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回憶整個故事的開端,我想無非是這樣的:白馬鎮秋天的午后,沒有太陽,天空瓦藍瓦藍,悠悠的幾朵白云浮在上面,像極了一塊沒有顏色的浮雕;白云下面就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這個時候看不到人影,卻能聽到噼噼啪啪搓麻將的翻滾聲,這樣的季節確實適合打麻將;白馬河水永恒流淌,闡釋著從何而來往何而去的不變哲理,聽到了微弱的流水聲,沒有風,卻到處洋溢著九月葵花的香味,這香味大概也飄到了各家的屋頂上,飯桌上當然還有麻將牌上。但如果你到過白馬鎮亦或是在白馬鎮生活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那一天的天空并不比以往更藍,河水也并不比以往清澈,葵花當然也并不比以往更香,因此那一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像那樣的天氣,在白馬鎮,只要天不下雨,也不刮大風,就可以看見那樣瓦藍的天,悠悠的白云和清澈見底的河水。
遠遠的看見兩個黑點從葵花蕩一路走來,兩個少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穿著同樣洗得發白的青褲子,兩條長袖子挽在胳膊上,頭皮也是一樣的滾圓,泛著輕微的藍光。那是趙家兩兄弟,大一點的是光,小的是明。明此時正埋著頭,滿懷懊惱地踢著腳下一塊灰色的小土塊,踢一腳,小土塊朝前滾去,隨之也就揚起了陣陣細細的塵土;哥哥光走在后面,滿臉的不開心,眼睛盯著弟弟的兩只腳,沒有好氣地說,你就不能安分一點,踢踢踢,踢壞了鞋又要錢來買。弟弟不理哥哥,依然踢著小土塊,腳上依然滾滾地冒著粉塵,我不踢土塊,那我干什么?再說我穿的鞋也是你穿剩下的,我才不稀罕踢壞呢!哥哥便不再講話了,眼睛依然盯著弟弟腳上的鞋。弟弟說的沒錯,那雙鞋確實是自己穿過剩下的。只好無奈的說了一句,我有什么辦法,媽媽不給錢買電影票,我有什么辦法?
他們本應該去看電影的,卻沒有去。
中午的時候,同村的胖子楊婷還有她的弟弟楊兵都來過三回了,他們朝著屋里喊,你們還去不去看電影了,再不去就遲到了。今天學校沒有課,況且他們的作業早就寫完了,他們約好了今天去看電影的,盡管電影院在十里之外的鎮上。然而光和明喜歡看電影,尤其是武打片。拖著鼻涕的楊兵顯然已經不耐煩了,他努力搖著姐姐的手,身體跟著不由自主地扭捏著,楊婷就開始喊了,你們到底去不去了,不去我們可就走了。光和明的媽媽桂花此時正伙著同村的幾個婦女,擺開了方桌,圍成一圈搓著麻將。楊婷在外面喊的時候,她就已經聽到了,她本來是不在乎電影票的幾毛錢的,要是在平時,不等兒子上來喊,她早就掏出幾毛錢給光和明了,還會額外地加幾毛錢讓他們買豆漿喝,買瓜子磕。然而今天不一樣,光和明的爸爸一早就出去了,他在毛巾廠上班,要到了下午才回來,況且這樣的季節,莊上的事情也就基本閑下來了,打打麻將很正常。然而打麻將最忌諱的事情就是碰到有人借錢或者小孩子在一旁吵著要錢的。因此當哥哥光走上去準備要錢的時候,他們的媽媽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慷慨大方,而是狠狠地撇了一眼光,說:
小孩子,看得了什么電影?
后來胖子楊婷就扯著楊兵的手一路朝著十里外的電影院走去了,四只小腳踩得塵土飛揚,弟弟明眼愣愣地看著他們走過了葵花蕩,又拐過了白馬橋,最后慢慢消失在漸漸升騰起來的塵土中。光無奈地看了一眼媽媽手上的牌,大概要胡了吧,然而這方塊的東西搓起來有什么意思呢?最后也只好偃旗息鼓下來,走出屋外,看著弟弟明正在看著的地方,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只看到空空蕩蕩的葵花蕩,和一條松松垮垮的白馬橋,聽到了弟弟口中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楊婷他們踩出的塵土都是歡樂的。
因此大概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這對失意的兄弟便走出了家門,穿過了葵花蕩,一步步走在白馬河的河岸上。弟弟明走在前面,哥哥光跟在后面。經久不息的白馬河顯得有些落落寡歡,沒有船只,也沒有看到定居于此的野鴨群,天空已久瓦藍,白云凝在上面一動不動。平時熱鬧的葵花蕩也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這是多么無聊的一天!
