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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圜  文/楊知寒

第一章    3

  樓下小區門口的車輛開始多起來。在那條逼仄的小街上擠滿灰藍白的色彩。

  我的耳朵里充盈清早的蟬鳴還有車子連續的喇叭聲。意識仍混沌,像被人猛然澆上一桶涼水后的感覺——有一剎是清醒的,可是隨后而來的時間里你發覺仍然無法自我控制。對著樓下的一個幻影我都可以淚眼朦朧。

  這個時間,他醒了沒有?在哪醒來?她還枕著他的胳膊么……

  我懷著與思念同等強度的怨念,顫抖著,堅定著,拿出手機撥打我“丈夫”的電話——

  我希望是他沒好氣的接了。與我痛罵一場,讓我能完全醒來。我不能接受最后分別時刻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需要他以不那么可憐的博人同情的方式離開——那個角色應當是我!可為什么整夜我思量他那些話,越來越無法原諒自己……

  最希望趙易說:“一切都是一場夢。”

  電話接通了,對面是好一陣空白。對著那陣空白,我淚流不止,像個小孩子笨拙的掩飾。我還在掩飾自己期待聽見他聲音的心情。我總是刻意冷靜:

  “趙易,是我。”

  電話里傳來吸氣的聲音。這是個同樣令對方感到為難的電話,但只是一吸氣,與他一起生活多年的我也聽得出,對方不是趙易。

  “你是……陳念吧?”

  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聲音——溫柔的,甜美的女聲。我一時啞口無言,頭腦轟鳴。

  “不好意思,我接了趙易的電話。他昨晚在醫院陪了一夜,照顧他母親。現在還睡著。”

  “我找趙易……”

  “你當然可以找他,現在他還是你的丈夫。可我覺得,咱們也有必要談談。“

  “談談?”

  “總不能一直躲著不見吧。”對方爽朗大方的笑了,一種反主為客的感覺,“昨天趙易跟我講,他把事情已經明白的告訴過你……你也接受了。”

  我握著手機,舌頭在兩排牙齒間轉動,上抵,另一只手則扯住發尾,以此保持身體的平衡。我真慶幸對方看不到這一刻我被激怒的渾身顫抖的樣子,她會覺的勝利嗎?不知什么時候起這些社會上的小女生都羽翼豐滿了……我恨自己氣短,怎么就認定已老了?

  “早聽趙易說過你是作家。處事向來大方得體,不會要人難堪。這是趙易和我都極欣賞你的地方呢。”

  “你到底想說什么。”

  “還是有點生氣嗎?別誤會……我并不想同你耀武揚威一番。大家都是女人,知道世道不易,有個男人愿意扶持你是難得的福氣。現在你把他交給我,我對你只有感激……也替我們的孩子感激你。“

  她笑著說,聲音越來越輕。我聽到最后好像只聽見幾個單詞,“孩子”是其中最刺耳的一個。我后悔打了這通電話,不是因為承接不了這種后果,說來怎樣的后果人到最后都是不得不受的,但此時我自問沒有力氣。

  “已經三個月了……否則,也不會這么急。老人家知道后病情穩定多了……”

  趙易的母親一直對我沒能懷孕頗有微詞。病從中來?那當真是救命的良方了——一個及時解難的孩子。

  我再也拿不住手里的電話。任它從陽臺上高高的墜下去。是我無力掉下去的,還是用力摔下去的?已經很難清楚了——破碎了的就是破碎了。這才是結果。

  我跑下樓去,果不其然那個人正在撿拾我掉下的手機碎片。

  已經碎了,他還擺弄這些碎片做什么?我一步步走近他,毫無疑問趙易不會做這樣無聊的事,只有楚原會做。他也放下手里的東西扭臉看我——這一注視令我相信他也一夜未眠。一夜都在這里嗎?太傻了。

  我裝作沒看見他的樣子,從他肩旁擦身過去。外頭天空太藍,陽光太亮,一切過分美麗,更顯得殘忍。

  我走上擁堵結束,車子逐漸可快速通駛的街道。

  “早知道是這樣一種生活,還不如和他……”

  我輕聲地自言自語。應該沒有人會聽到,星期二的早晨,大多人走上既定軌道,重復而有條理,不會為了偶然出現的某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路人稍微留意。車子馬力不減,這條路上沒有紅綠燈支配,沒有人行道保命,有的只是社會中的隱藏規則,看你夠不夠自我保護……

