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暮春,臨安重華宮。
重華宮原為秦檜府邸,因望氣之人稱“有王氣”,后收歸皇室,仿照北宋皇宮修建,恍如當年艮岳。雖已近夏,堂前假山、修竹、古松不見日色,并無暑氣,甚至起了涼意。
這涼意一點點滲入老人手指尖去,痙攣再放松。有點抓不牢。曾環繞于身的萬丈榮光,隨風雨都悄悄散了。偌大宮殿,仙境般云霧瘴瘴,藏住的不過是個“空”。
空虛反而是最實在的感受。
一名身著華貴的中年婦人走近他,輕聲喚了一回,他不應,眼神泄露倦意微微垂了。殿下宮女宦從知意回避,將一對滿懷心事老人留在殿中。婦人不敢再搭言,這樣的時刻連日里有多起,憑借幾十年來相處,她最知他心。
老人清瘦然不失朗健的身形有些發顫,一個人在生命將告終結時是有些自知的,不過還是尊嚴在強撐他罷了。也到底撐不過命數,竟至一串急劇的咳嗽,弓下腰身,好一陣不能恢復。
“上皇?”她終于忍不住關切道。
老人默默擺手,指一指殿下園中的石椅。
這座園子曾是他做皇帝時的噩夢。在他克勤克儉的大半生,不知往這園中送入了多少白銀才修葺得而今龍湖飛山,晶壁玉瓦——曾經的德壽宮在他養父趙構居住時,確已達到了人間天府的程度。而趙構去后,這里也成為他的養老所在,改名重華。換了主人,卻改換不得早已形成的奢靡遺風。
一如他拼盡全力也未能改換的大宋國運。他,趙昚,曾經南宋帝國的掌權者,而今也不過一園主。坐在仿照飛來峰奇石的萬歲山下,往事如煙,歷歷過目,像園中引西湖之水修建的大龍園上那些競渡小舟,駕幸宣喚,只余一道波粼水紋。
他不是沒有享用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烈的。那時節擁戴他的人潮仿佛撼山動地般堅定有力,他被譽為“中興之主”,逐北而戰壯懷激烈,不收故土誓不罷還——
已經不得劇烈的心臟再次向他示警,心頭一痛,不適宜再多回憶了。老人在妻子陪伴下,長久坐在冰涼濡濕的石板上,前半生林林總總似一一向他揮手道別,再難回溯。園里無故一陣春風,料峭寒冷,撲人臉面。
“回去吧。”她勸他,這些年來,她從來這樣不溫不火相勸。
到了最后關頭,萬眾都散去,父皇、母后,生父生母,詩梅,愭兒和愷兒,史浩師傅,陳康伯,虞允文,張浚……這些人影面孔竟都不復人間。唯有她,還相伴自己身畔,最易被忽略的也最易長留,謝秋兒。安于本分,神情始終自若無起伏的她,此刻也同情自己際遇,眼角多波紋,尚多一滴淚。
他仍同少年時溫柔地替她一拭。不哭了?
謝皇后——不,已是謝皇太后的她恬淡一笑。
二人四目相對,從容也善感,都看出些對方的過往和而今新添的好處。若在過往,她不會妄想有長久獨自伴隨他的時光。而今兩人雖都遲暮,能長久廝守在這人間仙境里,謝秋兒并不覺得難熬。她只是憐惜他,因為趙昚從未承受過對謝秋兒來言實屬平常的孤寂。
一輪皎月緩緩從云中來。
園中森森寂寥。
他已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富有天下,卻舍她無親?
數得完么?
趙昚記得先皇在時,也是一樣的父子身份,也是一樣的德壽宮,卻是御宴極歡,脫去王宮貴胄天子身份,不過是一家人歡馨。總也不似今時的慘戚。難道兒子趙惇病重?呵,他的病會比他父親的還要重么。震驚朝野的不孝之名,每每投射兒子身上,讓他這做父親的于深宮之內也凄愴一回,緊握藥碗的手滲出冷汗。
最初,他尚替趙惇開解。在一日大雪撲飛的寒冷氣候,趙惇撐著病體冒雪來重華宮探望自己,令他深感兒子孝心,動容之時懇切道:
“病還未愈,冒著風雪又回去恐加重病勢,不如留一夜在宮中?”
