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無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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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南城擁有一整年難遇的好天氣，收斂了一身暴虐，流露出溫潤開朗的模樣。

　　這年春天，大四即將畢業的喬宇教職考未過，不得不先到縣城的中學代數學課。縣城中學蝸居鬧市之外，瑟瑟青楊，玉蘭清雅，輕揚浮隙。

　　女貞葉子經過徹夜的洗禮，油亮光潔，一如青春張揚的臉。

　　初到那一天，喬宇在辦公室備好課，特地換了一身正式一點的西裝，正在正意境前考慮要不要打一條領帶，一聲清脆的敲門聲推門而進。

　　“老師你好，已經上課了，我是高三五班的課代表，大數讓你先過去......”

　　清亮的音色里雜著一絲膽怯，可難掩盈盈的笑意。喬宇從鏡子前轉過來，表情有瞬間的呆滯，然后尷尬地回過身來，鼻音里蹦出一聲“嗯”。

　　女孩退出辦公室，高高的馬尾消失在面外。喬宇自笑一聲，把領帶放回辦公桌，順便脫下外套，只著白凈的襯衫，撩了撩頭發拿著教案就出去了。

　　女孩站在窗欞之后的陽光里，目光看著樓下上體育課的學弟學妹們，不知道在想什么。喬宇走近，跟她并排走向教師，聽她久久才來的自我介紹。

　　李鳶，忙趁東風放紙鳶的鳶。喬宇點點頭，記下了這個名字。

　　已經上課了，靜悄悄的樓道里，除卻千萬光年來相遇的光縷，只剩高低并列的背影以及一致如一的腳步聲。

　　高三的課程十分緊張，晚自習里沙沙的寫字聲像一聲聲海浪的哈欠，從遠及近。李鳶的座位在倒數第二排中間的位子，喬宇在班里看著大家上自習，講解同學不會的題目。

　　教室很靜，只有喬宇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遠處蛩音迭起，在李鳶的大草紙上有心無意地劃著。一樓的窗子緊靠著花圃，薔薇花悄悄放出醉人的馥郁芳香。

　　下午剛洗過頭，李鳶散著頭發還殘余洗發水的香氣，她趴在課桌上，看還沒做完的理綜卷子，有點煩躁。喬宇在中間過道上來回踱步，衣角總是輕輕撩起她輕柔的發絲，癢癢的，似乎牽動著某種東西。

　　下晚自習的時候，李鳶因為住校走得晚，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正好喬宇也剛出來，她隱沒在人群里，跟著喬宇，看他日漸走出校園的背影。

　　她制造著不經意的巧合。

　　陳舊的路燈一閃一閃，喬宇輕抿一下嘴角，溜溜的眼睛里有著不經意的笑意。

　　喬宇知道，高中的時候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孩也是這樣，聽課總是板著神經一絲不茍，做題時也有偶爾的怠惰，放學后總是自己一個人走，穿著白球鞋藍校服走在人群后面，平凡又認真的女孩。

　　青春的樣子總是相像，可惜高考像王母銀釵劃的河，輕易得就將分別分割在兩端。偶有的寒暄根本不足以描繪那些莫名悸動與想念。

　　有時候是送作業，有時候是拿卷子，李鳶出現在辦公室的次數在增加，只是靜靜聽他交代事項，然后轉身離開。他伏在課桌上寫寫畫畫、演算題目的認真，拿起透明水杯對著陽光投影的無聊，對著她說話時所謂和藹，李鳶想，喬宇一定是個孩子氣的壞學生，呃不，可能是個學生氣的好孩子，誰知道呢？

　　教職工籃球賽的時候，李鳶趁打熱水的時候路過體育場。素來白凈的喬宇破天穿了件藍色的球衣，指護套在中指上，跳躍在流動的塑膠場上，洋溢著鮮有的熱烈。他褪去平日佯裝的一絲不茍，變成了那個生機勃勃的少年，依舊話不多，卻一個反轉一個跳躍都透露著年輕的力量。李鳶的眼里充斥這個夏天所有的美好，偷偷地雀躍著，西裝革履的他、白衣不羈的他、局促別扭的他、生機洋溢的他，都是自己狹小盒子里的珍藏，不管多少年，那都是愛情最初的模樣。

