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陳姨離世的時候,是在這一年的暮春時分。空中翻飛著鮮紅的落花,像是一場紅艷的雨,那些柔軟的軀體枕睡在川流不息的冰冷街道上,也枕睡在暮春沆蕩的水霧里。
行人雜亂的腳步搗碎了它們明艷柔軟的軀體,溫潤的雨水將它們攪拌成香軟的紅泥。
這些生時絢爛的生命,連死去的時候都帶著極為靜謐的美感,造物主的眷顧似乎從生到死,把美好的一切毫不吝嗇地給予它們,讓它們的葬禮也是這樣的寧靜祥和。微雨輕敲著大地的脊背,彈奏出美妙婉轉(zhuǎn)的和弦,除此之外,任何的聲響都是野蠻失禮的。
陳姨的離開卻是恰逢陰雨,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來回往復(fù)地摩擦著遼闊的天空,像是一節(jié)節(jié)臃腫的鉛,把壓抑的銀灰色涂滿了整片穹宇。萬里的天穹似乎因此矮了些許,把寬厚的臂膀耷拉在天穹之上。密雨斜織,像是輕紗的簾帷,在廣闊的天地之間搖拂著。
周林澤和蕭凝一身黑衣,細密落下的雨線淋花了兩人的視野,卻并沒有融化兩人僵硬的面容。
墓地在一片荒野,風(fēng)颯颯地吹著,有如深秋的蕭索。周林澤和蕭凝沒有任何的交談,兩個人站在低矮的墓碑前,墓碑上精心的鐫刻在周林澤的眼中像是一團凌亂的刻痕。
周林澤知道,陳姨就像是這些刻痕一樣,會被時間一點點拭去,就像是擦去玻璃上的水痕那般輕易。
蕭凝心里一片空白,他知道陳姨會離開,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快。
聶倩和顧森海等人由于蕭凝的排斥,并沒能站在陳姨的墓前,送陳姨一步一步遠離他們的世界。
說不出的難過沉甸甸地下沉著,讓所有人手足無措。
聶倩在車里很慢很慢地抬起自己的頭,像是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天穹間仍舊是厚重的鉛灰色陰云,眼眶間漾蕩著一片濕熱的海洋。
原來只是下雨了啊。手掌伸到窗外,幾點微涼落在掌心。
2.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學(xué)校,聶倩和顧森海等人有課的奔赴課堂,沒有課的則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周林澤和蕭凝在學(xué)校附近的咖啡廳里沉默地坐了許久,兩個人目光飄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接下來要去哪里?周林澤討厭這一言不發(fā)的沉默,忍不住問道。
不知道啊,四處走走吧,反正已經(jīng)習(xí)慣流浪了。蕭凝掰著自己的手指,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青澀的面容上是濃重的悲傷和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年紀的滄桑。
或許我能給你推薦個好點的去處。周林澤想起許老板的那個畫廊,或許正缺一個蕭凝這樣的人。
嗯?蕭凝隨口哼道,似乎并沒有很大的興趣。
那就這樣?我會替你問一下的,畢竟要有個固定的地方啊。周林澤經(jīng)歷了之前的風(fēng)波,變得越來越小心謹慎。
嗯。語氣緩慢而沉重的墜下來,并不情愿卻又無力反駁的回答。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會聯(lián)系你的。周林澤站起身,細微的光線撕裂天邊厚重的陰翳,穿過落地的窗戶投射在蕭凝的臉上。
那樣的晦明錯落,讓周林澤再不忍去看蕭凝憂郁的面容。
你走吧,我再坐一會兒。蕭凝突然昂起頭,洶涌的悲傷猛烈地倒灌進狹窄的心室,很快把所有的情緒淹沒。
周林澤拉開厚實的玻璃門,身形很快融化在一個陰翳的暮春午后。
3.
荒無人煙的郊外,一個蒼老的人影在浩淼的煙波間徐步前行。
雙腳在陳姨的碑前停住,鋒利的光線擦亮了幾行粗淺的碑文。
碑文的每個字節(jié)在他的眼前投下模糊的影子,也在他的胸膛中被聲嘶力竭的誦讀著。
4.
