兩個人的氣氛卻很奇怪。何敬這么想著，在片場里人多的時候可以肆無忌憚互開玩笑，一旦把他們倆放在單獨的角落，氣氛總是怪誕又沉默，好像平日里在片場的表現都是刻意表演出來的一樣。

　　何敬當了十幾年的演員了，他不允許自己過分入戲，因為對于老演員來說，入戲容易出戲難，對待一部戲，如果耗盡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心血，那他該如何回歸生活本身？但有時候，很多事情都是無法控制的。何敬扭頭看陸楊，他已累地靠在車窗上睡著了。在這一點上，他是真的羨慕旁邊這個人，天生是吃演員飯的，入戲快，出戲也快，和他認識的一位老前輩一樣。可惜，那位老前輩......打住！何敬提醒自己停下了亂七八糟的思想。

　　賓館并不太遠，車停下來時的慣性恰到好處，驚醒了陸楊，他迷迷糊糊笑著和何敬道了別。下車時卻連腰也忘記了彎，一八六的大個子腦袋直沖車門頂而去，何敬心里一驚，下意識移動身體準備伸手護著，身體卻被車座上的安全帶束縛著，隨即“咚”的一聲，重重的一聲悶撞，這一撞，把陸楊的迷糊撞醒了大半，他痛呼一聲，下了車。

　　何敬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系得緊緊的安全帶，哭笑不得，慨嘆自己也有莽撞和腦袋不清楚的時候。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客廳的燈卻依然亮著。何敬皺皺眉，進了屋，凌月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為了保護懷孕的肚子，她的睡姿不太舒服。他輕輕抱起她，向臥室走去。即便動靜很輕，可還是驚醒了凌月。看到何敬，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隨即又變得凌厲：“怎么又這么晚？”口氣抱怨居多，關心居少。何敬被這語氣激起了點怒氣：“懷著孕怎么還這么不懂事，不是說不要等我！這樣熬夜對身體損傷有多大！尤其你現在還懷著孕，對孩子更不好難道你不知道？”

　　“還不是因為你老是出去招蜂引蝶，要是外面沒那么多鶯鶯燕燕等著投懷送抱，我哪用得著每天監督著你按時回家！”

　　“我不想和你吵。”何敬語氣變淡，把凌月放在床上就轉身出了臥室，留凌月一個人在房間里怒氣沖沖，睡意全無。

　　女人善妒，在懷孕期尤甚。

　　......

　　何敬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電話是王經紀打來的，電話那頭的女強人簡短的跟他說了拍完手頭這部戲之后的安排，都是一些必要的通告宣傳。何敬揉了揉眉，掛了電話，腰部傳到大腦的酸疼感提醒他又在沙發上睡了一晚。

　　今天的戲份是下午開始的，表上的時間顯示現在才早晨七點鐘，然而也毫無睡意了。凌月打電話的大嗓門透過主臥的墻傳到客廳：“唉好，那我下午讓人去接你們......他呀，他還得工作......嗯對，下午他有戲要拍......嗯......好！成......”大約是在和云南的父母在打電話。心里憋悶，他拿了外套，出了家門。打電話讓助理小張過來家里拿衣服，他想著去片場和劇組住一段時間。其實照理說正常拍戲都要和劇組同吃同住的，各自的習慣之類細節都在這幾個月彼此熟悉，有利于戲的拍攝，也有利于拍攝進度安排。奈何何敬這條件實在太便利，家離片場很近，導演就破例開了天窗準他回家住。

　　何敬的戲好在業內是出了名的，可惜好像總缺了那么點兒運氣。演藝圈打拼了近十年，卻依然默默無名，前不久在國外得了個不入流的最佳男主角，在國內果然沒掀起一點波浪。當初接正在拍的這部戲，一方面是看中了題材新穎，他喜歡挑戰不一樣的題材，另一方面就是看中了這片子的團隊，他很明白這部戲有拿獎的潛質，真正有分量的獎項的潛質。