　　風吹過來，他的汗水一下來，整張臉都是無比透亮、神采飛揚的。

　　李鳶看了一會，然后倉促又刻意的離開了，隱匿在自己無比熟悉的人群里。

　　喬宇瞥見她的背影，鴿子般掠過的背影，恍如自己還是高中模樣。

　　因為要回學校答辯、轉檔，喬宇五月份就回到學校了，并沒有陪他們走進高考考場。走的前夜大雨，晚自習之后喬宇看著學生一個個走出教室，隱匿在雨簾夜幕里。

　　李鳶走來最后，教室的燈啪的一聲被她熄滅，喬宇幫她鎖上門，不小心觸到她冰涼的手指，聲控燈因為落鎖由滅轉亮，光影混沌，投射出兩人不自然的那抹緋紅。

　　?教學樓前的雨臺下，喬宇看了一眼李鳶干凈的白球鞋，一把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的頭發，跟她說，“沒帶傘吧，水大我送你”。然后橫抱起輕盈的女孩，把她攬進自己懷里，闊步沖進雨里，向女寢跑去，水花濺起來絲絲溫潤的潮濕，猝不及防地淋濕李鳶的鼻子。

　　送李鳶到女寢之后，喬宇輕聲說了聲“再見”，然后放她下來，沒等站穩就又急沖沖地返回雨中。

　　學校依山，一到下雨便下傾水流，喬宇步步堅穩，猶如翼下有風，灑脫暢意。李鳶小心翼翼握著濕掉的衣服，呆呆地看他走遠，耳邊還是那句輕輕的“再見”。

　　還能再見么？喬宇，我們還能再見么？

　　李鳶考到了南方一所大學。香樟馥郁，綠茵熱陽，澆息了她青春所有的妄想。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認識迥然不同的朋友，吃并不適應的料理，沒人認識自己，大家都是陌生的，都是嶄新的。只有日記里那個溫熱的名字仍是熟悉的，喬宇。

　　輾轉聽閨蜜說，喬宇后來轉了正，留在了那里成為了數學老師，交了銀行的女朋友，已經談及婚嫁。

　　李鳶不敢想象，四年而已，當初那個朗朗小伙兒已經要有自己的家庭了。并不令人難過，只是些許悾忪。

　　自始至終，他們都是陌生的，那種淺淺的疏離，刻意的回避，一件衣服的糾葛，都是他生活里不值一提的事例。沒有那么令人刻骨，沒有那么令人不忘。

　　只是，李鳶喜歡的男孩都有喬宇一樣的眉眼，疏離冷漠的身形，鼻音濃厚、漫不經心的回答，偶然間淺淺的笑意。

　　只是李鳶猶如一紙飛鳥，即使飛再遠，心軸上都有過一絲牽掛。現在她斷線了，她自由了。

　　大學畢業的時候，李鳶沒有回到家鄉而是留在大學的城市，依舊寂寞一人，她心里本來就是孤寂的，畢竟心里幾多秘密無人知。空閑的時候李鳶寫過幾封信給喬宇，不過都沒寄出去，那些信件像沉入大海的石頭，一點點陷入黑暗潮濕的地方，終不再有出頭之日。

　　而今何處，是你何日的笑容，喬宇你還記得我嗎？

　　暑假之前李鳶有事回家鄉，路過縣城中學停下來站在門口，拿出喬宇大學的定制明信片，提筆鄭重地寫下“喬宇收”三個字，轉角給傳達室的叔叔。素凈的大學校門撲在硬質面上，那是李鳶上大學之前唯一去過的一個城市，想到喬宇在這里呆過四年，她就覺得離他格外近；那也是她第一次膽敢將QY這個符號變成他的名字。

　　五月的南城依舊郁蔥如昨，好像那個夏天遺留下的未完夢境。

　　李鳶沒想到的是，再回到這個寂風戚戚，霏雨瑟瑟的城市竟然時隔好幾年。

　　自己已消失在迷蒙之中，帶著狼狽，不期待再見。

　　沒有期盼的重逢，這個空蕩的城市除卻煙雨，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