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自稱文學家的狗

　　張十一

　　【1】

　　我有一只狗，它自稱文學家狗。

　　我們是在水泥廠門口認識的。我每天都經過那家臭臭的水泥廠，每天它都趴在那，一動不動，舌頭也不吐地凝望著遠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傻乎乎的，像在思考，好像哲學家。可他其實一點也不傻。這是我幾次跟它交流后發現的。

　　沒錯，交流，他會說人話。很奇怪是不是？其實很正常。人都有狗樣，狗難道就不能說人話？

　　他會說人話是我偶然發現的。每天放學，我都會看見它。這是一只很丑很丑的狗，那樣子簡直就像從《山海經》里跑出來的精怪。可是他的身上卻有一種強大的磁力。是的，就是那種很質樸很平實的親和力。這是優秀的狗所不具有的。漂亮的狗頂多具有奴性，而不是一種與人平等的親和力。正是這種親和力，讓我一步步接近它，從而忽略了它那丑陋不堪的外表。一回生，二回熟，我每次都會帶一根火腿腸給他吃。直到有一天——

　　“喂，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都帶這種讓人吃了長很多瘦肉的劣質食物啊？”

　　記得那天我足足長大了嘴巴愣了將近十分鐘。

　　“噢……一不小心說漏嘴了……算了吧，既然你聽到了，就應該把自己當做一個萬里挑一的幸運兒，碰到了一只千年一遇的文學家狗狗。”他搖了搖他那快禿了的尾巴。

　　于是這只狗會說人話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很快我就發現，這只狗并不是一般的狗——當然啦，會說人話——除此之外，他不像其他的狗那么貪吃。我們養的哈巴狗，簡直就是大胃王，一頓吃掉好幾斤狗糧。而這只狗，竟然不喜歡肉食！這是他親口跟我說的。當然前提是我用一篇作文跟它交換。沒錯，是作文，典型的考場作文。于是我目瞪口呆地把作文交到他的爪子里，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口一口嚼爛咽下我的作文。于是這只文學家狗的第二個秘密也被我知道了——它不吃肉只吃有文字的紙。

　　“既然你又這么幸運知道了我的第二個秘密……不如你來當我的主人吧！”天啊它竟然認我為主人！我這輩子連烏龜都沒養過，更別說狗了，何況還是一只號稱文學家的千年一遇的狗……不過，我突然想起了《格列佛游記》里的主角在大人國被展覽的場景——這只狗，差不多就相當于主人公，不是嗎？雖說有些利己，但是在這種社會，不謀私利的人有幾個？于是我也心安理得了。哈哈，就這樣，我有了一只文學家狗。

　　【2】

　　于是在我的每天生活中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幫他找一些廢文，作為他的食物。我只是一個靠寫作來維持生計的小寫手，有時當當槍手幫別人寫寫作文，有時寫一點所謂的感想在某日報上占一塊豆腐干大小的地方。對于寫作這種事情，我早就麻木了，沒有年輕時候的激情，思維經常是局限在套板文路上。每天我都很無聊地坐在桌前，寫著自以為是一種愛好實際上卻是自欺欺人的文章。但是單純滿足這只狗的需要，憑我的工作還是綽綽有余的。因為我經常會寫出一些不滿足客戶需求的文字，或者是被退回來的文章。這些東西，就可以作為狗糧。

　　有一天我問他，為什么想要跟著我，水泥廠不是挺好的嗎。他說：“水泥廠沒有東西吃。至少你寫的東西還能吃！”聽了這話，我真想一腳把他踢飛！真的有那么差嗎……不至于吧，找我當“槍手”的人還真不少呢。后來我才慢慢發現，收留他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原來他是被狗家族驅逐出來的。于是這就成了我嘲笑他的把柄。他哼了一聲，把尾巴擺兩下，說，你們人不也是一樣，如果一個人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那么他必定會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群起而攻之，看來人和狗的確是很相似啊。說完又反過來嘲笑我說我和狗都差不多。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卻接著嘲諷：“這也是跟你們人學的，要想不被人嘲笑，就和別人一起嘲笑另一個人。不是么？不是嗎？”我一時語塞。想來的確是如此。

　　“看，我還會寫字呢。”

　　我一看，在我潔白的瓷磚地板上赫然用爪子印著“錢”這個字。

　　“難道你不會寫別的字嗎？”

　　“別的字有用嗎？”他反過來問我。

　　【3】

　　漸漸地我發現這只狗得上了厭食癥。那天我的同行小B拿了一篇文章過來，讓我幫忙修改修改。我快速掃過去，就二話不說把稿子扔到狗的面前。沒有議論的邏輯，還偏了主題，而且全部都是固定的套路，很死板，這樣的作文就不要了吧。誰知那只狗瞇了一下眼睛，用鼻子嗅了嗅，把前爪撥了撥那份文稿，沒趣地走開了。“這種空殼子的文字，沒有實際的意義，你們人類難道就沒有真善美的真情流露么？這種劣質的食物，吃了我會消化不良。”唉，在這個道德逐漸缺失的時代，想要真情流露，談何容易！恐怕只有回到學生時代了。我對小B笑著說，對不起啊，你的文章連狗都喂不了。

　　此后小B就改行做了畫家。專門畫寵物肖像。

　　【4】

　　文學家狗的健康每況愈下。我不止一次地問他想吃什么。我買來郭作家的書，他嫌吃不飽，只是看著漂亮；買來玄幻小說，他覺得味如嚼蠟，沒深度；作文選，更別說了，他看了就反胃。我說，那你到底想吃什么？

　　他不說。

　　其實他想要的只是實實在在的食物，而不是中看不中用無病呻吟的東西。相處這么久了，我能理解。就像我們吃的大米飯一樣，能喂飽人的主食。

　　【5】

　　就這么過了兩三個月，文學家狗已經是瘦骨嶙峋，氣息奄奄，雙眼暴突，嘴巴微張，舌頭不住地往外吐。我覺得他好像快不行了。可是我還沒拿他展覽發財呢！這個念頭一過，我立刻有種羞愧的感覺。和文學家狗相處的這幾個月，他好像真的改變了些什么。

　　狗快死了，人還活著。

　　我竟然有種錯覺，好像是我死了，而狗活著。

　　那么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活”人呢？

　　不管了。先把他埋了。

　　至于明天，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