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門深鎖出,月白色的海棠花開得正好,微風輕起,席卷著淡淡的花香飄滿了整座人跡罕至的庭院。青石板路直鋪到一座老舊卻精雕細刻的木質小樓前,此樓是清初成都名商魏光所建的避暑別院,每逢夏天的七八月份,魏光便帶著一家老小到這川東的小鎮(zhèn)子里,小住上幾個月,待秋老虎過后,才回到成都的公館里,繼續(xù)管理他的生意。
現(xiàn)值民國十六年,三百多年過去了,魏光早已白骨枯萎,此樓也經(jīng)過多次翻修,勉強保留著當初的模樣,如今住在這樓里的是魏光的十世孫魏鶴吟。
兩扇黑色的雕花窗內,鶴吟筆直地站在紫檀木桌旁,輕輕提著白色的兔毛筆,行云流水般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但愿用我一世錦衣玉食,換你一時喜上眉梢。
字跡如鐵畫銀鉤,將心中的相思展露無遺。
將筆放回硯臺后,鶴吟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輕顫顫地撫過墨跡未干的宣紙,蹙眉凝眸,略顯蒼白的薄唇微微張開,小心翼翼地念出一個名字。似乎生怕聲音大了,那個名字會被他嘴里呼出的帶著悲傷的氣息吹走一般。
此時,一個身著領鑲白色珠玉的綠色旗袍的女子立在門口,輕輕叩響門扉,等待屋內的回應,眼眸低垂,身姿亭亭玉立,如夏池之荷,別有風韻。
聞聲,鶴吟緩緩縮回手,藏到玄色的衣袖里,語氣生冷地應了一聲。女子得到許可,這才推開門扉,輕移蓮步,儀態(tài)生資地走到檀木桌前,將手中的香爐放下,問是否需要點燃里面的香。
鶴吟薄唇輕啟,未吐出一字便咳嗽了起來,女子呀地驚叫了一聲,趕緊繞過木桌,小步跑到鶴吟面前,關切地拍著鶴吟的背。片刻之后,鶴吟止住了咳嗽,抬起頭時,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微紅,似乎有了一點血色。
女子見狀,吐了口氣,替鶴吟理了理稍顯褶皺的衣衫。嗅著女子身上傳來的香味,鶴吟蹙了蹙秀眉,不悅地推開女子的手,自己站起身,整理好衣服,斜眼看香爐的時候,宣紙上的字跡自然而然地映入眼簾。
女子循著鶴吟的視線,看著宣紙上的字跡,當然,放在宣紙旁邊的照片也一覽無余。女子嘴角動了動,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她自是知道照片里那個留著齊肩短發(fā),穿著學堂校服的女子叫郁芳。
鶴吟瞟了一眼女子握緊的拳頭,嘴角浮起一絲淺淡的微笑,“德貞,今天這爐子里裝的是什么?”
聽見鶴吟的聲音,叫德貞的女子松開握緊的拳頭,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將香爐捧在手里,“龍涎香,據(jù)《本草綱目》記載,這龍涎香有活血,益精髓,助陽道,通利血脈的作用,所以中醫(yī)常用龍涎香作為化痰,散結,活血,利氣的藥來使用。并且它可是香料中的極品,不可以人工合成,所以非常名貴”,德貞越說越得意,卻不知鶴吟對著爐子里的東西本是沒有興趣。
鶴吟將視線從宣紙上轉移到德貞身上,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應聲道,“這么名貴的香料,你怎么舍得用在我身上?”
德貞自是知道鶴吟說這句話的意思,雖然婚期在即,但是鶴吟早就說好了他此生為了郁芳不惜負卿負如來,舍家舍天下,誰都不能取代郁芳在他心中的位置。德貞何嘗不知道她的這場婚約是奪人所愛,可是郁芳不是已經(jīng)不存在了嗎?就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不顧不管,但是青梅竹馬的諾言卻是德貞心中真正放不下的,看著眼前的鶴吟,心想或許他早就忘記了那時說過的話,就算沒忘記,也不過兒戲,不過是童言無忌。
見德貞不說話,鶴吟索性拿起郁芳的照片,冰冷卻又微露一絲挑逗地笑著,“你是看不慣這張照片嗎?德貞,你告訴我,要是你看不慣,我馬上就燒了它。”
德貞微微揚起了嘴角,看不出是喜是悲,她只是搖了搖頭,道,“鶴吟,天色晚了,我要回家?guī)偷硐懔稀N規(guī)湍泓c燃這龍涎香吧,待會兒心雲(yún)會給你送七錦糯米粥過來,喝了以后早點休息。”
說話間,德貞已經(jīng)點燃了爐子里的龍涎香,鶴吟看著靜靜地躺在爐子里的一小塊白色龍涎香,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的香氣自鼻尖流進心里,方才的煩躁感似乎有所減緩,心想不禁感嘆到難道這龍涎香對安神止咳竟有如此奇效?