宿舍里空無一人,周林澤獨身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目光掃過室內(nèi)一切的雜亂,心中七上八下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給許老板打了一個電話,安排了一下蕭凝的事情,許老板滿口答應(yīng),似乎不用絲毫的考慮。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感覺體內(nèi)的疲憊駝絨上漲的潮浪,用力地吞噬著自己的軀體。
回憶在自己的眼前鋪展開來,像是太過困倦才會出現(xiàn)的幻象那樣斑斕。
那段嶄新的锃亮的回憶就這樣在自己的眼前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重播。
5
找回聶倩之后,一行人終于得到了勉強的休息。
只是陳姨的狀況卻不容樂觀,她持續(xù)著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生命的各種跡象也在緩慢的消褪。一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過誰都沒有什么辦法。各種各樣的檢查做了很多遍,卻沒有絲毫的結(jié)果。巨大的無力感折磨著周林澤和蕭凝兩人,但兩人誰都沒有什么好的辦法。狂躁像是黑色的焦油一樣覆蓋了兩人所有的情緒,稍有不順便會劇烈焚燒。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悲觀漩渦中的時候,陳姨卻在一天深夜蘇醒。她讓護士把周林澤和蕭凝叫到了自己病房里。
陳姨……兩個人的嗓音在空氣中顫動著。
不要……說……說……話。陳姨像是用著極大的力氣,雙唇吃力地張合,像是兩條臃腫的蛆蟲,艱難的蠕動著。
兩個人沒有更多的話語,只剩下柔軟的目光,輕輕地觸撫著陳姨蒼老的面容。
陳姨仍舊艱難地開合著雙唇,像是因為太過用力,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抽動著。兩人的心中一陣絞痛,聽著陳姨斷斷續(xù)續(xù)噴吐出來的模糊音節(jié)。
林……澤,我已經(jīng)……不……不欠……你的……了。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你們……兩個……要……好好……活著,一定……要……。這是第二句。
我……要……提……提前……退……退場了。這是最后一句。
起伏的波折變成平滑的直線,所有復(fù)雜的儀器像是突然斷電了一般滿屏漆黑。
所有的表情都融化成最后那個勉強的笑容。衰老的面容像是陷落的地殼一塊一塊分裂下沉,骨骼支撐著干澀的皮囊,像是鋒棱突兀的山巒。
空氣瞬間凝結(jié)成無數(shù)支透明的冷箭,密集地洞穿了周林澤和蕭凝的身體。
萬箭穿心的苦痛讓人只能軟弱地緩慢地蹲下身子。
很慢很用力地蹲下去。
面容變成巨大的扭曲,苦澀和酸痛像是瘋狂上涌的潮水,嗆進了喉嚨。
讓他們不遺余力地發(fā)出巨大的悲鳴,仿佛是從身體最為深不可測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流瀉出來。
沙啞而撕裂的哭喊聲,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填滿了黑暗的每一個邊角。
趕來的護士把兩人扶回了隔壁的病房,驚惶地把陳姨送進了急救室。
象征性的努力很快宣告無果而終,陳姨就這樣離開了。
主治醫(yī)生告訴兩人這個消息的時候,蕭凝突然紅了眼瞳,像是一只饑餓的惡狼撲向了身形單薄的醫(yī)生。高高揚起的拳頭像是要擊碎眼前這個年老醫(yī)師的頭顱。醫(yī)生滿面的憔悴和疲憊,并沒有想象中的驚慌和恐懼,而只是認命般地合上了渾濁的雙眼。
這樣的反應(yīng)讓蕭凝驚詫,高高舉起的拳頭遲遲沒有落下。
周林澤從身后拉住了蕭凝的胳膊,卻聽見蕭凝口中吶吶自語:你為什么不躲……為什么……雙眼空洞僵硬地看著前方,仿佛看見了這個世界最為荒誕的景象。
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對不起。疲憊的身軀彎成將近九十度。
