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天下著大雪。在湖北孝感的一條驛道上，三百名官兵手執(zhí)紅纓槍押著十幾輛籠車，匆忙趕路。

　　十幾輛籠車中監(jiān)禁的十幾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最前面的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長者，后面都是行過冠禮的青年人。最后一輛籠車的青年，臉色慘白，雙目紅腫，嚎啕大哭。籠車一旁的官兵火冒三丈，拿著紅纓槍對著那青年的臉吼道："你再哭一聲，老子一槍刺死你！”那青年心頭一顫，立即不哭了。

　　在道路數(shù)丈處有座小酒肆，屋檐下站著一個黑衣文士，一個八，九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慘狀，仰天長嘆，說道：“冤孽，冤孽！”

　　那小孩問道：“先生，他們犯了什么罪？為什么會被抓起來啊？”那文士道：“什么罪？前日和今朝已逮去了兩百余人，都是我們大明有氣節(jié)有風(fēng)骨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彼f到“無辜株連”時，聲音壓得非常低，生怕給押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你看那個哭得很兇的人，好可憐啊，難道他也犯了罪么？我真不敢相信?！蹦俏氖康溃骸澳愣眠@是一場冤案，真是明事理的好孩子。哎，”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同矣！”

　　那小孩道：“先生，你前些日子要我背過這句話。飛龍乘云，騰蛇游霧，就是飛龍乘云飛行，騰蛇乘霧游動，后面兩句話我就不知道意思了，你那天突然不說了，你現(xiàn)在給我說說吧！那文士道：“好！”眼見官兵和籠車早已在一里開外，拉著小孩的手道：“天氣凍寒，我們回書房去?！碑?dāng)下師徒二人走進(jìn)書房。

　　那文士提起狼毫醮了濃墨，在宣紙上寫了個“龍”字，說道：“龍這種動物是上古神物，其仁如天，其知如神。性子幽深莫測，福澤天下。兇猛的野獸若想和他搏斗，最終只有被它用鱗爪撕裂的份?！倍竺鎯删洹霸屏T霧霽，而龍蛇與同矣”就是說如果龍蛇失去云霧的承托，它們就落得蚯蚓、螞蟻—樣的下場，因又寫了“屠龍”兩字，說道：“因此古代先哲常拿鹿龍來比喻皇帝?；实勰松咸焐袷?，乾綱獨斷，要殺人那是再容易不過?！度龂尽飞险f：“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蟠居于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蹦蔷褪钦f，三國少帝曹髦失掉權(quán)勢，司馬昭奪權(quán)，最后司馬昭殺掉了曹髦，這就是屠龍！”

　　那小孩眨眨眼睛道：“我懂了?！肚f子》上說‘屠龍之伎’，就是有人要殺皇帝的意思?！蹦俏氖克葡菜票?，微一點頭，在紙上畫了一把劍的圖形，道：“古人打仗，就用這樣的劍，磨光了，見到敵人就砍，倘若有人以下犯上捉到了皇帝，就用劍把他斬首。那些以下犯上的奸逆心里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用亂劍把他活活砍死?！杜f唐書·李義府傳》中記載了“義府貌狀溫恭，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既處要權(quán)，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輒加傾陷。故時人言義府笑中有刀?！本褪钦f那些奸邪之輩不但手上有劍，內(nèi)心之殘忍更深過刀劍！”

　　那小孩道：“先生之意是說那些權(quán)臣權(quán)勢滔天，狼子野心，手下將士固然是堅甲利兵，然其為人險惡遠(yuǎn)勝刀劍，《三國志孫破虜討逆?zhèn)鳌氛f孫堅得到了傳國玉璽，他自以為可以從此稱帝，是以早早把自己看作了龍，看作了皇帝?！?/p>

　　那文士道：“不錯。孫堅那塊傳國玉璽，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和氏璧雕成，秦始皇以后，每個皇帝都把這塊玉璽看作皇帝的象征。后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和氏璧?！俄n非子和氏》上說：“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xiàn)之厲王。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那小孩道：“所以‘和氏璧’是皇帝身份的象征，‘屠龍’便是想殺掉皇帝，自己做皇帝。但是想當(dāng)皇帝的人太多，爾虞我詐，不擇手段，殘殺無辜，株連百姓，最后雖然只有一個皇帝，卻害死了無數(shù)的百姓！"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來，屠龍這兩個字，便專指“殺皇帝”，說道這里，嘆了口氣，道：“咱們做百姓的，總是被殺皇帝的人無辜牽連，‘屠龍之技’從古到今所學(xué)者無數(shù)，究竟誰更技高一籌，誰人可知呢？只是，那些殺皇帝的人可害苦了我們這些百姓！”

