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這是一條倒淌的河流。

據說，從文成公主入藏開始就自西向東流。阿爹說，阿娘就是順著這條河離開的，從此再未回來。

阿依探究地盯著這條據說與眾不同的河，清晰地望到河底飄動的水草和浮在其上的另一雙眼睛。

她將手心放入河水中，感覺有涼涼的東西淌過指尖，那涼一絲絲的，如一條小魚游進她心的中央，然后那絲涼意不散地停在左心房。阿依從未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涼意，以致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胸口之前并未有心臟。

一瞬不瞬地盯著水中的那雙眼眸，阿依看到里面游進了一條條的小魚，她的心隨之一顫，那條魚在她心里擺動了下尾巴。

離開是什么意思？

阿依扭頭盯住阿爹的眼問，并未從那雙眼中看到小魚。她不死心地盯住那雙眼睛，卻連阿爹的回答也錯過了。

阿爹，你眼里的魚呢？

她想問，卻閉住了嘴。

魚兒，魚兒，我總能自己找到你的，阿依躺在阿爹的臂彎里，腿一蕩一蕩地吊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想。

阿依立即又想起水中的那雙眼眸，雙眼慌忙從河里找。

河水清澈，那雙眼睛仍在那里，那是阿爹的眼睛，她的阿爹有著整個厄爾倫草原上最英俊的一雙眼睛。河底是黑色的河泥和灰白的石頭。

可是，那些魚兒呢？

阿依著急的自阿爹懷中坐起，引長脖子，看向水中。

阿爹眼角狹長而尖利，不笑時仍舊比吳米提的彎刀鋒利，笑時，星星和眼角的皺紋花朵一般地綻放開來，比天山上剎那綻放的雪蓮還要炫人奪目。草原上的大小老少的姑娘們常被阿爹一笑驚得面紅心跳，阿依就鼓著腮幫子，瞪圓眼睛，將那群春心蕩漾的丫頭一一盯了個遍，卻看到阿爹仍若無其事地揀著新剪的馬尾毛。

阿依氣鼓鼓地劈手奪過阿爹手上馬尾毛，尋到他的眼睛直直盯了進去。

你是在對我笑，是在對我笑。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里分明是十分的委屈，卻因為主人的倔強，怎么都不肯眨一下。似乎不得到對方的安撫，死也不肯閉眼。她突然想到阿爹提到的一句漢語：死不瞑目。竟沒頭沒腦地產生了共鳴。

卻得到阿爹十二分無辜的表情。

阿爹的那雙眼睛仍然稱得上整個草原上最英俊的一雙，可是卻再也找不到小魚游過的痕跡。

西邊天空的圓日只剩半輪扣在草原盡頭，每個白帳篷前都升起了縷縷炊煙，牛羊在牧人的驅趕下往居住區奔逃，羊奶的醇香直飄到了河邊，混雜著羊膻和牛糞香的晚風吹斜了青草、河水，還有阿依平齊的額發。

遠處吳米提驅趕著羊群朝這邊奔來。

阿依，阿依，吳米提大老遠就喊起來，驅羊群的鞭子被他甩在空中晃成一個個圈。

阿依抬起眼皮向那遠處瞥了眼，繼續蹲在河邊看那條不存在的魚。

魚啊，魚啊，你到底去了哪里？為什么偏偏游進了阿爹那雙迷死人不償命的眼里去呢？你是否也是被他花一般的笑顏吸引去的呢？

阿依撐腮坐在草地上，光溜的腳丫踩在青青的草地上，小皮靴被隨意扔在一旁，阿依身邊的青草已被拔光，雜亂地躺在她腳下。她突然扔掉半截斷草，向那條白花花的河流走去。

阿依站在河邊，試探地伸出一只腳，秋風已經吹到格倫布爾草原，草原上的居民也紛紛穿起來羊皮襖來預防早晚的寒氣。今早剛起，一雙嶄新的鹿皮靴被端正地擺在了阿依床前，靴口上鑲嵌以銀白的狼毫。阿依看到枕邊的衣服上整齊地疊放著一件羊皮小襖，昨晚臨睡前隨意扔在床上的衣服，也整齊地被疊放在小羊皮襖上。