周林澤扶著蕭凝,讓他僵硬而麻木的身體倚在床頭,便又慌忙地扶起仍舊弓著身子的醫(yī)生。
我們知道,謝謝。周林澤攙起他瘦削的身體,感覺他的骨骼都要碎裂在自己的手掌里。語氣是最大化的溫和,想要沖淡他背負在身的愧疚。
厚重的房門吞噬了離去的身影,是那樣瘦弱單薄的身影,看起來就會讓人感到心酸難過。
周林澤站在病房的門口,感覺自己的耳邊重疊著許許多多的駁雜的聲響,有些尖銳有些沉悶,卻無一例外地咬嚙著自己的耳膜。
一片混亂之中周林澤卻聽到蕭凝輕聲的呢喃:都是因為聶倩……都是因為聶倩……
周林澤有些詫異地回身,倚著床頭的蕭凝雙眼一片空洞,只有發(fā)灰的雙唇重復(fù)著僵硬的呢喃。
周林澤慢步走了過去,他想幫蕭凝躺下來,沒想到雙手剛觸碰到蕭凝的身體,蕭凝便瘋狂的揮舞著自己的雙手,鈍厚的指甲在周林澤的臉上留下深紅的抓痕。
周林澤無奈,只好一拳把蕭凝打昏。讓這樣的昏睡緩解他心中劇毒般擴散的苦痛。
身處的整個世界開始劇烈的崩陷,巨大而沉重的碎片捶打在自己的肩上。
屋內(nèi)是巨大的冷清。暮春時節(jié)最后的涼意,像是緩慢的凝縮成一根根纖細的針,緩慢地穿過柔軟的皮層,刺進周林澤的胸膛。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讓周林澤無力招架,虛弱的身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像是輝煌壯麗的悲情史詩,平靜地在這個祥和的世界中舒展開來所有的傷慟和悲慘。
窗外是厚重的夜,帶著酸澀的味道嗆入體內(nèi)。
讓人劇烈地抽動著喉嚨,最后還是沒有忍住,在打出一個噴嚏的同時亮起了淚光。
蕭凝醒來的時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周林澤紅著雙眼坐在他的床邊。四目相對,卻只感覺冰涼,憂郁的眸光中是那種死灰般壓抑的情緒,是一片陰沉的晦暗。
她走了……?作祟的僥幸心里,讓蕭凝小心翼翼地把口中的每個字節(jié)探向周林澤。
周林澤點了點頭,感覺像是搖著千斤的鐘擺。
都是因為我啊……蕭凝深深地吸了口氣,混亂的吐息中夾雜著模糊的慨嘆。
你不是說因為倩兒……?蕭凝昏迷之前的話一直擱淺在周林澤的心上,像是鈍重的硬物硌著周林澤的內(nèi)里。
聶倩還不是因為我么。蕭凝頹喪地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尖細的發(fā)梢刺痛著自己的眼睛,溫?zé)岬男呐K也痛得抽搐起來。
周林澤困惑不解,擺著一張不明所以的的臉,等著蕭凝再多說一些。
蕭凝看著周林澤的樣子,有些無奈地說了下去:你應(yīng)該還能記得昏迷之前的境況吧,那時候陳姨握住了你我的手,然后找到了聶倩所在的位置。這些你還記得吧。蕭凝雙眼凝視著周林澤,如果這些都忘掉了,那么他也沒有辦法繼續(xù)說下去了。
嗯,這些還是記得的。周林澤輕輕點了點頭,示意蕭凝繼續(xù)說下去。
陳姨那么做,其實就是在自殺。蕭凝說得很慢,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每一個字節(jié)似乎都無比沉重地落在地上,在粗糙的水泥地面鑿開巨大的開口。那種方法,其實是通過燃燒生命的方式來窺視一個人的曾經(jīng),陳姨在那個時候握住我們的手,其實就在你我之間建立了一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讓她能夠在你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中穿梭,只不過這樣做的后果……你也已經(jīng)知道了。
最后的語速很慢很慢,是仍舊難以接受陳姨就的離開的事實。
竟然……是……這樣……周林澤在滿是褶皺的回憶中翻閱著,發(fā)現(xiàn)一切似乎都和蕭凝所說的完美重合。而且似乎也只有蕭凝的這種說法才能解釋那時候陳姨所做的一切。
對那句“都是因為聶倩……”以及“都是因為我啊……”都豁然開朗了。
終于有些光亮洞穿了心中那一團堅硬的黑暗,卻發(fā)現(xiàn)黑暗中中包裹著一個令人猝然悲慟的故事。
6.