　　他說著徐徐走向窗邊，打開窗戶，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昏暗。雪下得更大了，嘆道：“天地何其不仁，有著赤子之心的書生乃無辜之人。在這冷如霜，利如刀的驛道上行走是何等地受苦??！”

　　忽見驛道南邊兩個人披著長袍，并肩而來，走近一看，認(rèn)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焦叔叔，劉叔叔來了！”

　　快步迎將出去，說道：“弱侯，子明，好久不見啊，怎么有空到我這來了，學(xué)問長進(jìn)得怎么樣啊？”

　　右首一人身材頎長，一臉美須，姓焦名竑，字弱侯，江寧人士。左首一人略顯瘦矮，表情剛毅，雙目炯炯有神，姓劉名東星，字子明，山西沁水人。焦劉兩人都是當(dāng)世名儒，張居正獨攬大權(quán)后，內(nèi)心厭惡，不與其親近，這日連袂來到黃安。劉東星走上前，說道：“載贄兄，有一件要緊的事，特來找你商議，請教你意見。”

　　這文士李名載贄，號卓吾，寄寓黃安，堪稱大明朝第一思想家。他眼見焦劉二人臉色沉重，又知劉東星向來能謀善斷，臨事鎮(zhèn)定，他說是要緊事，自然不可輕視，拱手道：“兩位請進(jìn)去先喝幾杯熱酒，解解寒氣?！碑?dāng)下請二人進(jìn)屋，吩咐那小孩道：“去跟娘說，焦叔叔，劉叔叔到了，切兩盤牛肉下酒?！?/p>

　　不多時，那小孩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待兩人退出，李贄關(guān)上了書房門，說道：“弱侯，子明，先喝三杯！”

　　焦竑面如死灰，搖了搖頭。劉冬星卻大飲大嚼，一口氣連干了六七杯，吃了幾塊牛肉。

　　李贄道：“兩位老弟此番前來，可是和張居正拆毀書院一事有關(guān)嗎？”焦竑道：“正是?！眲|星舉起酒杯，高聲呤道：“‘十八羅漢漂海，第一胖漢利害。失腳踏倒須彌，拋散酒肉布袋?！d贄兄，你這首詩，真是痛快！我每誦此詩，必定痛飲三杯。”

　　李贄素性剛烈，不肯屈身張居正。時年，皇帝朱翊鈞尚且年幼，內(nèi)閣輔臣張居正聯(lián)絡(luò)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誣陷另一輔臣高拱謀反篡位，終于大權(quán)獨攬，張居正久慕李贄學(xué)問人品氣節(jié)，意欲拉攏，表面愛其才，實愛其名。便三番五次派人進(jìn)京做官，李贄隨作詩：“十八羅漢漂海，第一胖漢利害。失腳踏倒須彌，拋散酒肉布袋?！币员砻髯约旱膱远觯瑥拇藦埦诱辉傧啾?。“失腳，拋撒”兩句，意在諷刺張居正外行改革，內(nèi)則中飽私囊，窮奢極欲，早已傳遍天下，此刻劉東星又讀了出來。焦竑道：“真是好詩！”提起酒杯，也喝了一杯。李贄道：“兩位謬贊了。”

　　劉東星抬頭一望，看見壁上掛著一幅高約十尺，寬約三尺的書法，寫的是“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州開萬戶，玉階千丈擁千官，花迎劍配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筆勢雄邁，氣象萬千，不禁喝采，焦竑說道：“看這筆鋒，當(dāng)是文長先生的即興之作了?！崩钯椀溃骸罢?。那‘文長’先生姓徐，名渭，是明朝的一位大才子，也和李焦劉諸人交好。焦竑道：“這幅好字，如何卻無題跋？”李贄嘆道：“文長先生此幅字，頗有深意。只是他為人向來風(fēng)流倜儻，是以絲毫不以為意。他上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寫送了我，兩位便口頭作詩幾句如何？”

　　焦劉二人站起身來，走到書法前細(xì)細(xì)觀看，只見筆勢如大江浩浩東流，筆骨如黃山高聳，字中如云氣彌漫，令人一望之下，胸臆間頓生豪邁之氣。焦劉二人站起身來，走到書法前細(xì)細(xì)觀看，只見筆勢如大江浩浩東流，筆骨如黃山高聳，字中如云氣彌漫，令人一望之下，胸臆間頓生豪邁之氣。這文士李名載贄，號卓吾，寄寓黃安，堪稱大明朝第一思想家。他眼見焦劉二人臉色沉重，又知劉東星向來能謀善斷，臨事鎮(zhèn)定，他說是要緊事，自然不可輕視，拱手道：“兩位請進(jìn)去先喝幾杯熱酒，解解寒氣?！碑?dāng)下請二人進(jìn)屋，吩咐那小孩道：“去跟娘說，焦叔叔，劉叔叔到了，切兩盤牛肉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