一件小襖和一雙靴子就想打發我了嗎？哼，沒門！

阿依氣呼呼地想，忽然聽到帳篷外一陣強健的腳步聲。立即躺倒，將身子和小腦袋一同埋進毛毯中。心里盤算各種刁難阿爹的法子。

一股鉆心的涼意擊中阿依的腳心掣入她的神經，她幼小的身子僵硬地晃動著，阿依把小小的心臟一橫，整個腳背沒入水中。

她正躲在毛毯中算計著刁難阿爹的法子，心里又盼著那腳步聲的主人快些進來喚她起床。像吳米提阿爸那樣一生起氣就將他綁在西邊小樹林的樹干上拿馬鞭子抽打？不不不，阿依一想到吳米提被綁在樹上，一鞭子抽過去，撕出一道血口，一塊帶血的布條子就掛了下來，心里就沒有來地揪一下，可那吳米提仍露著牙齒對著她笑呢。等他阿爸打累了，吳米提身上差不多都掛滿了那樣的布條子，身上也都布滿血口子，他牙齒仍露著，卻累得再沒力氣對她笑一笑了。

對了，古麗惹她阿娘生氣時，是怎么受罰來著。反正晚飯的烤羊腿和奶茶是沒了。不行不行，阿依一想到沒回都是阿爹燒好飯等自己吃，若不讓他吃飯，自己豈不是也要跟著餓肚子？

她正這樣煩惱著，就聽到阿爹在帳外喚了她一聲，立即閉緊嘴巴，連帶腦子也閉得緊緊的。可是帳外的叫聲再未響起。

他難道就這樣走了？

阿依又驚又駭地從毛毯中滾了出來，腦袋磕在地上，她也忘了疼。一骨碌爬了起來。心里想著往日阿爹放牧的路線，她突然想到吳米提帶她走的小道。她可以抄近道趕上阿爹。追上他以后，她再也不敢同他鬧脾氣了。他愛對草原上哪個姑娘笑，就笑他的好了。只要他今后不再將她一人丟在空蕩蕩的蒙古包里。

她才不承認是因為自己害怕一個人處。

河水已末膝了，她漸漸已感受不到那樣強烈的刺寒，反倒一小絲的流自她腿邊游過，好像一條條的小魚游過了，尾巴掃過她的腿。

可是她還沒想起來吳米提半月前告訴她的近道是往哪個方向，甚至連帳篷都沒跑出去。她才從地上爬起來，就看到那雙草原上最英俊的眼睛在對她笑。

阿依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卻又開始對阿爹生氣起來。她扭過身子，早忘了前一刻剛發的誓。她要生氣，還要生很大的氣。混蛋的阿爹，竟然嚇唬我。

阿依鼓著眼睛，腮幫子也氣鼓鼓的。

河水漫過了整條大腿，她的腳卻還在水中沒有著落。阿依有些心慌。難道這河竟深得踩不到底。

她不信地再往下踩一段，果然大拇指觸到了一點硬實的所在，阿依歡喜地將整個腳板踏上去。突然被從身后拖住。

阿依扭頭鼓著眼瞪著吳米提，他卻笑嘻嘻露出一排白牙，那一刻，她只覺世上在沒有比那白更討厭的顏色了，四肢掙扎著一徑要往水里淌。

可是吳米提比她大四歲，卻比她高出一個頭，力氣更不知又要比她大出多少倍。

最終阿依還是被從河里拽了出來。

跟我走，吳米提抓住她的手掌，遠遠拽離河岸。

阿依看他似乎有點生氣，板著一張臉，和他阿爸生氣要抽他時一個樣。他阿爸這樣子將臉一板，他必然會完蛋，只是他從來就不害怕。阿依一樣毫不懼怕他難得的嚴肅，因為她就知道他絕不會抽她。為著什么，自己竟如此有恃無恐地囂張。阿依心里隱約感覺得到，卻并不明白。就好像她從昨晚到今早都同阿爹鬧著脾氣，也是因為心里的那種無可言說的就知道。