如果回憶是一檔定期放映的電視節(jié)目,周林澤寧愿每次打開都是滿屏的灰白雪花。
回憶緩慢的收束,像是漲起的潮水,在短暫恣肆過后,迅疾地褪去。
它的來去是這樣的輕易自如,而周林澤卻又重溫了那些熾熱的喜悲。
這不公平。
卻又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在龐大深沉的陰郁中緩慢下落。
7.
眼前仍舊是一片冷清,回憶的濃烈色澤把四周的寧靜襯得簡陋不堪。
周林澤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只得套上了薄外套,走出了晦暗的宿舍。暮春的陽光陰慘潮濕,像是綿軟的雨線淋濕了周林澤衣衫。
漫無目的地走在人影稀疏的校園里。四周嬉鬧的聲響零星地破裂開來,也很快就收束,像是突然感覺到羞澀,一點點斂入巨大而沉悶的靜默里。
腦中是轟隆隆巨大的亂響碾壓而過,仿佛站在戰(zhàn)場的中央。
迎面走來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不是聶倩也不是顧森海等人,而是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老翁。周林澤隔著很遠便看到了這個傴僂的身影,他張了張口,卻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但雙腳卻停止了前移,等著那個顫顫巍巍的身影緩慢地移到自己的身前。
老年人特有的沉靜和溫和緩慢地清晰成一張架著老式眼鏡的臉。
整個人像是悄無聲息地從一張黑白照片走出來一樣,瘦削的身形裹在單薄的衣衫里,胳膊夾著厚薄不一的書本。
老師……周林澤輕聲叫了出來,巨大的陌生感突然襲來,像是很久沒有說過這兩個字了。
老人聽到了周林澤的聲音,那顛簸搖顫的腳步遲鈍地停了下來。
啊……枯皺的手掌扶了扶老舊的眼鏡,渾濁的雙眼在努力地看清面容之后突然涌起些許清洌的微光。林澤……你好了?紊亂的吐息攪擾著那蒼老的聲音,每個字節(jié)都如沸揚的砂礫般在周林澤的耳邊顛簸滾過。
嗯,好多了。周林澤走到了導(dǎo)師的身邊,嗓音溫和清朗。
好了就好,以后出去玩一定要小心啊……老人又挪動著顫巍搖擺的步子,似乎急著要去什么地方。
老師,你這是要去上課還是……?周林澤心想反正也沒有什么事情,還不如跟著導(dǎo)師在校園里走走。
我是剛下了課,想去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看看書的。老人攤開了夾著的書,是幾本老舊的書籍和筆記。不過既然遇見了你,你應(yīng)該也不會介意去和我聊聊天吧。我也是很久沒有見你了。他似乎并不擅長發(fā)出邀請,只能生澀地表達著自己的請求。
這我怎么會介意呢,只是不會影響老師的……周林澤的目光點了點導(dǎo)師手里的諸多資料。
不用擔(dān)心,這只是老年人的自娛自樂罷了。眼睛里的世界雖然有些模糊了,但是心中的那個世界卻是一片明澈。枯瘦的手掌在空氣中揮了揮,像是用力的掃去周林澤那些過多的擔(dān)憂。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咯。周林澤也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或許和自己的導(dǎo)師聊聊會有些許的解脫。
那就走吧。老人黯淡的面容突然像是明亮許多,嗓音也不是那樣顫抖的憔悴,變得飽滿而清朗。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暮春的綺靡街道上踽踽而行,柔緩的風(fēng)像是把每個花苞中馨香的花粉用力拋灑,讓每個人的視野里都浮動著斑斕的煙靄。.
那些仍舊沒有褪去的冰冷,大概也會在這樣彌漫開來的春煙中融成明凈的水滴吧。
8.
