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地有些風(fēng)響,昏昏沉沉中睜開雙眼,彌漫的白氣之上,是一片幽深的綠——那是綴滿綠葉的樹枝構(gòu)成的弧形穹頂。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清晨了么?周圍的空氣似乎不怎么流動,濕濕的、冷冷的,有些壓抑。身下應(yīng)是長著苔蘚的土地,泛著一股潮濕的澀味。微微一動,又有些硌人,哦,那該是這些大樹盤虬臥龍的根了。唉,真的沒有什么特殊——這樣的山林我經(jīng)歷多了。我有些失望,還以為自己已歸入那太虛幻境,不是深潛灌愁海,就是飄入離恨天,可誰知還在這污濁人世。活著就是無聊,好想閉上雙目沉沉睡去。誒?等等,那些白氣,陰森而鬼魅的白氣,不是山林中常有的瘴氣么?會不會中毒?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個聲音在我心中響起:“傻瓜,你已經(jīng)不會再中毒了!”對啊,我已經(jīng)不用擔(dān)心這些了,我早就修煉得道,百毒不侵了。隱隱約約地還有些記得,昨夜本是林間木屋,同門云集,推杯又換盞,怎奈得心中早生芥蒂,故作一言不合,最終刀光劍影。我拖著流血的身子,抓著從赭休兄弟手上奪來的青鋒劍,倉皇逃竄,后來因失血過多而暈倒在這里。想想昨夜那慘遭蹂躪的小屋,現(xiàn)在該是屋坍墻倒,殘羹冷炙,人走茶涼了吧。可這些終究不是我所牽掛的,我在乎的只是被我奪走護身武器的赭休兄弟。
不,我不想回憶,我自從百毒不侵之后就從未回憶過。我知道思念也是一種毒——一種傷人最深的毒,可能是因為不再去思念,我才變得百毒不侵;又或許是因為我百毒不侵,才喪失了去思念的本領(lǐng)。不管是怎么樣,我現(xiàn)在已忍不住要去回憶、去思念,哪管我會不會再中毒,中那可以深入感情深處的劇毒。我本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只是不巧誤飲了盜泉之水,被人追殺。也記不清是偷了什么東西,只知道主人家是氣的發(fā)狂。好在現(xiàn)在的師傅鎮(zhèn)魂君救了我,說我天生異人,可以培養(yǎng),從此隨他的一幫徒弟一起修煉習(xí)武,竟有所成,成為了令同行聞之色變的妖物。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走過的這么多年,那些人,愛過的、恨過的;那些路,走過的,望過的;那些事,成過的,敗過的;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唯有那赭休兄弟算得上是特殊,他是我傷過的。多少次事成,我把他踩在腳下,他卻甘愿作出犧牲,作我成功的基礎(chǔ);多少次事敗,我把他一腳踢開,他卻甘愿默默努力,為了我從頭再來……不管是事成事敗,都是他在拼命,把好的成果奉給我,把壞的成果自己留。當(dāng)他助我修煉到百毒不侵之時,我也就徹底地遠離了他。為什么?是我心虛了。直到今天我才承認,那確實就是心虛。我怕自己會愛他,會中他的毒。我怕自己一聽到他“司空竹,司空竹”地叫我的名字,就不忍心再遠走。不過鬼使神差的,昨日我還是回到了師傅那里與同門相聚,雖然去時真的是心懷鬼胎,可是還隱含著對赭休的牽掛。想到這里心就一陣刺痛,呵呵,難道我真的中了他的毒,或者是思念的毒?