“兒臣決定日后每七日探訪您一次。咱們父子相見之日還很多。”
有子如此,趙昚只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父親。他萬沒想到,接下來自己說出的一句體諒之言,竟成為日后父子多年“兩宮不相見”的噩夢之語。
“病還沒好之前,就不必再依例過宮問安了,調理身體要緊。”
就是這一句,讓接下來的每一年中的每一次過宮探望的日子都變成趙昚一人的空等。哪至皇帝生日,哪至他的生日——宰相葛鉍率百官在重華宮宮前朝賀時,他站在殿前一一心中歷數,數不見他的兒子。心頭驀然一捧灰土,再也沒能洗干凈。
百官看不過,質問趙惇時,得到的也不過是他在他那跋扈妻子李鳳娘指引下一句怯懦的:“病還沒好……父親說我可以不必去。”
萬不得已,趙昚只好扯下驕傲自書給他:“自秋涼來,每欲與皇帝相見……”
哀戚無奈困頓已極。子逼父,不過如此。可結果,依然是空空。
趙惇沒有再來過,一回。
趙昚到這時節才終于明白,為何皇帝要自稱孤寡。是啊,以天下養,終為天下棄,他從來不由自己,也就享受不到平常人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他自己確是身體力行溫良恭儉孝慈了一生。說來,趙構不過是他的養父,他尚且孝親無私,何況,何況惇兒是他親生子里最愛重的一個!
喉尖有微微的哽動。
這一回,輪到謝秋兒為他拭眼淚:
“上皇,人生不過一夢。”
她說得很好,人人都在發夢,早死的不過是早解脫,立地清醒。趙昚為她言語所動,眼睛一亮,看去她握著沾濕了的絹帕的手,緩緩,聲音很遲:
“料想這夢,快做完了。”
月光盈滿他面孔一側,看去涼森森的,且泛起一層不易分辨微茫。那道微茫格外減人年齡,像少年時的趙昚模樣又回返——不,那時他還不是趙昚。他叫趙伯琮,是秀
王的兒子。一切更改自他六歲那年,稚嫩的,無選擇的,毫無確定可言的第一次入宮。
父王握著他童稚幼嫩手腕,一步一帶,來到殿前。殿上坐了個穿黑衣的面色青罹的男人,不發一言,只揮手示意父親:
留下罷。
不過是一記手勢,便定奪他后半生命運。做個富貴王爺灑脫閑人的愿景已破除,他和另外一個孩子趙伯玖,同被高宗趙構選為養子教養宮中。
謝秋兒還記得,那時候伯玖胖一些,伯琮瘦一些,人也更客氣。身為吳皇后侍女的她和姐姐夏昭不止一次見過他在資善學堂中刻苦讀書時模樣。他總是不發覺她們偷看,反是伯玖會嚷起來,那時他才怔怔放下書卷,少年老成似的無奈一笑。
往事盤剝人心。那道時光之門又再開合一些,曳出更多舊面目來。
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纖弱女子。
她眉眼溫柔,長發盤踞,繡衣羅衫,非常可人。
像一樹清新脫俗紅梅,傲然在白雪枝頭——抑或,就是太傲然了,才謝得那樣急。
謝秋兒發覺趙昚五官愴然,一股急劇的悲哀攫住了他。一時間,他被盤剝殆盡。
生命之路已盡,也該再遇她了吧?
她不在身邊不覺已三十余載。這么些年,竟也都抱著有她留存的依稀美好囫圇過活了。趙昚慢慢頜首,手邊溫柔搭覆的,只有也只能是謝秋兒的手,但他心里只為著想象“她”在。
“詩梅,等等我——”
他在這月夜獨自心念一句。對面的妻子不是不知道,但她都習慣了。
這一生留給謝秋兒的身份,在趙昚的愛情里,永遠都是陪從。即便,她才是笑了最久的正宮娘娘。而也只有謝秋兒一人知道,有些笑容,比眼淚還苦澀。
她寧肯靜默到底,成全趙昚對她一世尊重。
突然園外傳來一陣兒童喧鬧之聲。南宋取消百姓宵禁,夜里坊市仍相當繁華,故有小兒尚在外群聚玩耍。趙昚坐得久了,便起身循著人聲至不遠處的照露臺上,分辨外頭市聲:
原來是小兒模仿皇帝出行。童聲清亮可聞,一字字穿至墻內寂寥王宮:
“趙官家來了!趙官家來了!”