　　這年頭，有實力的演員一把抓，有運氣的實在太少，所以他得抓住這個機會。一群人聚合在一起，共同創作出一部作品，磕磕撞撞必有磨合。只是，只是沒想到，融入這部作品的磨合期居然這么長。導演以細膩著稱，這部影片又是描述愛情的，其中彎彎繞繞細節部分的把握必須非常謹慎，一個鏡頭，往往要拍上幾十遍才能過，一次兩次還成，但如果幾乎每一個鏡頭都這樣呢？哪一個人能忍受得了，更何況何敬他本人的戲每一場都有，時間跨度又長達十年，難度以及強度可想而知。相比之下，導演對于陸楊的苛責就少得多。

　　想到這里，何敬不免心里生出一些對于陸楊的嫉妒來，他是天生的演員，那種天賦是別人怎樣求也求不來的，入戲快出戲也快。但陸楊他本人那種善良純真的性格，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對他產生嫉恨的情緒，更多的是羨慕。他還年輕，整整比自己小上十歲，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到片場的時候片場還沒幾個人，大約是難得的上午假期，很多人都選擇窩在賓館睡懶覺。現場只有幾個工作人員在布景，一月份的北京冷得要命。吐出一只煙圈都要冷凝在了空中似的，無聊的要命偏也不想去哪，于是何敬尋了一只火爐子，坐在平日里習慣坐的躺椅上看起了劇本。

　　不知不覺戲已拍了大半，情感的脈絡梳理開來又糾纏到一起，總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下午的戲是“別墅”里一場分手的戲碼，沖突又烈又隱忍。他揣摩著角色的心境，入了迷，連旁邊坐了人都沒發現。一杯熱茶在爐子旁的桌子上落下，碰撞輕輕發出聲響。抬頭一看，陸楊不知何時已經落了座，也在看劇本，助理小張泡了茶過來，看見陸楊也在，立刻又倒了一杯茶來。陸楊道了謝，又低了頭看劇本，安靜又乖巧的樣子，睫毛長長也一閃一閃的，一點兒沒有傳說中一八六東北漢子的樣子，倒像是江南水鄉養出的乖孩子。

　　“何老師，東西我已經送到賓館了。”

　　“嗯，我知道了。麻煩你了，你先回吧，有什么事兒我再找你。”

　　“成。”眼看快要過年了，家里要忙的事情多了起來。何敬一向對自己人體貼，最近的事情不太多，工作輕松了自然有時間忙家里的事。想著這些，張文遠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師哥，你要住劇組？”陸楊放下了手中的劇本，有點驚訝。

　　“對，剛和你嫂子吵了一架，住劇組里清靜些，你也知道你嫂子那人。”

　　“嘿嘿。”陸楊傻笑了兩聲，“嫂子懷著孕吶，聽小靜說，懷孕時期的女人是最暴躁的，也需要安慰。”

　　小靜是陸楊大學時期就交往的女朋友，人不如其名，“安靜”得很。拍攝進行的三個月里，總共來探班過兩次，都聒噪到不行。何敬不太喜歡那女孩子，總覺得她野心太大，從她經常跑到導演制片那邊問東問西就能看出來。不過何敬也沒直說，劇組里的人都是人精，未必看不出來，導演也裝傻充愣，沒人提過，也就是陸楊這小子傻，什么也不懂。

　　何敬無奈擺擺手，示意他繼續看劇本，陸楊哪兒知道凌月是一什么人啊，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結婚之前大氣又溫婉體貼，格外對他胃口，家里催得緊，前年他32歲生日的時候結了婚，誰料結了婚之后活脫脫變成了一潑婦，經常疑神疑鬼，與之前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上午的時光過得極快，拒了小張送飯來的提議，何敬和陸楊在附近找了一家隱蔽的小飯館解決了午飯問題。回到片場的時候葉導已經在了。別墅里的景布得差不多，兩個男主角試了幾次戲之后就順利開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