兩個人坐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茶館里,或許是因為鄰近學(xué)校的關(guān)系,這里竟然稀稀落落地做了不少的學(xué)生和老師。
清淡的茶香撲面而來,雖然不如冷色茶館中的那般清澈,但對于心煩意亂的周林澤而言,卻仿佛從萬里之外奔襲而來的春風(fēng),浩浩蕩蕩溫柔襲來,用力地拂去了很多的煩悶不安。
其實我一直是很喜歡這個地方的。導(dǎo)師一邊選著座位,一邊對周林澤說道。辦公室里雖然也清靜,但同樣也有些壓抑。人雖然有些老了,但還是不肯消停啊。老人自嘲地說著自己,讓周林澤也笑了起來。
安靜的大廳里,導(dǎo)師轉(zhuǎn)了一圈,最終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暮春慵懶的陽光柔軟地落下,把兩人籠在明澈寧靜的光亮中,是恰到好處的溫度和亮度,讓周林澤緊繃的軀體和卷縮的靈魂緩慢地舒張著。老人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一個位置,他緩慢地把身子嵌入那個木質(zhì)的座椅中,大小不一的雜亂書本整齊地堆放在桌子的邊緣。
身材頎長的服務(wù)生裹在剪裁得當(dāng)?shù)陌导t色唐裝里,微微屈著自己的身體站在一旁。白凈的面容上掛著淺淡的笑意,純凈的雙眸中含著年少特有的善良和處境。他就那樣靜默地站在周林澤和老人的身邊,像是一棵靜默的樹。
老人枯皺的手掌抖動著幾張平整光潔的塑料紙張,稀疏的條目在模糊的視野中縱橫排列。粗略地翻閱過后,老人也只是點了一壺普通的毛尖。茶色的方框眼鏡被老人緩慢地摘下來,雙眼少了鏡片冰冷的阻隔顯得更加溫和明澈。
老師你還好么……?周林澤看著老師疲倦的樣子,心里竟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我沒事的。老人苦笑地回應(yīng)著,嗓音虛浮輕渺。人老了,很多熟悉的東西都記不住了。經(jīng)常喝的毛尖,竟也會一時想不起來。蒼老的面容上抖動著層疊的皺褶,歲月的痕跡深刻而殘忍。
老師可還沒有老啊……周林澤不知道怎樣安慰衰老的人,只能這樣模糊地回應(yīng)著。眼前的這個老人讓他想起好久沒見的老爺子,蒼老似乎并沒有虛弱他們身體,卻讓他們更加透徹的看著這個世界。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是不會理解這些事情的,哎……怎么說起這個了。老人蒼老的手緩慢地搖擺著,像是驅(qū)逐著橫陳面前的煩惱。老人重新把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眼前的世界又重新變得清晰明亮,雙眼也像是熾熱的火炬,燒著炯炯的燦光。
你身體恢復(fù)得還好吧。老人看著眼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周林澤,仿佛周身都全然一新。
嗯,挺好的。畢竟也休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間啊。周林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他知道如果沒有導(dǎo)師幫忙的話,自己可是請不到這么長時間的假。
又是那個身材頎長的服務(wù)生,仍舊是剪裁得體的暗紅色唐裝,只不過這次手里多了一張茶盤和一只古樸的茶壺。
兩位先生,你們的茶,請慢用。
聲音清澈朗潤,讓人想起江南山水中洇散的墨色,在縈回曲折中綿綿散開。
兩個人的對話又這樣中斷,周林澤手快,為老人斟滿了茶,蒸騰的熱氣彌散出清洌的茶香。
老人的眼角裂開細密的笑紋,枯瘦的手掌托著精致的小茶杯輕輕搖晃著,寧靜的水面碎裂開來,留下細膩的水紋柔和地散成深情的波浪。
周林澤則打量著擺在自己面前的簡單茶具,雖然做舊的痕跡清楚明晰,卻絲毫沒有令人排斥的感覺。錯落的深淺暗淡,稀疏的皴皺裂紋,所有一切都恰到好處,讓人看起來十分舒服。
看來一家不錯的店啊。周林澤心里暗暗嘀咕著,感覺這里很像是那間冷色茶館的。
自己似乎也偏愛這樣的風(fēng)格和態(tài)度,就像是喜歡那些性格獨立叛逆人一樣。
喜歡他們在這浮躁的俗世里,永遠是孤獨桀驁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
一老一少的身形浸潤在溫軟的嫵媚陽光里,像是兩顆明晰透亮的鵝卵石安靜地下沉著。
暮春特有的溫暖輕煨這荒寒沉寂的平原,鼓舞著所有可愛的草木把馥郁的馨香搖散在綿軟的空氣里。
周林澤的喉嚨緩慢地抽動著,淤塞的愁緒像是苦澀的茶水被一口一口地吞咽,只留下繞齒余香,明凈清澈。
冬日里沉積的所有抑郁也會在暮春這些溫柔的撕扯中變得一片稀薄,但愿如此。
9.
