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整理書架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本碑帖。《玄秘塔碑》。
結果手忍不住顫了一下。
他就勢依靠在書架上。午后的陽光透過打開的窗戶送進一陣明亮的風,鋪落在他的襯衫上,給白色鍍上了一層微黃。初夏尚不蒸人,北方的氣候在端午的下午顯出它最瑰麗而舒適的兆候。他把眼鏡向上推了推,翻開了手中的碑帖。
他太熟悉它了。熟悉它的風遒骨勁,熟悉它的鐵畫銀鉤,熟悉它的紙張印制,熟悉它不經意間掉落的紙條上的字。
“我練字用的,你會喜歡嗎?你的那個,我很喜歡。”
他突然有些恍惚。
上午跟初中時的幾個兄弟一起去公園,一邊吃粽子一邊閑逛。他們這座城市不大,但臨著江,每年端午節有賽龍舟的活動。艾蒿的濃烈的香氣在鼎沸的人聲和舟上的擂鼓聲中彌散得不再嗆人,但淡淡的白色的霧尚未消去。端午節扭曲成了熙熙攘攘的形形色色的人無聊的舞臺。他們幾個也是無聊的。
無聊的高中,讓曾經美好的東西全都剝離了色彩,變成了蒼白。
他們沿著江邊的壩岸走了一會兒,就跑到公園附近的網吧去玩游戲了。其實游戲更加無聊,但起碼是一種叛逆的慰藉。
玩《英雄聯盟》。他們很快組了一個隊,又加了一個不知道誰補齊了隊伍,然后就進入了游戲。他并不喜歡玩游戲,也不喜歡這個游戲。在初中有一段時間他曾經玩過《天龍八部》,有一個練到了五十七級的號,但早就已經不玩了。連帳號和密碼也記不得了。
他只是走累了,想在網吧的沙發椅上歇一會兒。
他們很快咬住了對手,推了兩個小塔。他懶懶地堆在沙發椅上,配合卡位和掩護,偶爾抓住機會搶一下輸出。他打游戲一般是不帶耳機的。他討厭游戲的嘈雜的音效。玩游戲看好屏幕就行了,兄弟幾個在一起坐著,也不需要開語音。戴耳機的都是沉心游戲的人,但他不是。他只是沒什么可做的而已。
很快,他抓住了一個機會,走位轉過去,一口氣把留著的大技能都打了出去。就在屏幕上的冰藍色的光降落下來的時候,旁邊的安突然開口說:她轉學了。
什么?他抓著鼠標的手一頓,看向安問道。
沒什么,推塔。安盯著屏幕,頭也不回地答道。
冰藍色的技能變成了銀白色的光,映著的臉龐看不出表情。
他把碑帖放在書桌上,紙條折起來放到白色襯衫的口袋里。然后他取出一小塊墨放在硯臺里。加水。研墨。
蘭花和其他幾個盆栽擺放在書桌上,綠色的葉掩著桌子上的書。他記得他曾經問過一個人,為什么要把蘭花放在書桌上。她回答,因為蘭花的葉片可以過濾陽光和書的味道。他還記得他是怎樣地為這個巧妙的答案拍手叫絕,又是怎樣把自己家里的大盆的蘭花搬到了書桌上(幸好書桌足夠大)。
他以為他忘記了,其實卻還記得。
他喜歡研墨的感覺。把硯臺擺正,輕研細磨,平心靜氣地把墨調勻,調稠。墨香可以從硯臺的凹處逸散出來,淡淡的松香的氣息,平靜心中的波瀾。
文房四寶,筆紙硯臺猶在其次,倒是這墨,才是靈魂。
他的書法其實很爛,無分硬筆軟筆。諸家名帖也臨過不少,但終于學了一個四不像。書法于他而言,也許只能領會其意,而不能駕馭其形。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他都駕馭不了。從過去到未來。他常感到自己只是一個看客,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陌生的自己,按照固定的劇本演著陌生的喜怒哀樂。
于是回憶就成了一折可笑的獨角戲。
他展開宣紙。
從網吧出來,他們一起去吃燒烤。濤哥一邊喝酒一邊吹噓自己烤燒烤的手藝如何如何。安說你那么厲害哪天去你家里吃燒烤,說著跟濤哥碰了一下啤酒瓶子,一口氣灌了半瓶。濤哥笑罵了一句,說那你們得自帶材料,老子可沒那么多東西讓你們禍害。說完大家都笑了。
高三馬上到了,其實他們都知道,以后很少有再聚的機會了。
青春就是這樣,你失去了,卻假裝仍然還擁有。
于是大家都笑了。
他們去燒烤店的時候不過十一點鐘,算是最早的一撥了。直到快要吃完,才陸陸續續有人進入店中。
濤哥喝了五瓶啤酒,臉熱得通紅,把短袖襯衫的紐扣全解開了。初中的他還是個胖乎乎的乖寶寶,但如今的臉上已經平添了一道傷疤,那是高一打仗時被刀劃的。歲月,真的會改變很多東西。
安掏出一盒煙,遞給兄弟幾個,最后問坐在旁邊的他,抽不抽?
他拿起一串肉串,說,你知道我的。
安點點頭,轉過頭拿出打火機,把煙點燃,吸了一口,沖著旁邊的人噴了一頭煙霧,半晌說,不抽好啊!好!說著又吸了一口煙。去他*的,安接著啐了一口,你們說初中的時候怎么沒這么累呢?
你?濤哥斜著醉眼鄙夷地看著安,你初中時懂個屁。
安笑著回罵道,你也有臉提初中?
哄堂大笑。笑聲之后,房間里逐漸沉寂下來。
初中,濤哥灌了口酒,初中好啊!哥在初中也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一個。想當初……
呵呵,想當初,想當初有誰料得到自己的未來?