所以她甩開吳米提的手，任他連黑成鍋底，故意扭轉頭不看他。

阿依坐下來，一把一把地揪著地上的青草，也不為了什么，就是覺得好玩，同時嘴里哼著牧民出牧時哼的曲子。

吳米提繞到阿依跟前，手上多了雙精致小巧的鹿皮靴，正是她早上從阿爹那里得來的那雙。

你怎么拿我的靴子？阿依自草地上跳了起來。

這回換成吳米提不理她了。阿依腮幫鼓了起來，手背立即遭到一記重拍，驚呼一聲，她手中的青草立即掉落下來。這回阿依連眼睛也鼓起來了。吳米提就好像瞎了一樣，根本就不看她。

她任性地坐到地上，決定也不理他。吳米提卻偏要繞到她面前，好像非要讓她看他，而他卻眼睛始終不肯看他。

阿依恨恨地扯著身旁的草兒，吳米提此時卻抬眼盯了她一下，立即就低下了頭。她卻因他那一眼也不敢胡亂拔草了，只好拿草扔他。

吳米提在紛飛的亂草中給她穿上了一只靴子，又穿上了另一只。抬頭時，阿依正瞪圓了雙眼盯著他。

他早就發現阿依有個特點，就是喜歡一瞬不瞬地瞪著人看。就像要將人眼里心里的所有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

吳米提扭過臉，阿依也撇過臉。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

阿依扭著脖子看向遠處，我跟阿爹出來放馬。

你怎么敢一個人呆著？

阿依臉一紅，爭辯起來，我早就不怕了，是你自己不知道。

以后不準靠近這條河，吳米提干巴巴地命令她。

阿依又想到那條來去無蹤的小魚兒，她還要將那條躲起來的魚兒找出來呢，怎么肯輕易聽話。

我還沒怪你剛才拽我上岸來了，你憑什么反而不許我玩了。

阿依哼哼地仰著鼻孔，似乎覺得這樣并不夠氣勢，她咚咚兩三下就跑到河邊，蹲在旁邊就玩起水來。還不忘回身看吳米提一眼以示威。

吳米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飛快低下頭。一副敢怒不敢言態。

原來是阿爹不知何時回來了。

阿依眼前一亮，立即將同小伙伴間的斗氣跑到九霄云外，幾乎飛奔至阿爹跟前，以撞的姿勢撲進他懷里。

阿爹，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自阿爹懷中抬起頭，阿依埋怨的語氣問道，不等聽到回答，又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故意道，我還以為你再不回來了呢。

阿爹被她逗得哈哈地笑，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尖，滿口寵溺的語氣說道，小機靈鬼，你就巴不得隨時隨地都粘著你阿爹。看來得早點定一門親事，我可不想被你個搗蛋鬼粘一輩子。

阿依一撅嘴，下巴一揚，威脅道，你敢！

忽然想到什么，立即一撅嘴，道，你別想甩開我娶新婦。

阿爹哈哈笑著，目光終于移到了吳米提身上，像是才發現他。阿依也跟著扭轉腦袋，恰好撞進吳米提的眼睛。

他被罰站似的四肢釘在原地，眼睛卻死死盯在阿依身上。像盯著一件自己的專屬物品。

阿依貼緊阿爹的腰，回身摟緊了他。再扭頭看吳米提時，他的雙手已經緊緊攥成拳頭，雙腿也被拔了出來，隨時要大踏步。他見阿依目光過來，偏挪開眼睛，直直盯入另一個男人的眼睛，以仇恨的目光挑釁著對方的眼睛。

阿依來回看著兩個男人，并不能懂他們之間的隱秘，只下意識打了個哈氣，瞇眼舒服地在阿爹懷里蹭了蹭，嚷道，阿爹，我們回家吧。

阿依睜開眼時，立即感覺一對刀鋒似的目光轉投到自己身上，莫名的，她的心咚一聲在胸口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