屋外行人寥落,暮春的天空明澈如少年憂郁的眼眸,三三兩兩的飛鳥留下清晰的暗影,在清亮的湖水中留下蕩漾的游影。
顧森海坐在擁擠的教室里聽著大段無聊乏味的講述,所有人的面容上都是毫不遮掩的昏昏欲睡。康有介和孫子舟已然神游世外,徒步行走在夢境的泥潭里。
無法入睡的感覺又一次折磨著顧森海,他抬頭看著手舞足蹈的老師,覺得他所有的表情都快要飛起來。手中轉(zhuǎn)著的筆不時跌落,輕磕在桌面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突如其來的煩亂攪擾著顧森海,像是同樣在春日里復(fù)蘇的細小蚊蟲,鋒利的爪子和尖銳的喙,無一不折磨著顧森海的神經(jīng)。
情緒像是層疊波折的柔緩海浪,在漆黑的海面上翻涌跌宕,在天海相接的邊緣被黑黢的鋒利山巖撕成碎裂的慘白微光。
顧森海看著黑板上始終啪嗒作響的時鐘,突然感覺巨大的無力和乏味。
在顛簸難測的歲月路途中走過一段曼妙奇詭的路徑,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又重返這千篇一律的平淡。
有很多的事情在自己腦海中起起伏伏,粗糙模糊的畫面斷斷續(xù)續(xù)地放映著。
顧森海的雙手用力地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力度似是要把它們盡數(shù)撕下,嘴里模糊不清地咀嚼著:
真是煩啊。
10.
時光是永遠滔滔奔涌的河流,可其中有多少淚水呢。
我們所有的哀樂悲喜不都像是其中卑微的砂礫么,日復(fù)一日隨著激蕩的水流狼狽地翻滾著。
那水流碰撞在厚重山巖的胸膛,發(fā)出巨大而清脆的動聽聲響。
嘩啦~嘩啦~
而我們卻像是站在瓢潑大雨的深處,被漫灌而來的冗雜悲喜淹沒。
11.
周林澤和老人在茶館門口分別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之后的事情。
陽光溫軟甜膩,煨出一身輕軟的薄汗。周林澤看著逐漸遠去的搖顫身影,心中百味陳雜,難以言說。
漫天的陽光和柔和的春風(fēng)似乎沒有絲毫緩解周身的疲乏和酸痛,雙腳踩著回去的路,思緒也在飄渺無端的回憶中踽踽難行。
感覺自己如同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想要在父母面前逞強地蹦跳,卻發(fā)現(xiàn)虛汗從每個舒張的毛孔大滴地滲落。
酸澀乏力的感覺是一針注入靈魂的劇毒,解藥是漫長無際的時光。
緩慢的步行并沒有減輕周林澤周身的疲乏和酸痛,而是讓駁雜的思緒逐漸逐漸清明。這一路走來的所有跌宕,都在這緩慢的前行中逐漸降落,籠蓋其上的厚重?zé)焿m,此刻終于被一些不甘寂寞的陽光盡數(shù)清掃。
路上接到許老板的電話,語氣仍舊是那樣的溫和平靜:
我剛剛見了蕭凝。
一切還好吧。周林澤慵懶地說著。
還行吧,只是性格有點古怪,不過應(yīng)該是個好孩子。許老板的嗓音透過話筒傳來,聽起來有點沙啞。
嗯,那就先讓他跟著你吧。聲音綿軟無力,像是一條巨大的肥蟲用力地蠕動穿過空間的阻隔,在許老板的耳邊吐著腥膿的熱氣。
這個蕭凝……許老板想問什么卻又欲言又止,像是怕觸碰到周林澤的什么禁忌。
他的事以后再跟你說吧,我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周林澤自己都能發(fā)覺嗓音中巨大的疲憊,疲勞的感覺像是四下合圍的潮水將自己圍困。周林澤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只想把軀體所有的重量變成飄渺的虛無,讓困乏的自己枕睡在柔軟的空中。
嗯……好吧……你聽起來很疲憊啊年輕人,要注意身體啊。關(guān)心雖然從冰涼的手機傳出來,卻仍舊讓周林澤的心中流過一陣熱烈的暖流。
