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夏天,我在一個叫燕子灣的充滿怪事的村子生活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的時間里,與我一起生活的,還有一個六十九歲的老婆婆,爸爸媽媽都讓我叫她奶奶。但是我聽村子里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叫她“蘇幺老太”,她聽見了總是露出一口雪白的烤瓷牙笑得合不攏嘴,為了討她開心,我也跟著叫她“蘇幺老太”。
蘇幺老太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活到二十一世紀初,見慣了世間的風云變化,舉手投足間都帶有一個年代感。每到繁星滿天的時候,她就要我搬兩張竹椅到院子里的銀杏樹下,泡兩杯濃淡適宜的永川秀芽,聽她講過去的故事。
這些過去的故事,大多數(shù)是她自己經(jīng)歷過的,還少數(shù)是她從她的老一輩那里聽來的。她把每晚講故事的事情當成一種神圣的事業(yè),她說這就叫“口耳相傳”。
蘇幺老太除了有我父親一個頗有出息讓她長臉的兒子,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她時常掛在嘴邊,三句話有兩句話都離不開的女兒。
蘇幺老太叫她這個女兒“桐娃子”,我也跟著叫過幾次,每次都被蘇幺老太追著打。所以我不得不改口,按照蘇幺老太的要求,叫她一聲“桐姑”。
桐姑三十六歲了,沒有嫁人,依舊跟蘇幺老太擠在燕子山腳下八十平方米的小青瓦里。人生得白皙水靈,身段好,典型的“柳腰身”。春夏秋三季一律都穿裙子,只有冬天寒風呼呼的時候,才會套上薄棉褲。為人懶散,經(jīng)常鉆進她二十平米的畫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既不梳洗,也不吃飯,單憑一杯又一杯的溫開水度日。
可是奇怪的是,桐姑雖然沒有丈夫,卻有一個年齡比我小四歲的兒子。
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這是蘇幺老太罵桐姑的主要原因。
聽蘇幺老太說,桐姑抱著這個孩子回來的時候,只說孩子是垃圾堆里撿來的,卻無論誰勸,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孤兒院不說,還把這孩子收養(yǎng)了,起名“燕羅”。
每次她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忘乎所以的時候,蘇幺老太就讓燕羅去敲門,說,“羅兒,去看看你媽還活著沒有,要是活著,就讓她出來吃飯。”
這燕羅乖巧懂事,嘴巴甜,最聽蘇幺老太的話,一口一個“蘇幺老太”,徹底將蘇幺老太的心給融化了,以至于從來都是罵她閨女,卻不罵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這就是十四歲的夏天,在燕子灣的小青瓦房里,和我一起度過一個月假期的三個人。
本來應該只有這三個人的,出發(fā)前爸爸媽媽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要我好好和奶奶、桐姑、羅兒相處。
可是爸爸媽媽離開后,我僅僅只和這三個說好的人生活了七天,一個自稱是山神的怪人便出現(xiàn)了。
依稀記得那天的云很低,環(huán)繞著燕子灣的群山山腰里無一沒有升騰著灰白色的霧氣。霧氣彌漫,中午便將整個燕子碗里的十三戶人家都籠罩起來了。
蘇幺老太坐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下,一邊搖著她的舊蒲扇,一邊不賴煩地抖動著她翹起的二郎腿,罵老天爺不下雨,是要熱死人咧。
燕羅學著蘇幺老太的樣子,一邊用從畫室里拿來的廢紙折成的紙扇扇風,一邊抖動著他白皙卻短小的腿兒。蘇幺老太罵一句,他就跟著罵一句,罵完還不忘問蘇幺老太一句,“蘇幺老太,你看羅兒學得像嗎?”
蘇幺老太倒是不嫌麻煩,燕羅問一次,她就露出她的烤瓷牙,咧嘴一笑,只道四個字,“活靈活現(xiàn)。”
從來沒有見過山腰云霧繚繞,空氣卻沉悶得沒有一絲風的天氣,我自然也熱得心慌。
但是自從桐姑走出她的畫室,撩起她齊腰的黑發(fā)和長及腳踝的黑裙子走到我旁邊坐下時,我的一顆心便都在她的眉眼上,想著她為何生得如此素凈秀美。
想著想著,也就不那么熱了。
等我注意到,對桐姑投之以如此熱切的眼神的,還有一個穿著古怪、邋里邋遢、黑發(fā)覆眼的人時,我愣了半晌,嘴唇一張,輕輕吐出了三個字:“叫花子……”
其余三人并沒有對我的好奇產(chǎn)生反應,大概是我的聲音被凝固不動的山霧吞噬了,于是提高了嗓門,又說出了六個字:“哪來的叫花子?”
這一次,銀杏樹下的三人先是將莫名其妙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頓了頓,又齊刷刷地循著我的視線,將注意力放到了同樣被我的聲音嚇到的怪人身上。
那個人的身子晃了晃,循著我們的視線微微側(cè)過臉,瞧著他身后的一樹籬早已開過的薔薇。
燕羅從椅子上跳起來,使勁搖著手中的紙扇,朝那個人走了幾步,將那個人上下打量了好幾番,沖他喊道,“喂,你在看哪?”
聞聲,那個人猛地轉(zhuǎn)過臉來,抬起他被長長的破爛的衣袖遮住的手,露出一根干凈得出奇的手指,指著他自己的鼻子。
燕羅繼續(xù)搖著手中的紙扇,退后一步,道,“就是說你,不然還有誰!我問你,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們的院子里,你從哪里進來的?”
可能是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嚇著了,那個人沒有反應過來,吱吱嗚嗚地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不知什么時候停止罵天抖腿的蘇幺老太,用她手中那把舊蒲扇,指了指那個人,道,“你是哪來的?”
聽了這話,那個人側(cè)過臉,看著小青瓦背后的燕子山,嘴唇卻始終閉著,沒有再說一個字。
蘇幺老太不明所以,繼續(xù)問道,“你到我家來干啥?”
這時,那個人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的叫了一聲,轉(zhuǎn)過臉看著桐姑,半晌,道,“我是來看你的”。這是我清楚聽見的他的第一句話,他說他是來看桐姑的。
看桐姑?
他憑什么來看桐姑!
我起身,跑到他和桐姑之間,張開雙臂,企圖將桐姑整個兒擋在身后,紅著一張臉急切地問他為什么要來看我的桐姑。
我忘記我和他之間的距離隔了不到一米,他搖晃著身子向前走了一步,緩緩抬起長袖籠罩的手,撥開覆在額前的頭發(fā),露出一只深藍色的大海一樣的右眼。
他緊閉的雙唇再次張開,我卻沒有聽見他說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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