明先停下了自己的腳步,蹲下來躺在了河岸上的一大片青草上,時間是九月了,逐漸衰老的草已經有些枯黃的痕跡,仍然能夠聞到青草香,但更大一部分還是泥土的味道。明躺下去的時候,驚起了幾只隱藏在草叢里的螞蚱,明一伸手就抓在了手里,聚在眼前,用手捏一捏它褐色的肚子,嘴里說,你就蹦跶吧—你就蹦跶吧,秋后的螞蚱活不了幾天了。那只螞蚱死命掙扎了幾下,屁股上便涌出一灘濃濃的綠水。明連忙將它扔出去,一面擺著手一面罵,這個惡心的螞蚱,在我手上拉了一泡屎,又連忙將沾了螞蚱屎的手在生旁的草地上擦了又擦。哥哥光坐在一旁干干地發了幾聲笑,那只螞蚱早跑得沒了蹤影。
你說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光問坐在一旁的哥哥。
我怎么知道!他們看完電影也許就回來了。
那他們什么時候看完電影呢?
看完電影—電影放完的時候唄!你煩不煩?
那現在電影放完了嗎?
……
傻子的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踩著筏子從白馬橋洞子里突然鉆了出來,筏子上依舊停著兩只黑色的魚鷹,現在都用網捕魚了,光不知道他為什么還留著兩只魚鷹。光對著橋洞子喊,今天打的魚怎么樣?傻子的爺爺沒有聽到,倒是筏子上的兩只魚鷹敏銳地閃動著脖子,扭頭看著岸上的光和明兩兄弟。光又喊了一句,還是沒有動靜,便倒下去,罵了一句,這個沒心肝的死聾子。現在換成明在一旁呵呵地笑了。
傻子的爺爺走遠了之后,明便提議說,我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吧!哥哥光對于這個提議不起半點興趣,只是冷冷地說,兩個人怎么玩?要在平時,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游戲,他們在葵花蕩子里,常常由年紀稍大一些的大頭當司令,彩毛長著兩條細長的腿,天生是扮警察的命,光常常則扮演狗腿子,也就是警察的通訊兵。明和楊兵最小,則只能當小偷了。楊婷是女的,他們不讓她玩,因為她玩的時候老喜歡叫。有時候也破一會例子,讓她扮演司令的老婆,但大頭略有些不滿,他說,司令的老婆,哪有這樣胖的?那個時候,葵花蕩子里滿是快活的空氣,小偷被抓住了,彩毛得意地擎著小偷的兩只手,跑到司令面前去請功,后面就是審判,定罪,游街……
整個白馬鎮突然變得金黃起來,太陽在下午四點鐘光景突然冒了出來,想要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然而這驚喜并沒有給此時躺在白馬河岸上的兩個少年帶去歡樂,他們只看到了原本空空蕩蕩的葵花蕩一下子明亮潔凈起來,而遠處家的地方,搓麻將的翻滾生愈加明顯。一直通到鎮上的白馬路也越加遙遠清晰,仍然看不到回來的人群,看電影的人大概還沒有散吧!
一只螃蟹此時正慢慢地爬過來。這些年以來,我一直沒有弄懂那只螃蟹爬過來的真真意義,我一直以為那僅僅只是上帝一次小小的玩笑。而這個小小的玩笑卻改變了光明兄弟一家人整個生命軌跡的方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白馬鎮人民不止一代人的生活態度。
光和明此時都注意到了那只愚蠢的螃蟹,它并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地朝著危險前進,而這危險正來自于光和明兩兄弟。明從草地上坐起來,光也坐了起來。明小聲喊了一句,看,有螃蟹。
當明快速俯沖下去的時候,那只螃蟹就已經警覺到了,這次俯沖的結果很有可能便要了自己的性命,早早地埋下了鉗子,快速地朝著河邊的洞穴逃過去,然而此時明已經剪斷了它逃跑的路線。明伸手去抓的時候,它將兩只大鉗子高高地舉過頭頂,劍拔弩張,做好了反抗的準備,然而它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面對明這個龐然大物時力量上的懸殊。只一個回合,明便將這只愚蠢的螃蟹按在地上,抓著它堅硬的脊背舉起來。此時光已經跟了過來,他看到了明手里的戰利品,那是一只肥大的小河蟹,渾身光溜溜,沒有毛。
這樣的小河蟹味道其實很好。明將它的兩只大鉗子掰斷了,那只沒了鉗子的螃蟹此時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囂張氣焰。明將兩只鉗子抓在手里,便將螃蟹往河里一扔,喊一句,逃命去吧!
