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海頌·神密花園（1）

　　大概永遠都忘不了月光下她那雙流著淚的眼睛。

　　距離現在快三年了，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都會不經意地抬起頭，看著因為黑暗而變得神秘莫測的天空，似乎只要這樣看著天空，她的臉就會在黑暗之中漸漸浮現，漸漸明晰。

　　還是不要這樣自欺欺人比較好吧。

　　我側著身子靠在紅色磚塊砌成的窗臺上，微笑著喝了一口杯子里冒著熱氣的拿鐵，一邊告訴自己即便是望著月亮，在心里無數次的呼喚那個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名字，那個人也不會回應，哪怕只是一個會意的微笑.

　　可在拿鐵苦澀的滋味里，依然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靜謐的天空，情不自禁的陷進對她憂傷的幻想里。

　　昏黃色燈光映射的客廳的電視里，隱約穿來《水調歌頭》的古琴聲，婉轉悠揚，含情脈脈。我咽下咖啡，跟著電視里的旋律低聲哼唱著“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可說到底，月色照無眠的大概也不過是像我這樣為了等一個根本不可能打來的電話，從日落時分等到凌晨兩點的百無聊賴的人吧。

　　傍晚回家的時候，被經常在公寓樓下賣桂花糕的陳阿婆叫住，她硬把一小盒精致的桂花糕塞到我手里，說是平素多虧了我的照顧，這盒桂花糕就當是謝禮。

　　“雖然是輕了點”，陳阿婆枯木般的手捧著裝著桂花糕的半透明的盒子，樂呵呵地說，“對我這么一個膝下無子枕邊無伴的糟老婆子來說，這盒桂花糕呀也算是相當拿得出手的東西咧”。

　　我當然明白陳阿婆的意思，孤獨就像傍晚天空中盤旋的蝙蝠，讓每一雙仰望天空的眼睛，都看見它的黑色幽默。

　　生活本就如此的不容易了啊，陳阿婆自打五年前死了老伴，就獨自一人，靠著賣些自制的香軟甜糯的桂花糕，賺了點錢，加上政府每個月幾百塊錢的補貼，倒也過得堅強爽朗。

　　沐浴在凌晨兩點輕薄的月光里，獨自聽著《水調歌頭》，就著一杯咖啡，吃著陳阿婆送的桂花糕，月亮安安靜靜地掛在天空，偶爾有一朵透明的云飄過，或者一絲帶著隔壁陽臺上的丹桂香氣的風拂過，明明感覺有些凄涼，嘴角卻偏執地上揚，露出不明所以的笑。

　　不止一次被雨村說我真是個奇怪的人，內心的感受每每表現在臉上的時候，總是相反的。我當然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似乎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了，雖然開心的時候不至于會掉眼淚，難過的時候卻抑制不住地偏要露出一個微笑，總覺得只要還能笑得出來，生活就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吧，所以她才會一聲不響地搬到溫辰良家去住，不許我去看她，也不接我打過去的電話，甚至連我發過去的短信，也都只是酌情回復。

　　吃掉最后一口桂花糕，我拿起放在窗臺上的手機，試著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我知道不會有人接的，所以只是試著打一打，沒想到手機里居然傳來了久違的聲音。

　　“叔，是你呀”，聽清楚電話里頭傳來的是溫辰良的聲音后，我咽了咽口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失望，“都兩點多了，你怎么還沒睡覺，而且還接了梅姨的電話……”

　　“她跟社長去哥布林喝酒了”，電話里頭傳來開門的聲音，“這不是喝多了點嘛，好在社長人品好，酒品也好，沒動歪腦筋，還特意打電話來讓我去接。我這兒剛從酒吧把她扛回來，真是……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你最近還好吧？”

　　“我很好，梅姨呢？”我放下手中的杯子，想著自從認識她的那天開始，就只見她喝過一次酒，然后酒精過敏，全身長滿了紅斑，體溫高到她有些迷糊，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那時候，她明明跟我說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明明是說了，卻只有我記得吧。

　　“誰知道呢，應該還好吧，反正最近她沒少喝酒”，溫辰良似乎松了口氣，“終于把她放在床上了，不過慶幸的是，似乎酒精過敏的癥狀一直都沒有出現。對了海頌，我問了她好幾次為什么搬到我家來住，而且一住就是半個多月，可她都沒說。雖然我家房子大，也不介意多她一個人，不過……”溫辰良頓了頓，接著說，“總覺得她似乎不太開心，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知道”，我拿著電話的手抖了抖，耳畔響起轟隆隆的雷聲，眼淚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叔，我惹她生氣了，本來想跟她說對不起的，可她從來都不接我的電話，也不許我去看她。”