恩,我知道了。雖然這樣說著,可真正能夠休息的時候似乎永遠都是遙遙無期。
那好,我掛了。等我有空去看你吧。
單調(diào)的忙音迅速取代了許老板的嗓音。
嗯,好啊。
周林澤舉著電話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發(fā)現(xiàn)電話中是持續(xù)不斷的嘟……嘟……。
12
周林澤一路恍惚地在行人寥落的路上走著,回到宿舍的時候,顧森海三人又在斗地主。
周林澤推門進來的時候,三個人都突然怔了一下,像是有些驚異周林澤的出現(xiàn)。
林澤,你還好吧。康有介問道。
還好啊,我會有什么不好的。長久地生活在這些人的身邊,周林澤逐漸學(xué)會不把那些雜亂的心緒帶回宿舍。
勉強的笑容鋪展開來,雖然是有些憔悴的狀貌。
一起來打牌啊。孫子舟興致勃勃地看著周林澤,經(jīng)歷的百般荒誕對他而言仿佛只是一個飄渺的夢境,并沒有絲毫的影響。
我還是玩會兒游戲吧,打牌這種高智商的活動并不適合我啊。周林澤翻著白眼說道,有介啊,快把你的FIFA打開給我玩玩。
不玩我的存檔就一切好說。康有介記得上次周林澤玩過之后的慘象,聯(lián)賽的四連敗讓自己的阿森納又變成了爭四狂魔。
別這么小氣嘛,這次我會認真一些的。周林澤拍著康有介瘦削的肩頭,笑著說道。
哎……康有介長長地嘆了口氣,短暫漆黑的屏幕上又浮現(xiàn)出熟悉的畫面。
其實我也是很喜歡阿森納的,那個前鋒叫什么克里斯蒂諾的就是C羅啊……不就是阿森納的嘛。周林澤想不出哪個球員的名字,就隨口說了一個經(jīng)常聽到的。
我真是長見識了……康有介嘴里嘀咕著,一臉痛苦地開始摸牌。
三個人很快又打得熱火朝天,周林澤也著實認真地玩著游戲。一切都是在簡單不過的平淡,是大部分人都會有的慵懶樣子。
窗外枯皺的枝條上長出許多細小碧翠的嫩芽,春風(fēng)染綠了柳樹拂動的長發(fā),厚重的土壤表面蒸騰著濕熱的水汽,像是冬日醒來時哈出的一口白煙。
這個世界也該醒來了吧,長久的睡眠終于結(jié)束了吧。
13.
深夜,教學(xué)樓的天臺上,周林澤單薄的身影瘦成了漆黑夜空中修長的一筆。
雙眼把目光拋進深邃的夜空里,春日回暖的氣息把一切事物熏香,溫軟的氣流帶著細小的馨香在周林澤身邊緩慢浮動著。
周林澤并沒有帶熟悉的畫板,前一段的時間在他的心中緩慢沉淀,卻也像是一層厚重的灰塵積壓在心臟的表面。
眼前的斑斕光景像是單調(diào)的白,摻雜在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里。
周林澤在等,在等聶倩的到來。
可是夜?jié)u漸深了又漸漸稀薄,周林澤也沒有等到聶倩的身影,長久以來的默契并沒有同時將兩人牽向同一個地方。周林澤像是漆黑的石雕站了整個漫長的黑夜,空氣里飄游的灰塵在他的身上蓋下一層薄紗。
周林澤看著天邊密布在昏暗之中的細碎亮光,恍然發(fā)覺時間竟已跨越過了一個黑夜的長度。
緩慢地走下了天臺,周林澤木然行走在學(xué)校縱橫交錯的道路上,清晨時分稀落的慢跑者從身邊穿梭而過,困倦的朗誦聲在公園的湖邊此起彼伏。這平凡普通的一切像是一頁被重復(fù)翻看的書頁,讓周林澤一度感到乏味厭倦,可是此刻的周林澤卻感覺這一切才是最為真實的內(nèi)容。
明明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為什么感覺仍舊活在巨大的疲憊當(dāng)中呢。
周林澤不知道是怎樣回到宿舍的床上,身體沉重地倒下,連一絲回響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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