明將鉗子放在河水里洗了洗,一根自己銜在嘴里,另一根遞給哥哥光。光也將螃蟹鉗子咬破了,鉗子里的肉水流出來,是一種帶著腥味的甜。弟弟明將蟹鉗子放在嘴里咬的砰砰直響,他也喜歡這種帶著腥味的甜。
吃完了螃蟹鉗子,他們發現了自己腳下隨處可見的螃蟹洞。黑黝黝的螃蟹洞散發著某種誘惑,挑逗著兩兄弟,勾引著他們不顧九月河水的寒冷,便迫不及待地脫了兩只鞋,踩入河水中,挽起袖子在螃蟹洞里掏起來。河水冰冷如鐵,白馬橋上漸漸有了人聲,那是上了整整一天班的男人陸陸續續往家里趕了,他們朝著白馬橋下正掏著螃蟹洞的趙家兩兄弟喊,你們在橋洞子里干什么呢?還不回家去。然而光明兩兄弟對此充耳不聞,他們已經忘記了上午的痛苦回憶,走出了沒有電影看的陰影,正各自沉浸在他們新游戲的喜悅中。
太陽已經沉下去,只露出半邊掛在天上,葵花蕩已經漸漸有了人聲,也有了牛的叫聲,晚霞的余暉將整個天邊染成血紅色,白馬河水燃燒著,血紅色讓葵花蕩的葵花更像葵花,也染紅了光明兩兄弟正高高崛起來的屁股。一群野鴨子在血紅的河水上游過來,白馬河水仿佛翻滾起來,像一鍋翻滾的血湯。
看完電影的孩子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傻子的爺爺又是什么時候將筏子系在岸上,肩上停著兩只魚鷹,手里擰著一網魚回到自己的家中,我也不知道;其他那些埋著頭往家里趕的男人又是怎么樣回到自己家中最后穩穩地坐在飯桌上,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光明兩兄弟的尸體是他們的爸爸趙在白馬橋上發現的,像往常一樣,趙騎著自己那輛高大的鳳凰牌自行車經過白馬橋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朝白馬河吐一口痰,他喜歡聽到痰飄搖而下時砸在河水上的聲音。那一天也一樣,他預備了朝橋下吐痰了,卻遠遠地看到光和明倆兄弟正懶懶地躺在河畔,兩只褲子挽在膝蓋處,兩只腳還泡在河水里。
看到自己孩子這樣,起初趙心中有些怒氣,便朝著橋下罵了一句,你們這兩個王八蛋,躺在水里干什么,還不快死起來。趙的罵聲像柳條抽在水面上,除了啪的一聲外,就沒有其他的回應了。趙下了白馬橋,騎著自行車拐到白馬河岸上,將自行車丟在一邊,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想,或許這兩個王八蛋已經睡著了。等他快步跑到光明兄弟掏螃蟹的地方,伸手預備將這兩個王八蛋揪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光和明已經硬邦邦直挺挺癱在河畔,像是遭了蛇咬,整個身體已經浮腫起來,拿手去臉上一抹,冰涼冰涼,哪里還有活的跡象,發白的青褲子已經沾滿泥土,身體的一邊橫橫豎豎地躺著許多沒有吃了的螃蟹鉗子。
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去揣測趙一下子失去兩個孩子的心情了,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樣回到自己的家中的。只知道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回到家的時候,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其他的三個同村的婦女雖然輸了錢,但仍然堅持說,今天就打到這里吧,也要回去燒火做飯去了。預備走的時候,卻被趙按到了麻將桌上,他臉上帶著笑說,急什么,你們繼續打,我做好了飯,你們吃了再回去。三個婦女皆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難為情,說,這怎么好意思呢?趙看著桂花,桂花也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你們不嫌棄我們家的飯菜寒磣。后來的結果便是,這三個婦女再次抓起了手中的麻將繼續搓起來。一直等到趙將廚房的灶火點燃,響起了炒菜的噼啪聲,聞到了飯菜香。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