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日，幽深清冽的水井里兀自浮現著一女子的幻影。

　　余以為，那便是前人所說的狐貍精，將年輕男子的心魄勾過去，方可化為人形。余雖年逾二十，無奈家道中落，原本定親的女子嫁也已入商賈之家。然而余此次省試之文已得主考之諸多贊賞，想來進京大有希望。余告誡自己若是沉迷于此時的花好之景，定將大好之前程棄而舍之。余不能如此。

　　可那女子，那鎮定自若，淡定自若的眼神不費吹灰之力便融入余之眼簾，成了一道難以避免的風景。余一時慌亂了陣腳，嗓子卻也無力起來。想來那女子定是施了什么法術，自然不會放輕易過我，余靜下心來，此事需智脫。

　　“墨公子，可是要進京趕考？”

　　“是的。”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逼迫著余之心。

　　“墨公子，能否為余放棄此次趕考？”

　　“吾若是肯又如何，不肯又如何？”

　　“此次會考，恐怕公子同行的人早已對公子有所妒忌，不如再等個五年？”

　　余想起了公子羽和姚重之前的種種做法，疑慮不由地提上了心頭。

　　“他們會對余做什么？”

　　“倒也沒什么。只是將你寫好的文書放入自己的行囊，再將你的尸首拋至南山。可憐了你那老母和等著嫁妝的小妹。”

　　她的漫不經心足以使我惱羞成怒了。

　　“吾為何要信你？”

　　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那女子的幻像也瞬時化為烏有了。

　　耳畔傳來那女子的聲音。

　　“少時的一響貪歡，平添了多少悔恨。

　　青蔥的一道光景，又豈經得起長等。

　　人道無路天有眼，天放光后終泯滅。

　　高處寒意終相知，哪管流言蜇人疼。”

　　“我是王娡。”

　　“我請你為我正名。”

　　正文 第一章 出逃

　　【1】

　　當西北的寒風穿過柴房的門縫，我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幾下。我挺直的背脊漸漸彎曲，身體慢慢地蜷縮成一團，然而我的視線一如既往地清晰著，不曾因為疲勞而模糊。然而在這個時刻，我寧可自己看不見現實這一表象以外的東西，繼續保持著嘴角上揚的弧度，繼續扮演這金家任勞任怨的好媳婦，繼續停留在——那個男人花言巧語的欺騙里。

　　王娡，是時候，冷靜地面對那兩個殘忍的女人與懦弱的男人了。他今日肯同意將你至于此地，明日又何嘗不會修你出門呢？與其卑微無奈地被趕，不如早日將話說的明白。

　　“夫人，我來給你送飯了。”

　　沉重的枷鎖被打開。柴門外的男人進來了，卻不是那個人。涼意侵襲，我沒有抬頭，便也明白他是金家忠實勤懇的阿栗。他走到我的側面，放下木質的碗筷，輕聲道：“夫人，主人說，你要是明天肯在阿母面前低頭認個錯，此事便過去了。”

　　何時起我竟需要在那低俗而又貪婪的女人面前低聲下氣？何時我那“如意郎君”連探望的權利都讓給了下人？何時我不得不吃下別人剩下的飯菜？

　　這待遇，我在母親改嫁的田家竟也沒“享受”過。

　　“主人說，他會盡快安排你和老太太見面，平息此次風波的。”

　　我轉過身子，微微一笑，“告訴你家主人，這次我會處理好的。”

　　“那阿栗便放心了。”

　　【2】

　　原來，我所有的幸福的假象已幾近消磨。我不過是從一座囚籠里走出，進了另一所囚籠罷了。而掛起“夫人”名號的我，曾一度欣喜地不知所以呢。往昔的愚蠢歷歷在目，我明白，往事不可追，來者猶可待。我若此事不再改變心智，又等何時去改？

　　可是我還有俗兒。她才剛滿一周歲，剛學會了爬行，我若是一走了之，是多么多么地不負責任。我要帶著孩子一起走。對，孩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理應跟著我走。我要離開槐里，去長安，去沛縣，去西域邊界，就算落魄到幫傭打雜，洗碗染衣，也比在這里和不愛的人勉為其難得故作恩愛來得愉快。

　　外面的世界，我本就想要出去見見。帶上我的孩子，等待一個真正的時機。顯然，老太太在金家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使我沒有資格質疑的原因不在于我是否有過生子，而是金家固有的統治秩序。我若是與那女人硬碰硬，受傷的那人必定是我。況且，另一端站著的我的夫君貼著孝子的標簽，只是偶爾在良心不安的時刻向我投以關懷的目光。而那目光，也早已不存當年的情愫。

　　熬過此夜，保存體力與清醒的心，于我而言，便是最重要的事情。

　　外面的天蒙蒙亮。沒有冉起的旭日，天色陰沉。

　　我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我打了個盹，門外不時走過早起勞作的仆人。或許有一天我會與他們一樣，起早貪黑地生活，盲目在生存的焦慮里，再也不能去顧及此刻的心情。

　　既擇此路，必行之。

　　柴門再一次被推開。這一次，是破門而入。

　　我轉過身子的時候不由地感到驚訝，眼前的人竟是田勝。他兩年前便去長安求學了，怎今日回來了——偏偏是在我最不堪的時候。

　　“哥。”我理了理側臉的青絲，緩緩地放到耳后，然后若無其事地抬起頭。

　　他用灼人的目光盯著我。我知道，我已使得田家蒙羞。

　　“是誰？是誰把我的妹妹弄成這樣？”