德貞蓋好香爐蓋子,拍了拍不小心留在手上的香沫,道,“我先走了。”
鶴吟放下手中的照片,尾隨德貞后面出了門,“我送你出去吧,正好我也有點事情。”德貞雖然又驚又喜,卻依舊只是淡淡地微笑著,保持著大家閨秀應有的矜持,輕輕點了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子。龍涎香青煙縷縷,猶如被風吹散的孤魂,寂寞地飄散在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鶴吟以魏家少爺?shù)纳矸葑≡趦忍玫臇|側,待來年深秋來臨之時,與香料商戶陳家大小姐德貞完婚之后,她也會以魏家大少奶奶的身份住進這個房間。但是沒人知道,這間屋子早就被另外一個女人預定了。
兩人經(jīng)過外堂時,伯玉正在呵斥一個從未見過的丫鬟,他慣看商場風云的雙眼正不動聲色的透露著威嚴,讓人不寒而栗。那個丫鬟低著頭,兩手握拳,薄肩微微聳起,一副受驚的樣子。未等德貞開口,鶴吟故意咳嗽了一聲,等伯玉謹慎地回過頭來時,才開口說話,“舅父,這丫頭是新來的吧?”
伯玉稍稍收斂了眼神里的冰冷與威嚴,看著鶴吟露出一點笑色,“回少爺,是新近招進府里來的。”
“她可是犯了什么的錯?”鶴吟過分修長蒼白的雙手背在身后,瞄了一眼那個依舊低著頭的丫鬟,一副居高臨下的氣質。伯玉只覺得從姐姐、姐夫過世到現(xiàn)在不過個把月的時間,本以為鶴吟將自己悶在屋子里已經(jīng)到了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沒想到雖然氣色不佳卻練就了作為少主應有的氣質,言談舉止和以前那個不經(jīng)世事的富家浪蕩子少爺比起來,已是有重大變化。
伯玉又哪里知道,鶴吟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僅僅是因為痛失雙親,更是因為郁芳的死,那個他決定要誓死追隨的女人,即便現(xiàn)在他依然像個笑話般孤獨的茍且地活著。雖然鶴吟和德貞可以算得上青梅竹馬,他也曾一度認為這輩子他的妻子就是德貞了。可是在官立川東師范學堂遇見郁芳的時候,鶴吟知道,他是為了這個女子才向佛主求來了這一世的宿命,可是卻沒想到姻緣奢求不來,這一世他依舊要孤獨終老。
伯玉看著腳邊破碎的青瓷碎片,又瞄了那個丫鬟一眼,“這丫頭不知天高地厚,膽敢私自拿起我放在這桌上的‘林間月’,這可是……”伯玉說到這里,方才注意到站在鶴吟右側的德貞,頓了頓,語氣里不經(jīng)意間又多了幾絲恭敬,“少爺,這‘林間月’是我花了高價淘到的宋朝古董,這不知尊卑的丫鬟居然擅自做主,喝我沏在杯中上好的龍井,我看見了后明明好聲好氣地叫她放下,她卻把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您說她這不是找死嗎?”
鶴吟自是知道舅父這話里有幾句是真的幾句是假的,恐怕這林間月是明天要送到陳府上的禮品。自懂事起便知舅父雖然貪圖虛榮,可是辦事自是有一定的手腕,即便父親在世,實際上操持魏家家業(yè)的也是伯玉,可以說魏家能有今天,多半都是伯玉的功勞,不然父親也不會在去世的時候握著他的手囑托他:伯玉只可防,不可驅。況且他還是現(xiàn)在幾個鎮(zhèn)子聯(lián)合商會的會長之一,另外一個會長是鎮(zhèn)長,副會長是鎮(zhèn)長還沒成年的兒子周年。
只是如今魏家老爺已經(jīng)去世,許多原本就覬覦魏家藥房的人在葬禮之后就開始蠢蠢欲動,一致認為在官立川東師范學堂念書的鶴吟根本不足畏懼,魏家的明天,可謂危在旦夕,這也是魏家老爺和伯玉一定要和做香料生意的陳家結為秦晉之好的主要原因。
“舅父您自可那家里的錢去重新淘您看得上眼的古董,這丫頭就隨你處置,要是您還不解氣,干脆連招她進府的人一起處置了吧。”鶴吟知道府中下人全是他招進來的,所以故意這樣說,猜想伯玉定能理會他的意思,說罷,徑直地穿過堂屋,踏在院子里的青石板鋪成的小徑上。小徑兩旁,一小叢山茶花開得荼蘼。
月余以來,夕陽的輝光第一次真實的充滿了冰冷的人間,縱然只是即將被黑暗覆蓋的暈暉,依舊讓鶴吟覺得心里暖暖的,或許和他第一次以少爺?shù)纳矸莺筒裾f話并且占了上方有關系吧。
德貞沉默地走在鶴吟的身后,看著他單薄中透露著憂郁的背影,心想就算是鶴吟對她沒有愛,只要能完成父親的心愿,她也定是要嫁到魏府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