　　“可你沒聽她的話吧，昨天她回家的時候，我剛好在陽臺澆花，看見你遠遠地跟在她后面了”，溫辰良依舊不動聲色地表現著他睿智的敏感，“要不你明天過來吧，好好道個歉，從小到大，你也沒少惹她生氣，不都是道個歉就好了嘛。”

　　“不行，這次不一樣”，我想起她離開的時候說過，如果我在她原諒我之前去找她，以后就都別想再見到她了，語氣決絕，毫不留情地拉開了和我之間的距離。我知道那時她在拒絕我，如果我沒有聽她的話，這輩子，甚至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像我這樣的人也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的話。

　　“你到底怎么惹她生氣了？”溫辰良的語氣里有些驚訝的味道也在所難免，畢竟就像他說的，要是以前的話，只要我厚著臉皮道歉，她一定會原諒我的。

　　現在卻不一樣了，我嘆了口氣，看著躲到水墨畫般的青云背后的月亮，“我只是不小心在他面前表現出了真實的自己”。

　　“那隨便你吧，反正估計過不了多久，她自己就原諒你了。也不早了，就不跟你聊了，有什么事情就給我打電話吧，先就這樣，你早點休息，晚安。”

　　待我也說了聲晚安后，溫辰良掛斷了電話。電話里頭突然安靜了，和月光下的世界一樣，我卻不知為何依然把電話放在耳邊，看著中天那輪鵝黃色的圓月，輕輕地說了一聲，“行之，晚安。”

　　是的，我喜歡她，喜歡我的梅姨。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雨村。

　　可是，每當思念如雨后春筍瘋長的時候，每當難以遏制心中如輪臺九月亂走的沙石的情感時，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對著天空中的溫柔的靜默的月亮，報之以同樣溫柔的靜默的呼喚，呼喚著她的名字，說一句“我喜歡你”。

　　我相信她也是喜歡我的，只是她不能喜歡我，生活在大千世界，難免人言可畏。這么認為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她真正喜歡的人是她還在上大學的時候，逛美院畫展認識的一個叫夏云深的男人，也不知道在這個男人背后，還有許多我現在不知道將來也不可能知道的故事。

　　我不認識夏云深，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在她心里還有多重的分量，也沒有期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排斥生命中將會出現這樣一個人，一個橫亙在我對她卑微而肅穆的暗戀中間的人。

　　因為天空中漂浮著有些透明的云朵，加之窗前又有一株高達十幾米的白蘭，我似乎能明顯地感覺到月亮在慢慢朝西方移動，它離我越來越遠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我發自心底的聲音，應該能聽見吧，小時候就經常聽她說，如果有什么秘密想要說出來卻又不愿意被人聽見的時候，就對月亮說吧，月亮會一直聽著。

　　她說月亮長了一雙明凈聰慧的耳朵，能毫無差別的對待每一個需要關愛的人，傾聽他們深夜里發出來的細微的聲音。可她沒告訴我月亮并不會回應任何人的訴說，它安靜又美好，卻也寂寞又冷情。

　　正想著，手機突然響了，是雨村打來的，沒想到總是按時睡覺的他現在居然也沒有休息。

　　“竟然秒接，你果然還沒有睡啊……”聽雨村略微驚訝的聲音，似乎我還沒有睡覺的事情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你一個人嗎？梅姨睡了嗎？”

　　“她不在家”，我沒有告訴雨村半個月前她搬到溫辰良家去住了，并沒有刻意隱瞞，只是覺得沒有說的必要，或者只是沒有說的契機，我總不能冷不丁地跟雨村說梅姨搬到溫辰良家去住了，果真那樣的話，他一定會糾纏著我問許多為什么，然后從中推斷出我對梅姨的不倫之戀。所以，不說或許才是明智的選擇，“倒是你，平時不都是十一點準時睡覺嘛，今兒倒是奇了怪了，難不成你竟然有閑情雅致賞月？”

　　“瞧你這說的……就跟我是個老大粗一樣”，電話那頭的雨村笑聲爽朗，“就算哥們兒運動細胞比較發達，但至少還是個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候選人吧。不是跟你說最近哥們兒在追一個化院的姑娘嘛，今兒那姑娘答應和我先試著交往一個月，剛剛送她回家，現在在回學校的路上，對了，她還說認識你……”

　　“順路嗎？要不來我家吧，買點酒過來，反正明天放假，不用早起”，腦子里一直回想著溫辰良說她最近沒少喝酒，突然就覺得應該喝酒的那個人是我才對，“突然很想喝幾口，怎么樣，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