有誰料得到自己的未來。他在宣紙上走筆寫下這幾個字。
他把碑帖翻來翻去,尋找自己中意的字。他記得她就喜歡這樣的臨帖,不是一字不差地照抄,而是尋找最會神的妙筆。那是怎樣一種可愛的姿態,又是怎樣一種可愛的態度啊。
《玄秘塔碑》的字遒勁而俊秀,瘦削而挺拔,雖然運筆如刻骨,但他始終認為,這字中有著王羲之一樣的飄逸的神韻。顏筋柳骨,顏體的端莊宏大、浩然正氣歷來為人稱道,但莊重有余而飄逸不足;他素來不欣賞這樣的一種生活姿態。他喜歡柳體,那里面有骨氣,有不向生活低頭的倔強,也有瀟灑、飄逸的名士風度。然而很可惜,他實在是寫不出那樣一種神韻。
她能。她的字很輕快,很飄灑,但又柔中有剛,獨立而孤傲。她大概就是這么一個人,文文靜靜的,像是生活在詩人的意境里,但那種獨立的思想就埋在這種意境里,與世界疏離。透過碑帖,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她的字,運筆的姿態,一顰一笑;她的語言,她的想法,安靜,眼中盈盈的光;最后又回到字貼上去。我練字用的,你會喜歡嗎?
會喜歡嗎?
他隨意選了一個字,落筆臨摹。陽光落在字跡上,混合著墨汁的味道。
他把肉串吃完,將竹簽扔到桌面上,問安,你現在還一個人住?
安把煙頭在桌子上摁滅,回答說,有時候回家取點東西。我現在自己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自由自在的,挺好。
那個水晶球還在嗎?
留在那個樓里了。我媽現在住著,自從我爸搬走以后就空出了不少地方,我的東西帶不走的就都堆在那里。我姨叫我搬過去,我嫌麻煩就沒答應。本來我也不想到他們那里去。
他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安說的姨其實是安的繼母。
那你以后怎么辦啊。
以后?考個三本,離這里遠一點,最好是外省的。再說吧,以后誰說的準呢。
然后是一陣沉默。
濤哥靠在椅子上跟人聊天,像鴨子一樣嘎嘎樂著,笑得肆無忌憚的。房間里熱得要命,空氣中彌散著啤酒與煙草混合的氣味,蒸的人昏昏沉沉的。
他摸起了桌子上的打火機,把玩了一會兒,跟安說,給我來根煙。
安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剛才不說不抽煙嗎。但說著已經把煙遞了過來。
他點著煙,抽了一口,問安,剛才在網吧你說她轉學了,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前一段時間,初中的同學她誰也沒告訴。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是去外省了。為了高考吧也許。安頓了頓,接著說,本來我還想著有時間告訴她呢。
告訴什么?
那件事,你知道的。
何必呢,早都過去了。我都忘了,她也不會在意的。
安笑了笑,拿起半瓶酒,喝了一口,然后向他示意。他把煙按滅,接過啤酒仰頭全都喝掉。
喂,安,干什么呢?
嗯……中午酒喝多了,正睡覺呢。頭好疼。怎么了,有事嗎?
能出來嗎?沒事干,想找人嘮嘮嗑。
嗯,去哪?
你在宿舍嗎?
嗯。
那去食堂吧,離得近。
嗯,好的,馬上到。
安到的時候,他已經買好了兩杯冷飲,坐在桌子旁邊等著。
又是端午了。他看到安過來,于是笑著說。
嗯,現在的端午過的越來越沒意思了。安坐下回答。除了還能跟你、濤哥、老刁幾個一起溜達溜達,實在不知道還能去干什么。
馬上高三了,到時候恐怕連哥幾個出來溜達的時間都沒有了。
嗯。不過我比你強,我高三學不學都一樣,最多也就是個三本。你可是要走名校的,壓力肯定大得多了。
其實走哪里壓力都不小啊。
那倒是。
哎,安,前段時間看到的那個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就是梳斜劉海的那個。
……算是吧。
挺漂亮的,幾班的?
高一XX班的。我班里有一個哥們認她當老妹,就這么認識了。
呵呵,你沒送人點什么東西么,比如水晶球什么的。
得,我怕再讓人家給我退回來。
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開始大笑起來。過去了好幾年,他和安都可以很平靜地去看當年的那些事了。那些當年,不褪色的當年,有時候刻骨銘心的回過頭去看,也的確有趣。
你們可惜了。安吸了一口飲料,微微嘆氣說。
的確很可惜,不過……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安坐在對面,看著他,不知該說什么好。
還是得跟你說抱歉。安想了半天,開口。
我說過都過去了,如果要說抱歉,還得我對你說。我當時不知道水晶球的事。不應該讓你夾在中間的。
嗨,兄弟嘛。安笑了起來。
是啊,兄弟。
如果青春逝去了,生活把白天和黑夜擠壓成了枯燥無味的繁雜;如果人生欺騙了你,拖著你向不知道哪里的遠方行進;如果你做了錯了成了敗了,看著世界把你裹在冷漠的繭中,扼著你的呼吸。但終究你并不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有些人會一直陪著你。哪怕另一些人已經走了。
他回到家,看著桌子上的碑帖攤開在那里,帶著一點倔強和格格不入在那里鐵畫銀鉤。
高三要到了。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張字條,看著它,默默地與回憶作別。也許她在外地也正與過去道別。
他想了想,拿出一支中性筆在字條后面寫了一篇小說。
小說只有兩句話:
墨硯臨帖。
那一年他們相遇;那一年他們相離。
硯臺里還有最后一點墨。他用毛筆蘸了蘸墨,在小說后面署上名字。
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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