這么說我是甘愿中毒的,那么我現(xiàn)在就不算是百毒不侵了吧。拼盡全力地伸手,伸到指關(guān)節(jié)都要被繃脫,終于觸到了那把青鋒劍,只是上面已沒有了赭休的味道。我要用它來驗明自己是否會再中毒,因為到了現(xiàn)在的境界,毒藥絕對不會毒到我,我的肉體已不懼這些。漠漠然不帶任何感情,呵呵笑沒有絲毫猶豫,我把劍深深地插進了自己的身體,具體是哪兒自己也不清楚——疼與痛不能侵蝕我。血,殷紅而眩目,順著我的衣服往下流,一滴一滴,浸染著滿是苔痕的土地,像是在這幽幽山林中綻放出一朵朵冷艷的死亡之花,濃濃的血腥味隨即撲鼻而來,是這花的“芬芳”,而我卻淡然依舊,完全沒有中刀劍的毒,完全沒有被受傷流血所驚嚇、所擊垮而失去斗志,失去活下去的欲望。
奇怪,我的肉體和精神都已驗明不會中毒,那么我為何又會在思念中心痛?既已百毒不侵,又怎會酒醉情迷?我搖了搖頭,盡管它已很沉很痛。我真的迷惑了,弄不明白這一切。我好想拿起劍,站起來,去找赭休,看看他是不是能傷到我的那一種毒。可是,我忽視了,自己現(xiàn)在正流血不止,快要死了!就算是精神上不中毒,我的肉體卻不能抵抗住受致命傷的現(xiàn)實。忽然,我感到自己在恍然大悟中抽搐了一下。是啊,精神上認為自己可以,但肉體上卻做不到,這不就是自我欺騙么?那么百毒不侵……沒錯,就是假的……就是一種麻木自己的方式……連現(xiàn)實都戰(zhàn)勝不了,何談百毒不侵……
“哈哈……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著,盡管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但仍覺得好笑,笑得停不下來。我自己真是好笑,自高自大了這么久,認為江湖上沒有人能勝我,常常愚蠢地自問著自己是人是妖,然后猖狂地笑,卻一直不知道,其實百毒不侵,就是中最深的毒,最毒的毒!深信自己是百毒不侵,我就是中了欺騙的毒啊!那么是誰在騙我?當(dāng)然是最先告訴我我已修成百毒不侵的師傅。是的,是他毀了我。他從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是異人,可我那時竟傻到忽略了他眼中掠過的一絲擔(dān)憂,現(xiàn)在想來,那份擔(dān)憂是那么的深,仿佛是性命攸關(guān)。一定是他從那時就開始害怕我、提防我,然而天資良好的我還是輕輕松松就習(xí)武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于是就對我下了毒,讓我不會再發(fā)展下去,以絕后患……
“哈哈哈哈哈哈……”我還在近乎瘋魔地笑著,一邊笑一邊淚流,傷口的血一陣陣“噗噗”地往外噴著,我感到自己幾乎虛脫,腦袋以下都很空虛,似乎浮在半空,沒有一點分量……
笑聲漸漸小了下去——我的大限到了。我瞇著眼,迷迷糊糊地最后看一眼那幽綠的穹頂,不再是隔著白霧,因為瘴氣已散。想到自己早已中毒太深,也許剛才也中了瘴氣的毒,就又覺得一陣好笑,只是沒時間了,再也笑不出來。回憶又來了,也許這長久未有的東西,注定是要在最后回來的,回來徹徹底底地毒死我。天啊,原來我已中了這么多種毒!不過,想這些也沒用了,回憶像決堤的洪水,塞滿了我的心。昨夜的我,或者說是昨夜的我們,一群師傅手中的傀儡,一群師傅手中的玩偶,一肚子的壞水,想要滅掉師傅,想要在同門之間爭霸,一絕高下,在鎮(zhèn)魂派已經(jīng)獨霸江湖的基礎(chǔ)上再獨霸鎮(zhèn)魂派,殊不知師傅并未來席,只是在幕后坐山觀虎斗,準備著坐收漁翁之利。而我這個得意門生,確實表現(xiàn)很好,讓他極為滿意,一出手就是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只是不知最后是誰從我背后捅我一刀,讓我只得奪劍敗逃。
“唉……”氣若游絲地嘆一口氣,我要含恨而終了。誰知一塊布堵住了我的傷口,一只手,涼涼的,撫過我不美的臉頰。是誰?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只是眼前一片模糊。就在我有些焦躁之時,耳畔響起了熟悉的聲音,耳根上溫?zé)岬臍饬鲹徇^:“司空竹——,你還好嗎?堅持住,我來救你了。”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調(diào),這里面藏著我猜不透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那么不對勁?為什么我聽后沒有了昔日的溫暖?
“赭休——”我喃喃道,像曾經(jīng)那樣去嗔怪,“你怎么才來呀?我都快要死了!”
“是啊……我怎么才來?你死了,又與我何干?”赭休也在喃喃。
聽出來了,我聽出來了!聲音里的冷漠,我聞所未聞!
“你真的……要救我么……嗯?”我絕望地問著,期望能再次聽到他滿懷愛意的聲音。
“不知道。”赭休仍是冷冷地。
此刻我多么想看清他的臉,看看他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一幅無所謂我生死的、麻木的表情。可是他為什么又要幫我止血?難道是因為可憐我?我想要把這些都想明白,可是殘酷的是時間并不允許,恍惚中我似乎看見了什么,雖然看不清晰,但我?guī)缀蹩梢钥隙遣皇桥n^和馬面,因為那是一個整體,好像是……我的臉。我看見我的臉木然地對著我,一點表情都沒有,通常我就是這樣對著別人,一幅傲然的神氣,似乎可望而不可即,現(xiàn)在我自己也是這樣地對著我自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jīng)看不起我自己了嗎?是那個沒有中毒的肉體在漠視著這個中毒太深的精神嗎?這些都不得解答。不過想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的呼吸都已經(jīng)沒有了規(guī)律,漸漸微弱下去,呼出的氣越來越多,吸進的氣越來越少,我是不是該來疑惑一下自己的大限怎么還沒到?