  想到這里,我突然站住。因為發覺自己不夠努力,終失去一切——

  雖然好像一技傍身,在房間里動動手指便可羅織文字,賺錢賺名,實則根基淺薄,一旦停止工作也沒什么人會抱怨會想念;雖然好像生活無虞,實則也有許多外債欠款,只不過現代人債多不愁,過久了便似常態不做縫補;雖然好像不需要親友朋友,但每逢年節無人問候的心情還是令人難過,有時電話不知打給誰好,父母雖都健在,但關系早已破裂疏離,舊日朋友呢?更不要提;雖然有一個勤勉上進,溫柔體貼的丈夫,亦一切都是客套的偽裝,我從不敢在夜里口渴時要他起身為我倒杯水;從不敢在夜里家中停電時亦或風雨大作時要他陪伴,猜想他或者在開會在陪客戶在做重要事情……是我不夠重要,還是我一直給趙易錯覺,我不需要——生活已然是完滿,我不想多做努力,他也就放棄可能想做的種種努力。

  聽來多豐富又多虛弱的生活——

  孤獨。黑白。無生命力。

  十年前,我以為自己日后不會這樣活的。

  烈日當空了。站在街中的我,恍然間天地被炸開,聽到一聲極其接近又極其遙遠的聲響,最終它旋轉在我的腦海里,長久的暈眩。眼睛像即將陷入深度睡眠時那樣無力做長久睜開,只能微微看見一點縫隙:縫隙中的天空迎來了黃昏時的色彩,殘陽如血。

  我自己的血,從額上滑過眼睛,遮住了視線。剛剛那唯一的一聲轟鳴越來越發散,在我四周停泊了一輛車子。大概是車主在我身邊兜兜轉轉,可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臉——除了現在無限貼近我的這一張,我用自己僅余的視力端詳他。

  楚原一疊聲的叫我的名。我累的筋疲力盡了——剩下的事,其他人來做吧。

  車禍之后,是隨即而來長久的睡眠和醫院里越來越濃郁的消毒水氣味。

  在被送入手術室的那條路上,我感到自己躺在一條悠長的河流中,像一尾自由漂浮的魚。但我受傷了,沒有力氣決定方向和停留。這時候應該出現在我身邊隨著我身下滾輪一道往前行進的那個人不在這兒。也許是我不經意地流露了失望的情緒,我看到此時在身邊替代丈夫的楚原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他在我耳邊艱難的說:

  “他快來了。他很快就回來的。”

  人在脆弱時候往往最真實。這真實源自無力偽裝。我虛弱的擠出一個微笑來,眼神從楚原臉上往上飄,看見醫院潔白的天花板,和我家里一樣空空如也。

  手術中打了麻藥,人應當是沒有知覺的。我閉上眼睛,陷入安全的沉睡。

  也許藥效沒有很快發作,令我還能聽見醫生間彼此配合的交待。刀具放在醫用瓷盤里的碰撞聲。儀器工作的聲音。我自己呼吸的聲音——

  難道我要死去了嗎?我讀過這方面的資料。是一位國外學者根據數百位擁有瀕死體驗的受訪者口述整理的記錄。他們不約而同表示,在你以為自己喪失了全部官能的時候,其實感受仍在延續,聽得到,看得見,往往可以看見遙遠而渺小的自己。

  我的視野里不是黑暗,不是一個沉睡中人的視野里應有的荒蕪。但我慶幸,也沒有看見自己滿臉是血躺在手術床上開膛破肚的樣子……在昏迷中,我甚至清醒的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種種未有變化。

  而且非常熟悉。一種夢里自知身是客的清醒。實在地,是這種夢,我已做了許多年,許多許多年,重復做的同一個夢。

  但只有這一回,我可以清醒的感知它的存在。

  我毫不意外自己此時出現在童年老房子里的客廳中。

  這幢房子……很久的沒有人住進去了。我這樣想,近乎貪婪地環視一切,重溫對它的感覺。曾經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這夢的因果。為什么每一次都會回到這里?每一次都在同樣的格局中?沒有一個心理醫生給過我確切答案。

  我自己心里亦很清楚,人總是困囿于童年的夢境,就像長大后總是困囿于童年便養成的性格那樣。家庭的氛圍,父母的關系,兒時的經歷……每一個細微模糊的因素都在潛移默化中形成輪廓,你自己最終的輪廓。天賦的性格是一半,成長的環境帶來的性格變遷則是另一半。