謝秋兒忙追上前,深更露重,侍女送來衣物增添,再經由她手細心為這當今太上皇披覆身上。可再一接觸,她才發覺,此刻趙昚周身涼于寒夜。
“快回宮吧。這些小子不是叫您的,是叫惇兒。”
趙昚抬頭,他怎么會不知道而今已是惇兒做“官家”。是他親手把一切交于他。
她仰面擔憂地向他看。
他嘆出他所不知道的,叫不準的,永遠渴盼又注定永遠失落的:
“朕叫他,他尚且不來。這些人叫他,也不過是白叫——他到底什么時候才來呀!”
剛剛皎華月光倏然為黑云所壓。
趙昚眼前同樣地一黑。
這場夢,再做不下去。黃粱已熟,人如何自迷不肯清醒?
被一呼而上的宦從們攙扶進內殿時,曾經龍袍加身的九五之尊,身上只披一件剛剛皇后給他拿來的舊衣裳。
所有榮耀,盡成為舊談資。
自禪位后,日日枯等兒子不來的趙昚在富麗而空落的重華宮里度過一年又一年,終于相信屬于自己的時代早已終結。曾握在手心的權利赤焰,環繞周身的美人歌舞,還有那向北的一望——竟永遠的,只成為一望了。他不知道的是,自他之后,天下漢人再熾烈北望心愿,都無能力作此一搏了,起碼,在南宋一朝。
昏迷中,他聽見謝秋兒難得的發怒。向下人,更向那數里之外穩坐金殿里的兒子趙惇:
“都昏了嗎?這種時候還不去告訴皇上——壽皇病重。”
后四個字,她咬得那般凝滯,仿佛自己也知道冥冥中時辰將近。眾人散后,謝秋兒坐他床畔,望著趙昚,替他不值。
淚水在絹帕里再也掩藏不了。
趙昚看來有些振作的樣子,一半為了謝皇后的發怒,若惇兒知道連謝皇后也看不過去,會否良心發現,來與老父最后相見?畢竟趙惇生母郭皇后早逝——也就是詩梅,而后一直是謝秋兒照料他成長。這份情誼,很難說是否已經超越他和趙昚的父子感情。
另一半自是為了可能的與兒子的相見。他微微張開眼睛:
“惇兒來了,一定要叫醒我,一定別叫我睡著。”
她不為所動地,又再淌一行淚。這一回,他不能再為她拭淚了,淚痕自干。
趙昚沒有責備她,像是她已經在用沉默遵從,而他也心照:
“我好像已經聽見皇輦的陣勢,向這邊近了,越來越近。惇兒終歸是個好孩子,他有怨恨我的地方,我都知道。你不要怨他。怨來怨去便不成一家人了。”
“我只是代你怨。我一生從未見過像你這般好的人。”
趙昚靜聽這樣一句拼盡一生換取的結語。
好人。
他一生都在努力做一個傳統道德儒家規范里的好人。又偏偏在一個亂世,一個重要到系結萬萬人生命的位置——皇帝。一個好人等同于一個好皇帝嗎?
他努力撐起身子,在病榻上辨認殿外來者。只一雙腳步,由遠及進。
趙昚充盈起滿腔希望,在謝秋兒攙扶下,夫妻兩個十指緊扣,期待著,辨認著,嘴唇開張,幾乎就要喚出來,而淚水也迸出來:
“惇兒——”
可那身影在燈火搖曳中請安,起身,近前,分明有些小。那個小小影兒身勢矯健,一躍至他塌前,聲音清亮一如剛剛坊市小兒:
“皇爺爺,父皇派我來問您安。您——”
是他的皇孫,嘉王。
不!
趙昚再難支撐,仰身癱軟。身邊是一連串令人頭暈目眩的呼喊。
殿前亂成一團,殿下各個角落私議叢生。
臨終前的最后一刻,他終是沒有來!
——來的,只是一個稚嫩小兒,父子冤孽的代代相傳。趙惇不會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也要食此苦果,他的兒子也要逼他的宮!
可今時今日,此等處境,小小嘉王在自己眼前的最后一面,只讓趙昚聯想起自己曾經年幼時,那場大夢。
人死了,萬物帶不走,也唯有一段記憶,任人偷不走。
趙昚永遠記得。那一年,他也只有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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