颯颯地,又是一陣風(fēng)響。模糊的視野中,綠色的穹頂宛若一汪深潭泛起波瀾,一池綠水在蕩漾著……蕩漾著……鳥鳴聲驟然響起,仿佛來自于遙遠的天外。然而這一切都不影響我去感受,那堵住我傷口的手。
“別堵了,沒用的。”我只能用氣息去說話。
“我怎么舍得讓你死。”一句毫無感情的回答。
“就算你不舍得……我也……必須去……死……我中毒……太……深……無……法……醫(yī)治……”我莫名地有些自豪,感到自己雖然已經(jīng)不行了,但至少在最后關(guān)頭能說出對赭休有用的一些話。他對我有沒有感情我也不在乎了,只希望他能放下我,拿回他的青鋒劍,去追求他的明天。
“呵呵,中毒……從你我一見到鎮(zhèn)魂君的那一刻,毒就已經(jīng)深藏在我們體內(nèi)了,這以后的毒,都算不上什么毒了。”第一次,赭休的語氣里滿是嘲諷。
我想要回答,但沒有力氣,只是徒勞地動動嘴唇,甚至就是這樣也讓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
見我不說話,赭休竟噗的一聲笑了:“哈,司空竹……司空竹……一直以為天資最好的你會接替鎮(zhèn)魂成為那個毒霸……毒霸,你懂嗎?”
呵呵,毒霸,我懂。我在心中悲傷地想著。
“誰知道,哼,誰知道你卻中毒最深。連鎮(zhèn)魂君都不知道,你是他最失敗的弟子。想知道你中了什么毒嗎?人性的毒。你知道它是什么嗎?”赭休繼續(xù)說著,以我陌生的方式。
我依舊無法回答,但一滴淚,一滴絕對晶瑩、絕對純潔的淚滑過我的臉頰——我哭了,我終于知道難過了,簡簡單單的難過,就像小時候做錯事被父母罵了一樣地難過,好舒服……好舒服……
忽然地一陣顫動,原來是那滴淚最終滾到了赭休停在我臉頰的手指,他不覺地抖了一下。
“原來你也會哭。你哭的樣子,我早忘了。”赭休自顧自地說著,忍不住地嘆著氣,“唉——在你會哭的時候,我還是愛你的,但是之后……嗯……我對你還是有興趣的,知道是哪方面的興趣嗎?”
會哭?不就是在我宣稱自己百毒不侵之前么?諷刺!莫大的諷刺!現(xiàn)在的我竟然虛假到連哭都不會!
赭休的話我已不想再聽,但還是不可控制地飄入我的耳朵:“我對你的興趣,只局限于你可以幫我。我費盡了千辛萬苦去幫你,是因為我知道為我自己那樣受苦,以我的天資,我是不會超越你的,但為你去受苦,你會一步登天,以至于是獨孤求敗。所以我利用我自己,也利用你,利用我自己的肉體,利用你的心,讓你相信我,相信到骨子里。你相信即使是同門火并,我也會站在你這一邊,然而你錯了,大錯特錯,最后捅你一刀的人就是我,我想為你完美地收場。可是我的計劃還是有了一點點瑕疵,我在木屋里太急躁了,我忽略了躲在暗處的師傅,所以我現(xiàn)在要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你,去解決我們的師傅。咦?我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告訴你這些?計劃都讓你知道了?不過救你確實沒有用了,你已經(jīng)廢了。”
不知怎的我好想笑,原來赭休也并不高明,他滿以為知道自己中毒了就不會有事,可他卻沒有搞清楚自己中的是哪一種。他和我中的毒確實是同一種,只是中的深淺程度不同,中毒最深的,絕對是那個最后的勝者。
也許是我的臉頰動了動,赭休感覺到了我的回應(yīng):“裝死吧,你還在裝死。不過再裝下去就要成真的了,因為你不僅中了毒,你還被我用來解了我的毒。知道這是什么毒嗎?是武癡。你現(xiàn)在還在癡迷著武功,要不怎么會搶去我的青鋒劍?而我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從你昨夜被我暗算的那一刻,我見識到你的外強中干之時……”
聽到這里,我滿意了,我在彌留之際仍受了赭休“生死不離”的幫助,他幫我解盡了最后的毒。應(yīng)該是回光返照吧,我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拼盡全身力氣,盡量清楚地說道:“等死吧,傻瓜!你中的毒無人可解,它的學(xué)名——叫貪婪!”
不用看他最后的表情,我這回真的是如愿了,身子輕飄飄的,似是魂歸了離恨天。哈哈,赭休的大限、師傅的大限、天下所有貪婪人的大限也都快到了,只是他們,下的是阿鼻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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