  在老房子里,我度過六年的兒童時光,后來也常常回去,再后來家人忌諱提及那幢舊屋。它也就被永遠封鎖,閑置。我曾以一個孩童的眼光,見證它從滿室滿屋的刺眼陽光到后來的陰冷蕭條無人居住。期間發生過什么事?我也曾努力想要忘記,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想,那些事應該就只有天知地知。

  忽然,有一些談話的聲音傳來。我回頭看,客廳里空空如也,到處都像蒙了灰塵的樣子,沙發上罩起了白色的布單。我明明已在夢中,這些聲音難道還會來自手術室里么?聲音越來越清楚,是一個男聲和一個女聲。

  在談話……也像在爭吵。我小心翼翼地提著步子,往聲音的源頭里走。似乎是臥室里傳來的,門沒有關緊,那間臥室過去住著我和媽媽。

  我將門的縫隙推大。

  果然有兩個人站在那。男孩子背對著我,與他身高相仿的女孩子上身穿著高中運動服,下身則是裹得緊緊的修身牛仔褲。她身形單薄,頭發很短,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

  我不敢相信。

  男孩子憤怒地抓著她的手臂,說著一連串口齒不清的挽留的話。我看見她仰起頭,眼神清冷無情,她要說什么……我不想意識到自己竟然知道她接下來要回答的。

  可從我自己嘴里,偏偏鬼使神差替她講出來:

  “分手吧——最后一次。”

  男孩子看著她的臉,她說了什么嗎?倒是她最終發現了我的存在——我們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倒吸口氣。

  她是十年前上高中時的我。

  與張凡相戀時的我。

  怎么會……這混亂不堪的一場夢。和我的人生一樣糟糕。

  我呆若木雞的站在那,以為對方很快會消失,因為這是屬于我的夢,而“她”和“他”只是幻像。但長久對峙,消失的人只有張凡一個。

  十七歲的陳念似乎和我一樣驚詫:那個人怎么還在這里?

  科幻小說般的情節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我突然感覺很好笑,這是長久以來寫作帶給我的職業習慣,即認真經歷生活里一切有趣的故事。哪怕只有一點痕跡也要追索看看。盡管我已經發覺今次這夢的特殊,但我仍非常清楚的咬定,與過去的自己重逢這種事沒有任何理論支撐,時間空間無法重疊。

  這類會面,除了科幻小說,也只能出現在夢境里了。

  我想不如友善的問候下“自己”吧?也許這是屬于死神善意的安排——我不無消極的想,現在真實的自我應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正在我猶豫不決,十七歲的陳念已向我先走過來。

  果然,還是那時的我比較勇敢。

  她困惑的盯著我看,甚至想伸出手來同我接觸。我看著她纖長的指尖向我的肩膀上落去——很快就要碰到了。忽然,她收回自己的手,從頭到腳重新打量我,似乎嚇了一跳。咦,她也有害怕的事嗎……

  我微微一笑,一種過來人的老成。

  彼此打量越久,我就越產生想把她抓住的沖動。想把她瘦弱的肩頭攬在胸口;想把她的骨骼她的靈魂通通占有;想要她那一股無知無畏的勇氣和坦然不掩飾的感情;想要她的青春和活力。十七歲的陳念,眼角還沒一絲皺紋的造訪呢。

  不需定期去美容院做臉部保養,不需用高檔化妝品,畫張皮才敢出門見人。

  不需應對生活里萬種千類的復雜。不需揣度人心。不需抵抗時間。

  我還想要虛弱的告訴她,有些事情,有些選擇,能拖則拖……

  我看見自己的手已經張牙舞爪的伸出去了。手指上還戴了碩大顆鉆石戒指——她沒有吧?真羨慕女孩子干凈白皙的手指。她手背上也干凈白皙,只兩道傷口呢……我自己的?我不忍看。

  “我已經死了嗎?“

  這時她突然問。我盯著她的眼睛,發覺她的眼睛里是我自己的臉。上面血污遍布,傷痕累累。

  她在問自己……還是問我。

  我感到一陣突然襲來的虛弱,無力地想要借助她的支撐。可十七歲的陳念一閃而過,像逃避惡靈一樣逃避我的追逐。這可憐的小孩子一定以為夢見了自己的死亡。

  我看見她從臥室里跑出去,不見了。這幢老房子里又剩我一個人,剩下的是二十七歲的陳念。我無牽無掛地向后仰去,仰倒在小時候同媽媽抱在一起睡著的那張雙人床上,上面淡粉色繡著牡丹花紋的被套柔軟平整,不經意間我嗅見媽媽身上的香味——好多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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