　　或許我忘記了，他是田家最照顧我的兄長。

　　“哥哥，我沒事。”我竭盡全力展現微笑。

　　我的眼前是這個異父異母的哥哥正英氣凌然地走向我，而俊美的臉上出現著與他平坦人生不符的愁苦。而那愁苦，分明就是為了我。

　　他蹲下身子，不失禮數地與我留下一定的距離。

　　“阿娡，你瘦了。”

　　我想一定是我的困倦才使得眼淚不經徘徊便溢出眼角。作為婚配生孩過的我，沒有脆弱的資本。

　　“哥哥，你能否帶我回田家一趟？我有些事情想與母親商酌。”

　　“這是自然。就算你不想回家，我也要把你帶走呢。”他的笑容略帶苦澀，卻在這第一縷陽光里格外美好。

　　也許親情無關血液。抱歉，如今的我不得不借用哥哥你的影響。

　　這場仗，我有了后備的力量，才有了周旋的余地。

　　【3】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和最愛的人會形同陌路。

　　很顯然，我找錯愛的對象了。

　　“田公子，今日怎會到鄙舍來拜訪？”女人的話語里盡是諂媚，這槐里的人誰不知田家有著數以萬計的財產，而金家女人有著一個嫁不出去的丑女兒。正是那丑姑娘持之以恒的挑刺與挑撥，我才會有今日如夢般的清醒呢。

　　“老牛，你是真的老了么，通報地這么晚，咱們怎么能讓田家大公子干等著？”丑姑娘提前開始了主動的交談。

　　“看來是田勝來得不是時候，夫人莫要見怪。”

　　我知道，無論何時，田勝，作為我的兄長，他都無可挑剔。

　　“怎會，田公子的到訪使鄙舍蓬蓽生輝呢。”我那光鮮亮麗的夫君姍姍來遲，滿是所謂君子的作態。

　　“我今日來，是準備帶我妹妹阿娡一同回去的，”他從容的邁向那個男人，用鄙夷的眼神面對著他，“金王孫，你這懦弱虛偽的小人，也有資格侮辱我的妹妹。”

　　金王孫一臉憤怒，卻不知該說什么，隨即漲紅了臉。

　　“你莫要胡說八道。”

　　“田公子，想必你對金家的內事不甚了解，我們在此也不好再傷娡兒的心。她畢竟是年輕，作為阿母我本就應當寬容些……”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事情，需要你的寬容？你對我的做法百般挑剔，你的女兒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我為你家生孩盡是本分，在我身心俱疲的時候你卻在外面說盡我的閑言碎語。不喜歡我就直接了當地趕我出門，又何必在此佯裝大度？現在我明白，你家丈夫為何死得如此之早的原因了。”

　　我冷笑著，挑動起眉眼，說出了連自己都不信能夠說出的話。

　　不知不覺里，我竟也成了那惡毒的婦人。

　　“你這無恥卑劣的女人，我阿母待你如此之好，你卻口出惡言，竟敢無視我金家的列祖列宗。你是不是還故意在我的田哥哥面前胡說八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的田哥哥？”我饒有韻味地模仿著她的說辭。

　　“我自然不是。阿娡，你若是累了，大哥這便帶你回家去。”

　　金王女的眉頭緊鎖起來，怒瞪著我。她的咬牙切齒卻給予了我莫大的寬慰。而高高在上的老夫人也有“委曲求全”的時候。

　　“娡兒，你可是我們金家的人，我又何時豈敢怠慢你，耳邊下人的只言片語你又怎能全然相信呢？阿母也是傷心，想起你那仙逝而去的公公，若他還在，我們金家又怎會生出這些事情來？你剛剛生下俗兒，我又怎舍得讓你們母女分離？你若是累了，想回家去換個心情，你便回去休整休整。畢竟我們金家屋舍簡陋些，飯菜也難吃些。”

　　說著，那女人的眼淚變落下了。

　　可我明白她并非在向我示弱，她只是礙于田勝的家產隱忍不發，若我留于此地，必將備受摧殘。

　　“那好，我想回去一趟。”

　　我拉住注視著我的田勝，與他一起跨過門檻，心里全無戰勝的欣喜。我知道，往后的往后，我將面對的不止這些。而我必須強大到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我，更要設法保全住我的孩兒。

　　我那夫君熱切地叫住了我的名字，說道：“你何時回來，通報一聲，我立馬去接你。”

　　“多謝。”我回眸，目光清冷。

　　但愿我此生不再回來。

　　不，我還有我的俗兒，也許我們仍有一面要見。

　　【4】

　　顛簸的馬車內，時不時飄過車廂外的打罵聲。男人總用著粗鄙的字眼與無情的耳光對待著自己的女人，并以謙謙君子之態面對那陌生新鮮的姑娘。

　　是的，家家都有家家的不幸。而在這不幸中的女人，大都屈服著自我，把無謂的希望寄托在“浪子回頭”的美夢中。

　　久久的，田勝與我誰都沒有出聲。

　　直到他扶著我下車的時候，我淡淡地說了聲：“哥哥，見笑了。”

　　田府，我曾毫不留戀的住所，今夜，卻成了新的歸宿。

　　“父親那里由我去解釋，你早些去夫人那里休息。”

　　“好。”

　　說出那些粗鄙得難以置信的話的我，恐怕我這哥哥也多少產生了厭惡。不然他怎會那么著急著遠離我呢。任何事情的成功都是以另一些東西作為代價的。我又有何可埋怨。更大的慶幸在于——我離開了金府，徹底離開了我裝腔作勢的夫君。

　　頭愈沉，我想著的事情卻不散。

　　就在跨進金府的那一剎那，我陷入了徹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